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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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我想去和她们道个别,又怕她们屋有别人,这么早敲门也不合适。就来个不辞而别吧,有缘的话我们将来还能碰面的。

我先去北京站买好火车票,又去商场买了许多吃的。听说插队的人最需要挂面,我又买了十斤挂面,一看这些东西已经够我拿的了,就不敢再买了。

敢情这黄彩公社离榆次县城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可把我累坏了,我连背带抱地走在山坳里。一路又看不到任何人,觉得这三十多里太长了,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经过一座山洞,里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后悔当初来时准备不周,要是带个手电多好啊。我只好瞎走,过了会儿,不知是习惯了四周的黑暗还是快到出口了,我能看到点儿路了。

前面出现了两个绿点,真亮——呀,狼!我把手里的东西“呱嚓”扔在了地上,伸手从军挎里抽出了菜刀,

“汪,汪汪!”狗?哪来的狗啊?我看到后面一片白花花的,“咩”,是一群羊。当我看到一个老乡头裹毛巾、手握牧羊鞭时,才知道我已经到了黄彩公社境内。

我手中的菜刀着实吓坏了这放羊户,他总算弄明白我把他的牧羊犬错当成狼后,憨厚地笑了。他告诉我,离下黄彩不远了,走过这个山坳就能看到。

出了山洞,我眼前一亮,“哗哗哗------”脚下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水中顽石铺路,一路踏去,犹如演练梅花桩步,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抬头仰望,一线蓝天高挂崖顶,两旁山峰耸立,“呜呜呜------”绝壁之颠山鸡啼鸣,真乃山中奇景,世间仙境。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怪不得阎老西儿那么坚决抗日呢,谁舍得把这锦绣河山拱手送人?更甭说来犯的都是蛮夷。

总算到了下黄彩,可知青点里一个人没有。甭说找牛大,连北京的插队学生都看不见。屋里又脏又乱,棉被也不叠,就团在土炕上,遍地沥沥拉拉的纸屑、柴禾杈,一片凄凉景象。可见这些知青们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度过每天的时光。

我呆呆地坐在知青点,觉得自己这趟算白来了。怎么办,走?今儿是不可能了,我已经累得一步都不想动了。

“寇塞子,你在这儿探头探脑的干什么?这儿可没人,你是不是又想拿点儿什么啊?”

嗯,这不是北京口音吗?怎么是女的声音?我站起身,向外走去。

“俄看到有人进去啦,是个没见过的北京娃,就想看看是哪一个。”一个三十来岁的农民对一个身背红十字药箱的女知青说。

“哎,请问你是哪个村儿的,找谁啊?”那女知青看到了我。

“我从北京来看牛志刚,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总算看到个知青,高兴地问她。

“唉,这个知青点儿的男知青,没有一个在队里呆着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我是公社卫生院的,到各村巡回医疗。昨儿才到这儿的,看这儿没人,就住在这儿了。”

“噢,那你今儿是不是还要住在这儿啊?这么晚了,我没------”

“没关系,这儿有三间屋呢。你就在这儿住吧,正好等他们回来。走,咱们进屋说吧。”我们向屋里走去,那农民看看我,也跟在后边,站在了门口。

“寇塞子,走吧,你在这儿干嘛?”她看那农民站在门口,贼眉鼠眼地往里看,就轰他走。

“好吃不过肉,受兴不过透。俄走,俄不看啦。”寇塞子笑得很诡异。

那女知青突然抄起门后的扁担,作势要打寇塞子,说:“你这下流的东西,快滚,要不我打你啦!”

“俄走,俄走。嘿嘿,嘿嘿。”寇塞子笑着跑了。

“他说什么?”我问女知青。

“他这张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甭理他。对了,你叫什么呀?”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道。

“我叫沈猛,你呢?”

“我叫李萍。你先坐会儿,我去烧点儿水。”

她走到柴灶前把灶锅洗了一下,倒进了水,又抱来柴禾,点燃后等火着起来又加了一点柴禾,掸掸手回到屋里。动作是那么熟练麻利,真像个农妇。她长得虽不漂亮,可很有个性。高鼻梁高颧骨,线条分明,眼不大却很有神,看来是个好强精明的女人。

“水就要开了,你还没吃饭吧,先喝点儿水,我马上就做饭。”说着她摸摸自己的兜,又去翻药箱。

“你找什么?”

“我那两毛钱哪儿去啦?我得给他们留下钱,才能动他们的粮食------药箱里也没有。”她皱着眉头说。

“不用,我这里有许多北京带来的吃的,还有挂面呢。”我打开提包,将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嚯,这么多好吃的,你怎么背来的?”她笑着说。

“你先尝尝这点心,很久没吃北京的东西了吧?”我打开一包点心,放到她面前。

“可不是吗?我都有一年没回家了。你不是老三届的吧?”她吃着点心问我。

“嗯,不是。我是七零届的。”我不想对她撒谎。

“那你怎么不上学,跑这么远来看牛志刚?他是你什么人啊?”她有些奇怪地问。

“现在这学有什么上头儿。我和牛志刚从小在一块玩儿,在北京没事做,想出来看看,就跑这儿来了。”我只能真话假话一齐说了。

“我知道了,你是个小玩主。我不认识牛志刚,从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儿。早就听说他是个玩主,插队以后到处去玩儿,根本就没在队里呆着过。那你们的钱从哪儿来的啊?”

“我不是玩主,不知道。”我含糊其辞地说。

“我有时还真羡慕他们,心想当个玩主也不错。一年四季到全国各地游山玩儿水的,真自在。我都想当玩主,就是没人介绍。”

她这番话说得我哭笑不得,心说:当这个还用介绍?当上了你就得后悔。尽看见贼吃了,没看见过贼挨打呢!

