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月圆时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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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是我最喜欢的中国节庆,除了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也因为在炎炎夏日过后,天凉了下来,空气里有着一种混乱过后的宁静,好像原本浑浊的水一下子沉淀了下来,让人可以从沁凉的空气和柔软的太阳光影中,享受那份澄明。凉凉的夜空下,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月饼,柚子,等待明月冉冉升起。看着银盘般的月亮时,虽说有着“月圆人团圆“的欢喜,心里总是带点儿淡淡的愁,秋心为“愁“,老祖宗早就明白的了,不是吗? 当然,小时的记忆里,中秋节还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过的。那时和外公家住在同一个小城里,走路大约只要十几二十分钟。外公外婆偶尔会在晚饭后散步到家里来。如果是在夏天,妈妈会差哥哥们去附近的公园买冰凉的甜点。公园门口有两家小摊子,摊子点着一盏小小的灯,在夜晚里,显得特别明亮。一摊卖的是芋头冰,另一摊卖的则是冰镇杏仁豆腐。这两家都是家庭式的摊子,由父亲和儿子轮流出来做买卖。年长的一代受的是日本教育,总是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但从利索的动作中看得出认真谨慎的态度,摊子的枱面也总是擦拭地干干净净的。哥哥们便随着喜爱,轮流买回芋头冰或杏仁豆腐。若是在冬天,就会去戏院附近买著名的彰化肉丸,蚵仔面线,四神汤或烤鱿鱼,我们小孩也趁此打打牙祭,尤其在冬天的夜里,喝着加了几滴米酒热热的四神汤,对我而言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即便如此频繁地往来,到了中秋节前夕,外公还是会很慎重地差大表姐到邻居家打电话给爸爸,邀请我们全家回去“看月娘“。回外公家的路上,我们先到当时城里最有名的义华糕饼店买几盒月饼带着去外公家。那时的月饼大抵分两种,一种是广式的,一种是台式的绿豆椪。广式月饼大都用透明带花的玻璃纸包着,月饼上头圆圆的标签上画有漂亮的图样,莲花的代表的是莲蓉馅儿的,菠萝的是凤梨馅儿的,我最喜欢的是包有咸蛋黄的枣泥月饼,把月饼切开,横切面看起来就像黑夜里的中秋月,那才是我心中最”标准“的月饼,每次吃时,总把月饼吃得剩下蛋黄才痛快地一口吃进。台式的绿豆椪包的则是夹着咸味的肉末或肉松的绿豆沙,外皮是一层层像云一般的白色酥皮,大人吃时总喜欢配上一杯浓浓的乌龙茶或香片。由于绿豆椪白色的外皮没有味道,加上酥软容易破,不能用纸包装,只能一个个放在纸盒里,小心地提着,多半不是小孩的选择。

到了外公家后,大人们坐在院子里早已经摆好的藤椅上喝茶聊天,孩子们则忙着挑着桌上各式的月饼。除了吃月饼,我和表姐妹们最喜欢的还是印有嫦娥奔月的八角形盒子内,放在广式月饼之间一丝丝发亮的装饰用透明细纸条,拿出来洒在别人头上,然后拍手淘气地叫“新娘子,新娘子!”。此外,把包月饼的透明玻璃纸洗净擦干后,还可以请大表姐折成梳着发髻,穿着蓬蓬裙的小公主。记忆中,好像只有在外公家,我才可以收敛起和哥哥们一起玩野了的心,在表姐妹中间学会了一点点属于小女孩的娇嗔和淘气。把柚子皮当成帽子戴是三哥和大表弟的专利,两个小男生就在长辈之间耍宝逗乐,加上院子外的冲天炮声此起彼落,那种热闹不亚于过旧历年。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爸爸妈妈则在一旁聊着,吃着,满足地看着这一幕,可以想象那晚天上的秋月,多半是被冷落的。这样平凡和乐的中秋夜,在童年里,一年又一年的过着。

有一次去外公家,表弟怯生生地问我说“你爸爸是外省人呀!?”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回答他“是啊,他不会说台语呀!”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我爸说姑丈的家人住得很远很远,而且是不能去的地方,所以你没有爷爷奶奶!”。我想起了爸爸珍爱的像本里那些泛黄照片中不认得的人,哥哥们总交待我不能去问爸爸,免得他难过,心中慢慢明白过来,原来那些人不是死去的人,而是想念而不得见的人,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看不到爸爸妈妈会是怎么样的难过呀,霎那间觉得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回家的路上,虽然那时我已经六岁了,却怎么样也赖着要爸爸抱着,妈妈边走边嘀咕着“这个懒丫头!“,其实我心中是那么怕有一天爸爸也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再想念也见不到。

四年级那年,外公在中秋节那天去世,从此中秋节不再是记忆中的欢乐景象,除了每年还是回外婆家过,多了对外公的祭祀仪式。终于明白不管愿不愿意,有一天他们都会一一离开我而去的。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孩子五个月时搬到美国。刚来时住在华人不多的地方,常常要等到看到月圆时,才发现又是阴历十五了,要是在从前,母亲一定会去翻翻农民历,算算是不是过了白露,中秋节要来了。有一晚孩子睡前,我灯一关,才发现月光从窗户洒进屋子来,母子俩都是一脸惊喜,我抱着他走近窗口,抬头看到后院里的松树梢上一轮明月,皎洁橙明。慢慢一字一字地,我轻声跟他说“中秋节,看月亮,吃月饼,想外婆“,一面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拍着拍着,他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慢慢变成两扇关闭的窗口。就着月光,看着他贴在我胸口圆鼓鼓的脸,把小嘴都挤歪了,睡得那样沉静安稳,忍不住亲一下他的小胖手,继续抱着他静静地站在窗前,舍不得把眼光离开那天上的月华,让心绪飞得很远很远。放下他,才想起一忙,居然忘了打国际电话回家问候妈妈了。

如今我也和当年的爸爸一樣,飘洋过海成了遠離家鄉的異鄉人,只是他的境遇出於無奈而我是自己選擇的。年年月圓依舊,看着孩子眼神中的欢乐,好像看到当年在的自己,欣慰之余,最难面对的还是童年時的擔心都一一来到眼前,爸爸媽媽都已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再想念也看不見了……

之云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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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抱歉, 回复迟了。
之云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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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姐姐 发表评论于
让人深为感动,满溢着亲情的文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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