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洗洗脸,洗洗手
青州城外。
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成片的荒草和芦苇随风摇曳。
一道长长的堤坝横亘在芦苇和荒草前方。夯土的颜色略深,远远望去,仿佛灰黄的荒草地镶了一条深褐色的边。
如今,这条深褐色的边上,挤满了密密麻麻蚂蚁一般的人,他们衣衫破烂,面带菜色。他们全都簇拥着一位一样面庞黝黑、白发像乱草一样的老人。
老人正跪在几匹高大的战马前。
最前方马上的人,虽没佩铠甲,依然如同一堵墙。他翻身下马扶起老人。
“老人家,您这是何苦呢?”
老人坚决不肯起身。
“风将军,不是小老儿倔强。小老儿这把贱骨头,还能活几天?不扔在这儿,也要扔在别处。”
老人痛苦地诉说,“朝廷追捕异人,理所当然,但青州渠,就算主持工程的李国是异人,皇上当初也应允了的。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扶着老人的朝廷北方兵备道的副都统,风闵风大将军,沉默不语。他是接到朝廷旨意,说青州民夫闹事才火速赶来的。没想到一到青州渠的工地,就看到的是数万民夫跪地的场面。
朝廷历年征伐徭役,都是民间苦事,听说停工,应该大家欢庆。没想到……
他沉下脸,声如洪钟:“朝廷有令,李国身为异人,奇技淫巧,祸乱朝纲。大兴土木,民间深以为苦,如今停工,你们也可与家人团聚。尔等要抗旨不成?听我一言,速速返乡去罢。”
“风将军,不是我等不回家。家中妻儿,皆需要赡养。可是……”老头站起身,颤抖的手指着堤坝外,青州河静静地流淌着,“如今,如果朝廷真要停工,周遭青州府3郡9县,将全部沦为泽国呀!”
“青州河历来泛滥,深以为苦。李国等主张修渠,可将水引致下游浚县等地,解泛滥之苦,也可灌溉浚县土地。如今工程已过大半,朝廷停工,所有银两人工,将全都化为乌有。”
“不仅如此,将军您看此处地势。”他干脆拉着风将军的手,把他带到高处,让他看水势,“此处河水高,而州府城中百姓皆在低处。就算停工,也万万不可停在此处。若停在此处,大雨一至,河水泛滥,顺着堤坝的缺口,全都会涌入青州城。附近3郡9县,无人可以幸免啊!”
如果水渠在此处停工,洪水将在狭窄封闭的水渠内聚集,因为河道高,城池低的独特地势,很容易就会冲破堤坝,奔流而下,去往它本来去不到的州县城。
风闵的胡须在风里飘动着。他想起命他驱赶所有民夫,如有违抗,格杀勿论的旨意。
“将军,就算朝廷要停工,也容我等将这一百多尺修完,避开此处。等渠修到九道拐,洪水一到,会沿着九道拐的山谷泄洪,附近州县无忧矣。”老头的白发激动地抖动着,“求将军开恩,给我等一月,不,十数日,让我等救救附近州县啊。”
民夫们全都跟着跪下,不停地磕头。
身经百战的风闵将军略一思索,招呼来身边的一位年轻的将领。
“慈先,我休书一封,你速速送去兵部,让兵部上书皇上,不可延误。”
“义父”年轻的将领下马来到风闵身边,低声问,“您真要写信?”
“拿笔墨来。”风闵吩咐道。
“义父,我等奉旨前来。皇上严明各地捉拿异人,停下一切异人主持工程。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我们的信就算到了京城,只怕兵部也不敢送达圣听,反会怪罪我等办事不力。”
风闵表情未变,在小兵的背上铺就纸张,挥毫泼墨,迅速写就了书信。
“即刻启程。”他把书信塞到年轻将领的怀里,“八百里加急。宁可跑死马,也要将书信送到兵部,不然提头来见。”
“小顺?”他喊了一声。
“义父。”一个15、6岁的虎头虎脑的少年立刻牵着马从后面钻了出来。
“给慈先多备几匹马。”
“得令!”