“噢,水开了。没有茶,就凑合着喝点儿白水吧。”她站起拿了个大碗,向柴灶走去。

“寇塞子,原来你没走呀?你别老把别人都看得和你一样,要听你就进来听。怪不得喜桃儿见着你就跑呢,小日本儿的种儿,能好得了吗?”她在院子里嚷着。

我走过去一看,寇塞子正往门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冲李萍笑。

寇塞子是他娘被一个日本人强奸后怀上的他,那时他娘还是大姑娘。生下他后,他娘把他扔在了后山上,他那哭声敲碎了做娘的心,便又把他抱了回来。他娘含着泪、忍着羞,把他养到十岁时就病死了。他叫什么谁也不知道,打小村里的人都叫他寇塞子,意思是日寇硬塞出来的孩子。

寇塞子从小在白眼中长大,连乞讨都没人愿意给他,便靠偷偷摸摸混饭吃。他的偷是明偷,谁家只要一不留神,就被他抓上个饽饽跑了,长此以往,他成了个好吃懒做的惰汉。三十来岁的人,整天游手好闲,宁可从猪食槽子里扒拉两口,也不愿下地劳动。他这一生就信奉一句话“好吃不过扁食,受兴不过躺着”。二十来岁后不知在哪看见那男女之事了,又加了一句“好吃不过肉,受兴不过透”。

村里有个姑娘叫喜桃儿,人如其名,长得柳眉凤眼,杏脸桃腮,看见她你就不会去欣赏什么杏花桃花了。她家不是本乡的,她爹娘为了成婚,从介休私奔到了榆次。她不但人长得好,心地还特别善良。只是她娘死得早,五岁时就跟着她爹相依为命了。她八九岁时把家务活全包揽过来,家里的里里外外比村里哪家都要干净利索,自己每天忙活得俨然一个家庭主妇。十七岁那年,春节前她爹说回介休看她奶奶去,第二天下起了大雪,没赶得回来。那雪下得出不了屋,喜桃儿扒窗户一看,山里山外白得像张窗户纸儿。想把自己剪的剪纸贴窗户上,便扒在那,哈着玻璃上的冻霜。忽然看见猪圈里有个白堆在动,她揉揉眼再看,那白堆一抖拉,露出个人,是寇塞子。这大过节的,他还扒拉猪食吃,这天气还不冻死他?善良的姑娘想起锅灶里有半碗吃剩的扁食,她犹豫了一下,想想这寇塞子虽说是日本人的种,可那也是他没人性的狗爹造的孽,他也怪可怜的。平时给他个饽饽、饼子,这大过年的,让他也吃点扁食吧。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推开屋门,端着扁食,走到猪圈对寇塞子说:“塞子,过年了,给你这扁食吃,吃完把碗放这里就走吧。”她把碗放下,就回到屋里。

门突然开了,只见寇塞子走进来,他伸过碗说:“给俄口水喝吧。”

喜桃儿吓了一跳,心想爹不在家,他怎么能进来。就说:“你到外边等着,俄给你水。”

“喜桃妹子,俄知道你爹出去了,这大雪天的,他回不来,就让俄暖和暖和吧。”说着他还蹲了下来。

喜桃儿后悔刚才没插门。又想,他也不会怎样,就让他暖下身子吧,便倒了碗水递给了他。寇塞子慢慢喝完了水,还是没走,两眼直盯着她,喜桃儿慌了神,说:“你走吧,俄一个大闺女,不好让你在这里,快走!”

谁知寇塞子一下子掏出他那家伙儿,直挺挺地冲她走来:“妹子,这方圆百十里也没你这么俊俏的女儿,让哥透透吧,就是死了俄也受兴了。”

喜桃儿羞得转过身去,喊道:“你这坏种,快滚!”

寇塞子从后边一把抱住她,那吓人的家伙硬硬地杵着她的屁股。她使劲挣脱着,想把寇塞子的脏爪子挣开,无奈那俩爪子如同铁钳般箍住了她。正当她感到无助时,只见寇塞子浑身一颤,“嗷”地一声,像只刚交配完的公兔子似的,躺在了地上,闭着眼哼哼着:“俄受兴了,俄可受兴了。”

喜桃儿一摸,自己棉裤上黏糊糊的一大片,气得她跺着脚,哭骂道:“塞子,你就是畜牲!你快滚!”

寇塞子从地上爬起来,煽着自己嘴巴说:“就这么一个好人,还让俄给糟蹋了,俄该死,俄该死。”

喜桃儿的爹回来后听了这事,提着镢头把子就去找寇塞子。喜桃儿死活拉住了她爹说:“也没怎么着,别打他,他也怪可怜的。”

可打那儿后,只要一看见寇塞子,她离得老远就开始跑。

说完这事,李萍苦笑着说:“毛主席说,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说很有必要。我们在这里的所闻所见,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真不理解有什么必要的,有什么可以大有作为?也许是我的阶级觉悟不高吧,总之,放着文明先进的城市不让我们去建设,却到这愚昧落后的山村来受教育,还不如干脆退化到原始社会去得了。刀耕火种,群居在荒山野林里算了。”

听了她这话,我哈哈大笑起来,她也不由得笑了。

“我就愿意听这些农村的事儿,要是可以的话,我还真愿意跟你换一下儿,我也接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这好办,你好好睡一觉,明儿跟着我到各个村儿转转去,我让你看看咱贫下中农的本色。”

我们煮了挂面,吃完后又聊了会儿天,她到另一个屋去睡了。

第二天,她带我去给老乡看病,我才了解到农民的穷困、疾苦。那间借用山坡掏出的、正面用土坯砌成的半山洞的房子又黑又脏,有的祖孙三代十来口挤在里边,除了一个大土炕,没有任何的家具。她在给一个娃娃看病时,那娃娃的妈妈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小生命用尽力气拼命嘬着她娘干瘪的蔫咂儿,终于放弃了努力,饿得哇哇大哭起来。

在回来的路上,这幅画面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使我很压抑。

“怎么样,感受到再教育了吧?”她看我不说话,就逗着我。我苦笑一声,说:“旧社会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在是‘朱门酒肉无,处处饥儿哭’啊。”

“行,没白来,有体会。”她的目光里流露着赞许。

“哎,喜桃儿,你做啥子去?”

