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姥姥的原话,自打下轿那天起,她就没看上我姥爷。据她说揭盖头那一刻,全村看热闹的都倒吸了一口气。好半天听到其中一个女人感叹,这媳妇嫁到这家,可惜了。我姥姥是要什么有什么,炕上的针线活儿,灶台上的,地里的活儿,就没有她拿不起来的,人又这么漂亮,所有这些都成了她的原罪。过门儿不到三个月就挨了顿好的,那次给她揍的,躺在炕上七八天下不了床,直到最后一次挨打,她都七十八了。其实我姥爷特别喜欢她。
成亲后好几年他不敢相信这么大的馅饼会掉在他嘴里。他是多么害怕这漂亮的媳妇看不上他,他是多么自卑。而我姥姥正如他所担忧的,这一辈子都没看上他。我从没见过姥姥对姥爷有过哪怕一丝的笑容。我妈也没见过。姥姥的脸上永远挂着厌恶,她那幅连眼皮都不夹他一下的神情,嫌弃里夹着憎恨的神情,很快成为她的常态,后来被我妈复制,成为她看我时的常态。姥姥对姥爷说的话永远是横着出来的,怎么揭人短怎么说,巴不得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进姥爷心里。她为此挨过多少打啊,越打人越拧。"打!有种你往死里打!有种你打死我!"她的头发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全覆在脸上跟鬼一样,嘴大张着,声嘶力竭,死命地嚎啕,额头被揪按着咚咚往墙上狠撞,身体象沙袋一样承受无尽的拳打脚踢,嘴里还能咬牙切齿地嚎叫谩骂。她骂的可难听了,而且从来不带重样的,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别的关系还好说,离的没那么近,不和睦大不了不来往。有了性关系的一对男女要是恨上了,我跟你说,那是活阎王。我姥爷那边,他是真心地爱我姥姥,无论对方给他怎样的冷遇。这个关系对他来说,其实痛苦程度是一样的。一个男人长期地被老婆唾弃,无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丝好脸色,病也好饿了也好,得到的永远是一句:"快死啊!怎么还不死呢!滚外边挺尸去,不是人操的玩意!",那真是啊,几辈子积攒的刻骨怨毒。姥爷又没文化,愚昧,又木讷自卑,抑郁爱哭,嘴又跟不上,急了可不就动手么,而最让姥姥忍受不了的还不是暴揍,而是暴揍以后竟还立即扑上去发狠地亲你要你。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唯一的解释是他不是人,是几辈子杂交的畜牲。
打的最狠的一次,姥姥的一只眼角膜被打脱落,眼里汩汩往外冒血,她发疯一样跑到乡政府要求离婚。那时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不久,规定以前的包办婚姻不算数,当事人如果愿意,可以用婚姻是包办的这个理由离婚。从她知道这个好消息那天起她就起了离婚的心,可这时候她性格中懦弱的成份就显现出来了。她犹犹豫豫好几年下不了决心--一看那仨孩子,她就软了。这次她说什么也要离了。她嚎叫着冲进乡公所,满头满脸的血,乡政府的人起先吓一跳,一听是给家里的男人打的,还想因为这个离婚,挥手让她回家去。。这点小事就离?象三十岁的人吗?两口子过日子哪儿有不打的?那前村的谁,肋骨给打断了多少根,那后村的谁,三天两头给揍的肉煎饼似的。你老爷们儿已经很不错的了,那谁的,石匠,抡大捶砸石头的,揍娘们儿一次顶别人十次,那谁不也好好地,不也没离?人家都能过,你咋过不了?娘们儿哪有不挨揍的?可我姥姥知道有娘儿们不挨揍的呀,还知道很多。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她给北京天津的文明人当老妈子那么多年,没一家是这样的呀,文明人不打女人的呀!
"咳!人啥样的命你啥样的命?你跟人家城里的比?!离了你那仨孩子咋办?不心疼自个儿,也不心疼那仨孩子?"紧跟着我姥爷跑了进来,往她跟前儿一跪,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再不打人了。他是真心的悔过,每次都是。他感动得一众看热闹的旁人都帮着他说话,姥姥就在一帮人连起哄带吓唬带讥笑的闲言碎语中跟姥爷回了家,带着一只失明的眼。
回是回了,我姥姥在那之后的五年里,没让姥爷碰她一下,不和他说一句话。只要他想靠近她,立马抹脖子上吊,"死给你看!",那时俩人也就三十出头。开始姥爷强忍着,有欲望冲动就骂自己不要脸,不是人下的,猪狗不如的畜牲…就靠这个把自己强压下去,后几年干脆跑到华北东北,挖煤钻井打夯,什么苦干什么,多难受都不碰女人一下,不看女人一眼。他知道如果他做了'不要脸'的事,他在姥姥眼里就更不是人了。虽然原来也不是,但他决不能再在她心里加一条罪,让她以后更有话可骂了。他极其有道德感,极其要脸面,终其一生想让姥姥拿他当个人看,可惜他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
五年后他回到家,进门时姥姥往地上啐涂沫,"咋还没死呢!"她一如既往地厌恶着他,看他的眼神比看一只满身是蛆的苍蝇更嫌恶。没过多久又接着揍上了,大嘴巴扇的姥姥几天吃不了饭,脸总是肿的。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可想而知我妈和她两个兄弟有多痛苦了。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三个孩子可怜得象三只小老鼠,哆哆嗦嗦挤在角落里彼此取暖,睁着惊恐的大眼看无穷无尽上演的血腥暴力,不定何时就要给妈收尸。这三人长大了性格都很差。一个比一个'藏獒'--他们的脾气真的很'藏'啊!嗷嗷的嚷嚷,总跟吃了呛药似的,平生最出众的本事是一句话把你给噎死,呛的你一愣一愣的。