“多谢将军!”
白发老头激动地跪下,连连磕头。周围的民夫也纷纷磕头。
风闵抱拳答礼,带着兵士们拨转马头往回走,后退扎营。
他心里如同压了一块玄铁。三五天之后,皇上的旨意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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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晚正在磨刀石上磨刀霍霍,成为褪鸡毛熟练工后,她也开始嫌弃工具不好使了。可惜事实证明,她还挣不了磨刀磨剪子这份钱。磨了半天,除了擦到自己的手以外,刀还跟原来一样钝。
胖大嫂抱着蒸笼经过。
‘’刀磨好了记得借我用用,小晚妹子。”她眯着眼睛说。
“孝嫂子,可怜可怜我吧。”
小晚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地面上,胡乱用手抹了一下汗水沾湿的额发,多日未好好清洗的脸颊有一种奇怪的紧绷感,令她窒息。
孝嫂子放下蒸笼,递给小晚一块烧饼。自从对胖大嫂实施了急救以后,明里暗里,她对小晚关照有加。她经常给小晚猪下水,她丈夫是替府里杀猪的。高贵的老爷和少爷们不吃猪下水,胖大嫂就以权谋私了。只是小晚还不太能接受猪心、舌头、肥肠的味道,只是偶尔吃几块猪肝。不过,她也要走了小晚清洗的鸡内脏,作为回报。
小晚摇摇头,过度的疲劳和沮丧摧毁了她的胃口。
“人是铁,饭是钢。”
小晚在她的极力劝阻下,勉强接过。粗糙的饼子咀嚼起来,像木头碴子。胖大嫂递过一碗水。小晚盯着粗瓷大碗边上的因动物油脂硬化形成的薄膜,和印在上面的黑黑的指印,一仰脖喝了下去。
所有厨房工作的仆妇,都是一双黑乎乎的油手。
古代世界的一切都可以忍,只是这个脏……
小晚不由自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黑乎乎的手指上,皮肤的肌理清晰得像山坡上的沟壑,一道道横过手掌。一层黑乎乎像油泥一样腻的东西,像皮肤一样附着在她的手指、手掌上。她抠了抠黑色的部分,疼痛之下,只露出一小块红。
她冲出厨房,在木盆里拼命洗手,盆里的水激荡了一地,除了把磨刀的墨绿色污迹冲掉,其他一如平常。她不甘心得又打了盆水,洗了一遍,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
更可怕的是,对着水的影子,她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像。
干枯开叉、略略蓬乱的头发,黯淡发黄的面孔,青黑的眼圈,嘴角隐约的黑色污迹……
“啊!”小晚捂着脑袋尖叫。
这货不是我!这货不是我!这货不是我!
不能做艳绝天下的美人,也要做温婉清新的可人,姐可是牡丹路支行一支花呀!(作者:支行一共5人,女性工作人员3人。)
忍不了!
忍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孝嫂子,有没有好办法把手洗干净,我的手太脏了。”小晚斟酌着用词问胖大嫂。
孝嫂子拿来一把炉灰。原来,她们都是用这个清洁油泥的。至于衣服脸蛋,孝嫂子说,可以等城中皂角树结荚成熟,去捡点皂角。用果仁的汁液洗头洗澡洗衣,只是城中只有两颗皂角树,一颗在别人院子里,只有一颗在街角,每年不待皂荚成熟,就被人捡光了。去年她自己天不亮就去打皂荚,也只摘得几两而已。不过,她还是大方地送了几个皂荚给小晚。
怪不得少爷小姐们总是雪白干净,只要看一看闻一闻,就能从古代人中辨别出等级来。
听完这一切,小晚对着分外明媚的蓝天,流下两行热泪。
“就算明天就把我劈了,送进官府做鸡,我也要用肥皂洗净我的脸和手!”
她默默发誓,泪水在她脸上冲出两道白皙的弯弯的回路。
胖大嫂疑惑地看着她的眼泪,用油乎乎的黑手扯了块饼送进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