我循声而去,看见了喜桃儿,土布素衫遮不住的美。那粉面桃花、不笑自媚的娇态,婀娜如柳、高挑挺拔的身姿,真可谓仙女下凡。可惜她生在了这穷山沟里,要是如今的星探们逮着她,敢夜里就拨张艺谋的电话。

怪不得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二州,比不上平遥、介休。

看来这“比不上”比的不是风景,而是美人,这山西的平遥、介休,还真是出美女啊。

夜里我发起了高烧,不知是让喜桃儿的美给馋的,还是昨儿一路出了不少汗,到这里后脱衣服着凉了。后半夜我就觉得难受,早上李萍来叫我时,一看我脸通红,眼睛也红。她一摸我脑袋,“呀”地叫了一声,赶快拿过温度表一试——三十九度二。幸亏她是赤脚医生,她马上给我打了一针柴胡,又用酒精给我擦身。我忘记了后背的伤,她帮我翻身趴下后,一撩我的衣服,被吓了一跳:“你的后背是谁打的呀?”

我没有回答。她趴在我脸前,又问了一遍,我真不知道是说还是不说。她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便不再问了,她说这伤沾上酒精可能会有点疼,我摇摇头表示不疼,心说:“疼”字我早已经感觉不到了。

在她精心护理下我很快好了起来,但我发现,我们之间说话很拘谨,她似乎是因为不忍看我有病不管而勉强住在这儿的。我便对她说:“我好了,明天我就回北京。”

早上,她去一个老乡家看病。我想这样下去很别扭,她好像是不得已才和我说话,是因为我而在勉强她自己,弄得双方都很尴尬。我决定马上走,就写了个条:

李萍,我走了,谢谢你的照顾。那些吃的请你拿走,不然会坏的。谢谢。再见。

 

我没直接回北京,在太原玩儿了两天,到晋祠去看了看,觉得没什么意思,才回到了北京。

在北京我心里总不踏实。尤其是听说被送到了海淀分局的小凤、小路儿、濮老二都被判了十年刑后,我就更不敢在北京呆下去了。我决定去天津躲一阵,顺便去看看外公。我先到了“六必居”,买了二斤酱牛肉、两罐八宝酱菜,又到副食商场,买了两个点心匣子,两瓶二锅头。然后到火车站,花了两块多钱买了张火车票,就这样来到了天津。

一到天津火车站,我看着眼前破旧凌乱的市面,想起了电影《六号门》里那些穷苦搬运工们的悲惨生活。可眼前的景象不亚于那时,候车室里又脏又臭,拥挤不堪。等车的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候车室里,有的还“呼呼”地打着鼾。没有椅子的人干脆就躺在地上,看上去反倒比椅子上的人睡得还香。大包小包堆满了地,不时还有乞丐向你伸出脏兮兮的手。

车站外广场上也是一样的情形,根本谈不上什么市容整洁。

“当啷”,我刚要过马路,被一阵铃声止住脚步。从右边驶过一辆汽车——不是汽车,是一种用铃声当做喇叭、前后脸平平的,沿着地上的铁轨行走的车。是有轨电车吧?我感到很新奇。

我问一个中年戴眼镜的男子和平区贵州路鸿达里二号怎么走,在他的指引下,我到了那里。这里干净整齐多了,马路两边是一座座土黄、朱红或灰色的小洋楼。虽然颜色暗淡了,但还算整洁。沿途的墙壁上还贴着许多标语,有的还很清晰,有的在风雨的袭击下剥落了。这里解放前是租界,有钱的人较多,文革初期,这里肯定是破四旧、抄家、殴打牛鬼蛇神最热烈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生命在此结束,多少鲜血洒在此地。

我找到了鸿达里二号,这是一个不大的院,有个小红门,里面有座两层的小洋楼。我站在小楼门前,看着紧挨着楼门的房间,大声叫道:“请问有人吗?”

从这间屋中缓慢地走出一位老人。中等个,戴眼镜,穿着一件中式衣服,花白的头发向右分着,梳理得很整齐。衣服虽已很旧,却很干净。

老人开门后上下看了我几次,问道:“你找谁啊?”

他这儿从不来生人,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他还以为我找错了地方。

“您好,老人家,请问齐协民是住在这儿吗?”从他温文尔雅的举止上我已经猜到这就是外公了,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你是------”老人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是他的外孙,是齐佩如的儿子,我叫小猛。”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哦,快,快进来。”老人忙不迭地让着我。我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外公,您就是外公吧?”

“是,是啊。”老人显得有些激动:“谁想到我还能看到我的外孙呢。这屋,就是这儿。”

他把我让进了紧挨着楼门的那间屋。我进屋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屋太小了,无从插脚。外公还站在门外,我却不知道如何让他进来。一进门,靠窗户边是一张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里边的那把椅子与墙之间塞着一个小柜橱,面对门放着,紧挨橱柜旁,放着一张破旧的双人沙发。这沙发只有三条腿,靠外边的腿是用两块砖头摞着代替的。沙发对面仅隔一尺,是一张双人钢丝床,床头就在我站着的地方,几乎贴着我的身子。我总不能先坐呀,我便退出来,让外公先进去。

“您先进,您坐。”

我等他在里边那张椅子上坐好,将从北京给他带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说:“我给您带了点儿北京老字号的吃的,不知道您爱不爱吃?”