更糟的是他们这种横劲只冲家里人使,到了外面都老实着呢,胆儿其实很小。能不小么,那种环境里长大,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别说农村阶级斗争的惨象了,就城市里,红卫兵抡皮带抽人他们都不敢看,遇上就躲。都说什么红卫兵打人,武斗,凶残,就那个,比起农村发生的无产阶级专政,那温和得如同毛毛雨。你知道从五几年农村土改,直到六六年,我们这儿揪出来的大地主,反动乡长,还乡团成员什么的,连大人带孩子带大老婆小老婆,怎么处理的么?捆一起吃镐把炖肉。是什么我就不说了,怕吓着你。我可没造谣,没给谁抹黑。还是那本小说,浩然的<苍生>里就提到过这个,这是当时晋察冀土改时普遍的做法,那年月对地主就是这么专政的。问题还不是那种毫无人性的残忍,问题是那些看镐把炖肉的农民,那些劳苦大众,见着鲜血往外滋那一刻,那个兴奋啊,跟吃了兴奋剂一样。莫言有本小说叫檀香刑,写的真好。好就好在它极贴切地刻画出中国人'看客'的嘴脸。那种哪儿一有热闹可看了呼啦一下围过去,聚精会神地看别人的肉一片片的给割下来,边看边评论刽子手的技法,比上次的是拙劣还是精巧,整个过程如饮了美酒般舒坦,回来还能陶醉三天。
所以每回想到这些我也就释然了,对我妈。这么粗糙恶劣的成长环境中活下来的,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她从小受的这些刺激,土改大规模屠杀开始她也就五六岁吧,到大饥荒,村里一会儿一个饿死的,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几岁的小孩儿就知道开动脑筋耍小聪明偷队里的麦穗儿,再到整个青春期,目睹的残暴,酷烈,人与人之间往死里掐的恶,她精神还能基本正常,已经很不错了。比起我见过的有些同学的妈,我真应该感激上苍了。我一位小学女同学,浑身上下没一天不带伤的,新痕压旧痕,直到有一天她妈把一整壶滚烫的开水浇到她头上,秃了的半个脑瓢和永久的烫伤疤痕沦为全校同学的笑柄,比起这些,我妈头上真可以顶着慈母的光环了。她除了每天掐我拧我,急了把我踹墙角里,也就没再做过分的事了。当然还有无穷无尽的嚷嚷,不过这就不值一提了。从我上小学到初二,她就没跟我好好说过话,全是嚷,呲哒,吼叫。这个不是我说的,是我俩舅妈总结的,"你小的时候你妈天天冲你嚷,天天扯着脖子嚷。"俩舅更干脆,管我叫"挨呲的货!",他们嘿嘿地讥笑我,斜着眼。这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好多年,我不叫刘颖,我叫挨呲的货。
可在我刚生下来到上小学这几年里,她不是这样对待我的。那几年我不在她身旁,所以她特别爱我,想我。她虽然出生在农村,可由于新政府坚持普及教育消灭文盲,她得以念到初中毕业,还一举考上了廊坊师范中专,这在当时是轰动全乡的大事。农转非!从此吃商品粮了!师范学校还是国家管饭的!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当老师,属于国家干部!可她三年师专念完又回家待业了。不是她一人,那年全国的初高中包括大中专毕业生都等了一年才给分配--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一大批年轻人在被利用完以后,该给发配到哪里去,是个问题。上头研究了快一年,最终决定又英明了一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妈那一届就集体给抛到张家口各村里教书去了。在荒草甸子上教那些祖祖辈辈都在荒草甸子上放羊的农民娃念书。能给队里放羊算好的,太多人家连裤子都穿不上。一家只一条破裤子,谁出门谁穿,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整天一丝不挂围着堆破烂缩在炕角,张家口直到整个河北北部,穷到这样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她在那里认识的我爸,另一个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来报到的年轻人,只不过他原籍是北京,而且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最后一届由高考而不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毕业生。
我爸是带着户口去的,所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报到的年轻人,包括后来插队的知识青年全是,文革结束后为了调回原籍,通常是大城市,求爷告奶地跑断腿。他是北京人,可惜出身不好,能有个大学上已经很令他感恩戴德了。他高考成绩十分优秀,由于出身问题给杵了个没人上的学校,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后和好几个专业的同学一齐大波轰,轰到最好的地方是北京郊区,怀柔平谷,次一点的就是河北农村了,张家口等地,再次点的连河北都没保住,直接内蒙古了。我爸在张家口一个村里的中学教语文和画画儿,上课教学生画那些随时进教室串门的猪,下课带学生打猪草熬猪食,喂猪。说是带学生,其实是反过来,学生带他。他北京城里出生长大的,哪会干这个。
这些从大中城市去边远农村落户的年轻人,自然是不会真的响应党的号召的,虽然他们在当时真以为此生就在这荒草原上度过了,可意识和审美倒底还停留在过去-- 他们没有一个和当地农民结婚的,无论口头上多么爱戴贫下中农。那一个村的中小学老师里自行结合,成了好几对。按当时的政策妇女可以回娘家生孩子修产假,共五十二天,我因此出生在三河县城大医院,这在当时也很荣耀。我妈要不是商品粮,国家干部,哪儿轮得上这么高级的待遇。就张家口西窑子村卫生所那条件,赤脚医生都是稀罕的,我和我妈能不能活都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