“好好,你坐下,坐。”外公急着让我坐下。我坐在椅子上说:“您身体还好吗?我妈可惦记您了。”

“好,还好。你妈好吗?文革初期没少受罪吧?”提到妈妈,老人眼中溢出泪花,他摘下眼镜,用袖子抹着。

“我妈挺好的,没受什么罪,您放心吧。”我安慰着外公,又拿出一百元钱,说:“这是我妈让我带给您的。”

“不用,给你妈带回去吧。我这日子还过得去,有你五姨六姨照顾我呢。”他一个劲地往回推着。

“我不能拿回去,我妈说过,一定要给您。您快收起来吧。” 我坚持着把钱塞到他手里,又问道:“那我姨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你五姨一会儿就回来,她天天回家。你六姨在大港油田,每个礼拜六回来。你三姨一家被下放到郊区小舀公社小柏子大队,我给她写封信,叫她回来。”他站起身来,找着笔纸。我忙说:“您甭着急,我们现在不上课,我可以多住些日子,过两天再写吧。”

“哦,好,那我过两天再写。”外公搓搓手,又坐了下来。

“我不是还有个舅舅吗?”我注意到他没提舅舅,就问道。

“你舅舅他------来不了,嗯------来不了。”说到舅舅,他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我也就不再问了。

“爸!”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看着我。

“这是你五姨。这是你大姐的孩子小猛。”外公对我们俩说。

“五姨,您好!”我忙站起来,向五姨问好。

“啊,太好了。叫什么?小猛?嗯,是挺威猛的。来,让五姨好好看看。”五姨没有孩子,见到我喜欢得不得了。

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半天不放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像个男的,她和我妈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和妈妈同父异母,个子不高,大方脸,皮肤微黑,但肤色很亮。稍胖,是那种很瓷实的胖。她戴着一副黑粗框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非常有神。她的五官也像她的身材,鼻翼,嘴唇都较厚,让人感觉她很厚实。发型更像男人,两鬓剃得只剩一些毛碴,头顶上稍长的头发向后背着,根根粗黑乌亮,声音好似洪钟。

怪不得她能唱包公呢,她可是当时国内唯一的一位女包公。

听妈妈讲,她唱戏前是外贸大学的学生。一次,裘盛戎到家里来玩儿,大家反串唱《铡美案》,可缺个包公,她自报奋勇要唱。外公说她捣乱,不让她唱,裘盛戎说:“你先清唱一段儿,我听听。”她一个亮相,在座的就开始惊讶了,接着一段叫嗓儿,唱出了《铡美案》中的一段。她双目炯炯有神,声音厚重高亢、浑圆有力,唱得是有板有眼,一招一式都蕴含着裘派风格。一曲未了,已经博得满座宾朋喝彩掌声。裘盛戎也喜得频频点头,连连问道:“你跟谁学的?怎么学的?天生的一个女包公!”

自此,裘派门下出了一位国内唯一的女包公。裘先生在收她为弟子时是有所顾忌的,那时大家闺秀没有做艺人的,况且她还是大学生。但五姨是不畏世俗的青年,加之外公是思想开化的文人,她毅然走入了梨园,并一举成名。说起来,也算得上是一段梨园佳话。

“走,跟五姨买菜去,今儿五姨给你显显厨艺。”五姨拉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经过一个小楼时,五姨说:“你舅舅,也就是我哥哥,就住在这儿。文革后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我们一直没有来往。不过你就这么一个舅舅,你要不要去看看?”她犹豫地站住了,试探着我的反应。

“算了吧,既然他和外公断绝了关系,也就和所有的家人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去看他呢!”我想起刚才外公提到他时的神情,断然说道。我最不愿和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来往。

“你还真懂事,那就不去。你妈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开朗健谈吗?”

“她还好,文革初挨整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好像变了一些。尤其是我哥哥姐姐都分配到外地去以后,她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不过总的说还行。”

五姨若有所思,没再问什么,她拉着我的手向菜市场走去。

“五姨,您给我唱段儿戏吧。我妈说您戏唱得可棒了!”我提起了她最喜爱的事,想打破这沉默。

“唱戏------文革以来我连哼都没哼过一句,我发誓不再唱戏了。”她说完,又怕我失望,便小声说:“孩子,你第一次向五姨提了这么个小要求,五姨都没答应你,不高兴了吧?你再提一个别的,我保证满足你。”

我没有再提什么,我完全理解她。在文革初期,因为当这个女包公,她不定受到过多少迫害和侮辱呢。当一个人放弃了终生的追求,一定是因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小猛,你怎么不说话了?要不五姨在心里给你唱一个,不出声儿地唱,你看着五姨的眼睛,就能听到了。”

“您不用唱了,我已经听到了。您唱的不是《铡美案》里的包公,您在扮青衣,唱的是《窦娥冤》。”为了让她知道我能理解她,没有一点儿的不高兴,我这样回答她。

五姨有些惊诧:“你太懂事儿了,可在这个社会,像你这样的年龄,又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太懂事儿可能给你带来的会是伤害。你以后要少说话,尤其是在学校里,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最安稳。现在是傻子时代,傻子最吃香。”

我点了点头,心说:我连随波逐流的权利都没有了,从文革开始,我就是那波流的冲击对象,是被那洪流巨浪打到岸边泥坑里的一小滴脏水珠,永远也回不到波流中去了。

您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学校了。更不会傻到因为说几句话给自己带来不幸,我有我的事要做。

晚饭时,外公高兴地喝着二锅头,说:“看见你我就想起你爸爸。当初你爸爸官拜中将时刚刚三十九岁,高大威猛、英俊儒雅。老蒋还没宣布抗战时,他是一零六师师长,那时他就带领自己的部队和小日本儿干上了。第一仗,他独自率领一师之众在‘长城抗战’、喜峰口战役前的界岭口与日寇浴血奋战,后来又和张自忠部参加了喜峰口之战。张自忠可是你爸爸的生死之交,是桃园结义、金兰之好的兄弟。这一仗,歼灭了日寇五千多人,缴获辎重不计其数。这一仗长了中国军队的志气,灭了骄横一时的倭寇的威风,让小日本儿从此不敢小觑中国军队。后来日本人一提起抗战时期的‘两克’——共产党肖克、国民党沈克,无不胆战心惊。”

我喜欢听他讲爸爸的事,这让我的内心感到光彩——原来我爸爸是保家卫国的抗日英雄。外公喝了一口,又接着说:“我敬佩你爸爸的为人,他深明大义,刚直不阿。虽然他在红军初到陕北时也和共产党打过仗,但那是内战。两兵相交,各为其主。军令如山,他必须服从军令。当外敌来犯时,你爸爸是把民族生存、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在老蒋没下令抗日之前,‘九·一八’事变时他曾作过这样一首词:

 

满江红 愤日寇占我东北

眺望河山,登高处,鹅毛扑面。炮声隆,硝烟滚滚,肝肠寸断。欲率三军赴国殇,怎奈何君命为难。情难却,纵单枪匹马,赴边关。辕门开,刀出鞘,旌旗猎,马备鞍。凯旋日,神州万众齐欢。病夫岂是民国貌,小小东瀛休狂言。阴霾过,白日重朗朗,见青天。

 

这首词道出了爸爸的心声。西安事变后,蒋介石通令停止内战,全面抗战。一九三五年,你爸爸就因在长城抗战中功勋卓著,获得国民政府的最高荣誉——由蒋介石亲自颁发的青天白日勋章。你要知道在大陆获此殊荣的总共只有一百九十二人啊。

三七年初,你妈非要去法国留学,那时咱家还住在皇家花园儿。一天,张自忠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将军来做客,那就是你的爸爸沈克。我闻其名已敬,见其人更慕。我从张自忠口中得知,他已丧妻,还未续弦,硬是没让你妈去法国留学,做主把她嫁给了你爸爸。我们有约在先,除非你妈妈死了,否则不许再娶。自古英雄爱美人,你爸爸当即对我保证,终身不会再娶。为了表示诚意,他拿出四十万现大洋给我。婚后几天,你爸爸就奉命去了抗日前线。1937 年9 月后,他转战在豫中、豫西地区。同年9月17日,任国民党34集团军71军副军长。10月初他即挂帅出征,任马法五40军副军长,率领部队参加了中条山战役及太行山反扫荡。1944年初,任苏、豫、皖边区中将副总司令兼参谋长------”说到这儿,外公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又拿起了酒瓶。五姨一把将酒瓶抢过去,说:“爸您慢点儿喝,这么长时间不喝酒了,少喝点儿。”

“没关系,今天外孙来了,我高兴。快,给爸斟上。”外公指着杯子对五姨说,看着酒倒进了杯子,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你爸妈结婚时轰动了整个北平。他为你妈能在北平安心住下来,用两万现大洋买了铜铁厂那带大花园的宅子。当天前来庆贺的人潮不断,车水马龙,把整条街都堵严了。有民国的军政要员,有北京名人士绅,连共产党的人也来了。有的人解放后还是高级干部,像薄一波、岑伯春、南汉宸等共产党人,都是作为你爸妈的证婚人出席的。还请了戏班子,都是当时京城里的名角儿,像杨小楼,梅兰芳,程艳秋,裘盛荣等等------光戏就唱了三天。喜欢戏的那几天可过足了戏瘾。你爸手下有个姓甫的副官,尽顾了看戏,把一封电报放在兜儿里给忘了,第二天才想起来,差点儿被撤了职。”

“甫大爷我知道,文革初期被打死了。”我想,外公说的这个姓甫的副官肯定是甫大爷,就把他被红卫兵打死的经过给外公讲了一遍。外公听后唏嘘不已:“那你妈能活着,真是万幸了,是上天保佑咱家。虽说都没逃过挨整,可总算都活着,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就谢天谢地吧。”

外公说完再也不言语了,喝起了闷酒。五姨一看,赶快把酒藏起来,说:“太晚了,您得休息了。”

我非常想多听外公讲一些爸妈的事,我知道的太少了,妈妈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些事。可一看外公心情不好,怕他这岁数太激动了有个好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外公和五姨都不在。我赶快起来刷牙洗脸,刚洗漱完,就见外公颤颤巍巍地迈着小碎步回来了。他手里端着小锅,盖反扣着,上面放着俩耳朵眼炸糕和一个大麻花。外公看我已经起了床,说:“赶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嘞!”我拿起一个炸糕,边吃边说:“外公,明儿您不用这么早去买早点,多睡会儿,等我起来去买就行了。”

“你没来的时侯我也是每天早早起来,岁数大了,睡不了几个钟头。”外公说着拿了两个碗,从小锅里倒了豆浆,端起碗喝了起来。

“您怎么不吃炸糕啊?我吃一个就够了。”我对外公说。

“我哪里吃得了这些,早上喝点豆浆就行了。老啦,吃不动喽。”

“您不老,至少活到一百岁。”我笑着说。

“唉,活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活受罪。文革前我还能给文史馆写点东西,现在甭说不让写,就是让我写,我也不敢写啦。秦始皇焚书坑儒,历史还有记载,可照这样下去,只怕以后的人们连焚书坑儒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了。”外公唉声叹气地叨咕着。

“外公,天津有什么好玩儿的地儿吗,咱们去玩儿会儿好吗?”我岔开了话题。

“这年头儿能有什么好玩儿的,要不你去水上公园看看,我就不去了。”

“走吧,您老在家窝着,对身体没好处。”我说着就去扶外公。

“我走路不大方便,倒拖累了你,还是你自己去吧。”外公执意不去,我只好一个人走了出来。刚要出院门,听到外公喊:“早点儿回来吃晚饭,今天是礼拜六,你六姨回来。”

“知道啦!”我大声回答着,出了院门,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在北京七八月份你得尽量找阴凉地行走,不然会被晒暴皮。天津因为临海,空气比较湿润,还总有点小风儿,使人不觉得那么酷热。我高高兴兴地来到了水上公园。

碧波荡漾的湖水片片相连,湖边绿柳成荫,花团锦簇。亭阁纤巧玲珑,红鲜绿碧。几叶扁舟在宁静的水面上悠哉悠闲。这美景使人心旷神怡,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心中的一切烦恼、郁闷、担忧、惊颤在此刻烟消云散。我情不自禁地轻声唱了起来:

“划浆点破了湖心,点破了湖心的平静,小船儿缓缓向前行。湖两岸的杨柳,柳叶儿青青,好像欢迎着我俩的来临。我俩偎伴着唱歌,我俩委婉地吹琴。唱一支愉快的歌声,吹一曲爱恋的甜音。甜蜜的歌声,甜蜜的琴声,甜蜜的我们。

看,西边升的晚霞红糾纠,红纠纠,袅袅的炊烟穿过了树林。听,寺院里传来了钟声,晚风中夹杂着牧童的笛音。好一派仙境,好一副诗情。愿我俩的爱情,像湖水一样的清莹。愿我俩的爱情,像湖水一样的平静。

我俩是湖中的神仙,我俩永在湖上留恋,留恋,留恋诗情,化为仙境------”

我想起了柳云。如果她现在能在这儿就好了,可如今我们天各一方。我回想起我俩最美好的时刻,不过就是在师范大学果园的桃树下卿卿我我、相互安慰,在月色下吐露心声,在风雪中倚偎取暖。我们何曾在碧水绿荫中有过一次游玩?哪怕是在白昼中说句话、拉拉手?我们是在黑夜中相识的,又在黑夜中分了手。柳云,你现在可好?莫非你真的是从我头上匆匆而过的流云?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消失在天的尽头------

回忆不能代替现实,我不禁想:今后怎么办?做普通人的机会我已经没有了,更不要说儿时的理想。我现在是吊在悬崖绝壁上的人,下面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我踯躅不决,回学习班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打,我还扛得住,如果只是打,我甘愿承受。可那里的气氛实在令人不能忍受,与其憋着气在那里残喘,还不如干脆死掉。

我决定攀紧崖壁,慢慢往下走,兴许在途中能遇到一条通往它路的小道,会柳暗花明呢?果真那样,一定是父母积德为我修来的福份。

我像是给自己吃了定心丸,顿时有了新的希望。

回到外公家时,天已擦黑。外公怎么不开灯?我想着,往屋里走,一进屋就跟一人撞了个满怀。屋里本来就没落脚的地方,对方被撞的身子向后仰去,脚却来不及抽回,两手本能的在空中乱抓,头险些撞在橱柜角上。我一把拽住了她,只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吓死我了,你是谁啊?”她问我。

“我是我外公的外孙,是从北京来看外公的------”我语无伦次,便反问她:“你是------”

“我爸要是你外公,那我就是你姨了,还不快叫姨!”她又意外又高兴地说。

这时,我看清楚她清秀的脸,她长得像外公,也有点像我妈妈,只不过没妈妈那么白。从她的岁数看,肯定是六姨,我便说道:“六姨好,外公上哪儿去了?”

“哎!”她大声答应着:“我也刚进门,看没人,刚想出去找,就让你给撞回来了,差一点儿吓死我,你不会是刚到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昨天来的,外公可能去买菜了。我去找找他,怕他拿东西费劲。”说着我转身向外走去。

“你知道菜市在哪儿吗?走,我跟你去吧!”六姨说着锁上了门,我俩一起走了出去。到了菜市场也没看到外公,便回来了。一进院门,看到屋里灯亮了,原来外公已经回来了。

“爸您干嘛去啦?害得我们跑菜市场找您去了。”六姨用天津话对外公说。

“我们买菜去啦,知道今儿个你回来,姐给你做点好吃的。你回来不在家歇歇,瞎跑个嘛!呦,你俩怎么跑一道去啦?”五姨从厨房过来,也用天津话说。我爱听这味儿,觉得天津话很好玩儿。

“我在街上走着,瞅见前边有个小伙儿挺帅,就问他:‘你看我好看吗?能不能做你对相儿?’他说能,我就带他来家啦。好嘛,一进门,他说这是他外公家。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好容易看上一个,还是我外甥,这不狗咬尿泡——空喜一场嘛。得,叫我十声六姨,我算饶了你,不然的话我叫你赔偿精神损失’。好嘛,他扒我耳朵上,一气儿叫了我二十声,还一声比一声高,把我耳朵震得嗡嗡的。我忙说‘得,得,幸亏你是我外甥,你要真是我对相儿,我活不过三天,早让你给震死啦!’”

“哈哈------”六姨即兴编的这段故事再用天津话一说,逗得外公和五姨哈哈大笑。我也笑着把我俩去菜市场找外公的事前后说了一遍。外公指着六姨,笑道:“你这张嘴呀,和你大姐太像啦。什么事到你们俩嘴里一说,能把人逗死。哎,说点儿正事,你不是说这礼拜把人带回来给我看看嘛,人呢?”

“瞅您,又来啦。我都不着急,您急嘛呀?就是买衣服还得看看合不合身儿呢,您就甭操心啦。”六姨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能不急吗?你都过了二十八岁,说虚岁就是三十的人啦,再拖,就嫁不出去了。”外公又气又急地说。

“那就不嫁了,守着您过一辈子,您还省了烦呢。”六姨楼着外公的脖子,哄他。

“今儿咱不说这些了,小猛来一次不容易。咱们喝点儿酒,高高兴兴地聊点儿别的。”五姨端着菜说。

这顿饭大家吃得很高兴。五姨很会做菜,尤其是那干烧鱼,味道鲜美极了。五姨看出我爱吃那鱼,就不断往我碗里夹着。嘴里还问:“好吃吧?爱吃的话明儿五姨还给你做。”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可犯了难,昨天是外公睡在沙发上,我和五姨睡的床。外公说他睡沙发习惯了,坚持让我睡床上,五姨也说的确是这样,我便和五姨睡在了床上。可今天怎么办?

“我睡这两张椅子上。”说着我便把两张椅子顺着放在一起。五姨想了想说:“这样儿,把椅子插在沙发和床中间,你可以把脚放在床上。不然两个椅子太短了,腿没地方放。”这个主意挺好,我们就这样凑合着睡了。

第二天,五姨、六姨带我去了劝业场,当时是天津最大最好的商业区。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本来我就没有逛商店的嗜好,再说那时的商场也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六姨看上了一件白地粉红点的的确良短袖衬衫,问了问价钱,七块八,就伸了伸舌头没买,都走出去十多步了,还回头看。那会儿女人的穿戴,除了在衣领和裤子开口的地方与男的有区别,颜色都是一致的,冬天蓝的,夏天白的。女人要是穿件花衣裳,那真是雀中之凤了。难怪她舍不得走,哪个正值青春的女人不爱美呢?而且碰上一回卖花衣服的可不容易,搁头两年根本甭想。

“小妹,要不我给你添两块八,你买一件吧,你穿上准好看!”五姨看出她喜欢又嫌贵,想帮她买。

六姨站住了,回头看了一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刚买了一件,正美滋滋地抱着走。便说:“那好吧。”

我们又回到柜台。我看到这情形,真想掏钱给她们,但又怕她们不接受,还要问我钱是哪儿来的,犹豫了半天没敢拿。

“同志,请您给我拿一件衬衫。”六姨对售货员说。售货员看看她,问:“哪件?”

“就是刚才我看的那件红点儿的。”六姨在柜台里看了半天没找到,就比划着说。

“噢,没有了。刚才那是最后一件,让一个姑娘买走了。这年头,带点花儿的卖得快极了。”售货员说着走向另一个顾客。

“你瞧,好容易决定买了吧,还没了,咱怎么这么倒霉呀!”五姨惋惜地说。

“没了更好,还省钱了呢。”六姨不但没不高兴,反倒释然了,她轻快地向外走去,好像这样就不用愧对自己的年轻、美貌了:我不是不买,是没有了!

“小猛你会唱歌儿吗?给六姨唱一个。”走在回家的路上,六姨对我说。

“我不爱唱文化大革命的歌儿。”我说。

“我也不爱听。”六姨歪着头,冲我挤着眼。

“那我唱一个《看不见的战线》插曲吧。”我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歌可以在大街上唱,不然在北京这电影也就不给演了。

“什么‘看不见的战线’?我怎么没看过?”六姨问我。

“是北京刚上演的朝鲜电影,可能这里还没演呢。”

“就唱这个。”六姨高兴地说。

我没怕我这破锣嗓子增加城市噪音,因为这歌很美:

“啊,大海波涛滚滚,海鸥自由飞翔。啊,白云轻轻地飘在蔚蓝的天空。微风吹拂着我的心,向着那大海放声歌唱。年青的朋友啊,放声歌唱------”

我停下了半天,六姨才说:“这歌儿真好听。完啦?就一段儿啊?”

“还有一段儿,可词儿我给忘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唉。”六姨可惜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歌也未必那么好听,要搁现在,都没人去唱。可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尤其是年轻人,根本找不到能在公开场合释放情感的歌曲。所以偶然听到一首这样的歌,便倍感亲切。就像六姨在劝业场看到那件素花衣裳一样,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

六姨以前每星期回家都是星期一早上才走,这星期为了大家能睡好觉,她星期日晚上就回去了。临走时她对我说:“多玩儿些日子,下星期见。”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星期六下午刚五点多,六姨就跑着进来了。一进门她高兴地说:“小猛,《看不见的战线》!我们油田发的票!我把我师傅的票要过来了,咱俩去。六点十五分的,现在就得走,要不该晚了。”她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看过了,让五姨去吧。”我说。

“我不爱看电影,还是你俩去吧。不过你们得先吃点儿东西,别饿着去。”五姨说着就要去厨房拿吃的。

“不吃了,我不饿。小猛你呢?”六姨问我。

“我也不饿,等回来再吃吧。”我们俩来到街上,快步向车站走去。

看电影时六姨是那么地专注,完全沉浸在了故事情节里。她在回来的路上还反复地哼着那首插曲。突然她停下来问我:“那电影里用的是朝鲜话唱的,你唱的那段中文词儿是谁教你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北京的人都这么唱。”我说。

“你把歌词给我说一遍。”六姨对我说。

我便将歌词说了一遍。

“嗯,还行。”六姨把歌词唱了一遍,余兴未尽地说:“咱俩编第二段儿的歌词,看谁先编出来。”

我兴奋地说:“好,预备,开始!”便在心里琢磨起来,这是我最爱干的事了。

“啊,朋友我们分别,何时才能相见。啊,欢乐已去,只有梦中怀念。蓝天白云为我们祈祷,海风把我们心儿送传。远方的情人啊,千里共婵娟------六姨,你听这样行吗?”心里想着柳云,我很快就编了出来。

“什么?你都编好啦?我这儿一句还没编成呢。再唱一遍我听听。”六姨半信半疑地催促我。

我看四周无人,便轻声地唱了一遍。

“真不错,行啊,你!好好学学,长大没准儿能当个诗人、作家。”六姨一个劲地夸我。

“上哪儿学去呀,五年级都没上完就文革了。小时候我真想长大了当个作家,我要是当了作家,肯定会把妈妈和你写得特美!只可惜,这辈子甭想喽。”我有些伤感地说。

“那也未必。世界上自学成才的人多啦,我看你成。关键是要努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六姨发自内心地鼓励我。

我愧疚地低下了头,心想:六姨,看来我只能辜负您的期望了。现在我甭说当作家,就是想坐在家里也没门啊。

“哎,小猛,你是不是恋爱过呀?不然你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词儿呢?”六姨突然问我。

我不想对六姨隐瞒,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搪塞着说:“我是喜欢过一个女孩,但不知道那叫不叫恋爱。”

“呀,还真让我给猜出来了。人不大,还挺全活,说来让六姨听听。”六姨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便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柳云的事讲给了六姨。当讲到柳云失去纯真的痛苦时,六姨掉下泪来,见此情景,我停了下来。

“讲啊,你怎么不讲了,我非常想听。”六姨边擦眼泪,边催着我。

我只好又讲了下去。直到讲完,六姨再没出过声。许久,她才说:“有些事还是忘记了好,不然会伤人的。姻缘是命,人不能跟命争。”

说这话时她眼睛望向了远处,似乎是在缥缈间找寻着什么。那悲伤的神情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第二天上午,三姨来了。她的装束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南开大学的教授。她内穿一件皱了巴几、磨破领子的衬衣,外套一件花条条的毛背心。花色配得很别扭,红和灰相接,粉和黑互连。条条的宽窄也没规则,有的宽十来公分,有的窄得仅有一公分。而且,一会儿是宽窄相连,一会儿又窄窄作伴。裤子没毛病,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土灰色布裤子。那鞋我简直无法形容,鞋的原装是一种树皮色、舌头两边有两片松紧布的胶底鞋。她左脚穿的那只有一边松紧布已没了,缝上了一块白布,我也是从这只鞋上才看出它的原形的。右脚那只我实在看不出那是鞋,从脚心到脚面处完全用黑布包住。那两只脚并在一起,让人啼笑皆非。我猜测三姨在下放接受改造时,绝对不会立正站好,穿那样的鞋使她的腿根本就并不到一块儿。

可我感觉到了她浓郁的文化底蕴和教养。她优美的语调、贴切的措词、娴雅的举止使我想起了妈妈。三姨的脸形、体形和五官的轮廓都很像妈妈。只是她的皮肤没妈妈那么细腻,而且有点黑。也许是在农村劳动,风吹日晒的缘故吧。

“三姨,您好!”我大声地叫了她一声。

“嗳!你好。个子真高,长得像大姐。你妈妈好吗?”三姨笑着答道,这一笑更像我妈了,我顿时感到十分亲切。

“我妈很好,她可想你们了。”我回答着。

“我去北京见过你一回,那时侯你两岁,一晃儿你都这么大了。你妈妈真不容易,文革时没少受罪吧?”三姨关切地问着。

我将妈妈被批斗、病倒住院的前前后后简单地说了一遍。怕她们伤心,最后用外公的话说:“好歹咱家还都活着,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咱就算够幸运的啦。”

“是啊,是啊,活着就有希望。”三姨点点头说。

快中午时,三姨、五姨去厨房做饭。厨房是公用的,所以她们要等别人都做完了才去用。六姨一看吃饭还早,就拉我到外面去溜达了一圈。回来时刚进院门,我听到屋里有两人在说外国话,就向六姨投去惊奇的目光。

“三姐和五姐聊天儿从来都用英文。”六姨笑着对我说。

哇,想不到她们的英文这么棒。三姨是英文教授,可五姨是唱戏的呀。我暗暗地佩服她们,到了这个年龄、在这种环境下还在不断地学习英语。可惜命运却让她去种地,这难道就是社会主义的“各尽所能”吗?

当生产关系把生产力束缚成负数,那社会一定是倒退的。建国以来经济发展的实际情况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吃完午饭没多会儿,三姨就说:“我得回去了,晚上还要给孩子们做饭。小猛,三姨那儿还没个正经住处,等下次你来的时候我可能就安定下来了,你再到我那玩儿啊。再见!”说罢她便走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默默地想: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呢?对,我这儿还有好多全国粮票呢,三姨肯定需要。

我飞快地追上三姨,把所有的全国粮票都给了她。三姨有些惊讶地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全国粮票呀?”

“是我姐姐她们拿回来的,我家用不了。妈妈让我带给您,我差点儿给忘了。”

三姨拿着粮票,激动地说:“谢谢你妈!你妈那么难,还想着我们,真难为她了。替我好好谢谢她。”

我目送着三姨远去,心中为她祈祷着:祝您一生平安,学有所用,重返教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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