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解甲归田,户籍变更困惑不解;退休不休,护儿顾孙尽瘁鞠躬。
自从二哥去了简阳养马河镇的四川橡胶厂,三哥进了内江市里的农业机械化学校,我上了成都市里的四川医学院,家中只剩下父母俩了。大哥在学校做临时工,有空闲时间到家来帮他们干些体力活,有时同他们一起吃中午饭,也算代我们仨陪陪他俩了。
转眼到了1980年,母亲刚过55岁。当时的政策是男教师60岁、女教师55岁可以退休。不过,学校鼓励到了退休年龄的教师继续工作,男教师可到65岁、女教师可到60岁再退休。凡退休的教师,如家中有子女待业或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可顶班就业。
大哥自十几年前落户到劳动一队后,学木匠做木工活、结婚生女、驾驶手扶拖拉机、做学校临时工等,由于超龄、文化水平有限,即使中高考恢复了,他也不可企及,无法改变命运。大哥大嫂已有三个女儿,她们都是1972年后出生,分别是八、七和五岁,是缠人、磨人的小女孩。尽管父母给一些补贴,家里的钱粮仍紧紧巴巴,日子过得很清贫。大哥一家的现状是悬在母亲心中的一块石头。
人是铁、饭是钢,女儿们一天天长大,家中口粮成了大问题,大嫂去队里干活挣工分,换来的口粮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只有想办法攒钱去川祖庙黑市买粮食。金带场镇上的居民和乡下的农民去川祖庙偷偷地钱换物、物换物等,当时这种行为被认为是扰乱国家统一管理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市场,是禁止的,所以叫黑市。
大嫂是个能干人,尽管干活动作缓慢,可把这个家打点得有条有理。她除了照顾女儿们,还养有几头猪,每年都能卖一头大肥猪,换一些猪肉和钱粮,改善生活和补贴家用。后来她只养母猪,配种后生产小猪崽,小猪崽长到四十多天就卖掉,一年可以卖两次小猪崽,换来的钱是一年卖一头肥猪的两倍。大嫂养的小猪崽又肥又壮又好养,她的母猪一怀胎,小猪崽就被预订完了。除了养猪,她在自留地里种的蔬菜、洋芋(土豆)、红苕等就是一家人餐桌上的菜,也是猪槽里的饲料。夏天种得最多是丝瓜,一根藤就长十几根丝瓜。嫩丝瓜清炒、做汤,老丝瓜做成丝瓜布,可洗碗、刷锅。后来大哥再也不吃丝瓜了,可能是吃够了。
她家在金带场倒店子成渝公路旁,成都与重庆往来的公共汽车,多数在这里都有一站停靠,客人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如果在这里开一个小卖部,应该有赚头。母亲为大嫂出本钱,鼓动她开了一个小卖部。可大嫂是个老实人,对顾客从不缺斤短两,都说无奸不商,她可做不来。加之小女儿们常偷吃糖果和糕点,月月下来只赔不赚,一年不到小卖部就关门大吉了。
想当年,我们兄妹几个都在家时,哥哥们正长身体,月月定量粮吃不饱,母亲想了不少办法:用大米换玉米、高梁、蚕豆、豌豆,拿钱买洋芋、红苕等。只吃粮食没有油水,越吃越多。我家有一个后花园,母亲叫我养了几只兔子、二哥三哥养了几只鸡和一群鸭子,兔子一年长大杀了可吃肉,母鸡母鸭生蛋,公鸡公鸭半年长大杀了也可吃肉,大大地改善了我们餐桌上的菜肴,我们的饭量也减少了。当时母亲是戴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顶着“翘资本主义尾巴” 的罪名坚持下来,不然我们兄妹几个哪能长得牛高马大、身强力壮。
想到大嫂不是经商的料,母亲就建议她除了养猪,在猪圈旁围一个鸡窝,让她养几只鸡,有鸡蛋鸡肉吃,大人小孩就没有那么馋了,也能补充营养。队里只允许养猪,猪是国家统一收购的牲口;可队里不允许养鸡,因为农民偷偷地把鸡和蛋拿到川祖庙黑市去卖了换钱,是资本主义自由化,断然不可。大嫂向队干部保证,她养的鸡和鸡生的蛋,绝不会出现在黑市上。小孩子们可爱吃鸡肉和鸡蛋了,后来大嫂养鸡最多时有十几只,父母也跟着沾光。后来大哥只吃鸡蛋,不吃鸡肉,可能与他每天打扫、清理鸡窝有关。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穷则思变的中华大地,迎来了改革开放,农村跟着起了变化。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十八个农户首先实行包产到户,称之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广到全国农村。大哥大嫂家按人口分到了土地和农田。有地有田是好事,比去队里干活挣工分换口粮好多了,可把他们难住了:谁来种这些田地啊!母亲一想不能让田地荒废了,与他俩一商量,请大嫂娘家的哥哥们来帮忙,让他们教大哥干农活,学会耕种自家的田地。她的哥哥们乐意传授绝活给大哥,他学得很用心,就像当年他跟着王师傅学做木工活一样,学得有模有样,很快就掌握了耕田种地的要领。
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他把水稻单位产量由原来的亩产300公斤翻倍上升,县农业种子站统一把优良水稻种子发给包产到户的农民,县农业科技站教授农民科学种田。大哥把领来的优良水稻种子培育在田里,把在科技站培训学到的科学种田知识、从大嫂的哥哥们那里学来的灌溉施肥技能,运用在他的耕作中。在农忙收割季节,大嫂的哥哥们也来帮他。这样一来,他家农田里种的水稻,交了公粮,剩下的谷子打出的大米,足够这一家子一年吃了。
尽管这样,母亲仍然决定退休,让大哥顶班。她与父亲一商量,他不同意她的决定,不愿她离开教书育人三十年的讲台,结束她的教育生涯。她说服他说,宇大家有田有地比以前日子好过了,可是,田地的收成除了勤劳耕耘,还要靠天,也不能养老;大哥在学校的那份临时工作,也不能长久,还是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心里踏实。
大哥顶班后,就在学校做他当临时工时所做的工作。学校为了平等对待,凡是顶班的教师子女,参加统一考试,通过此考试可担任教师,不能通过此考试的,只能担任职工。大哥自然不能通过此考试,即使做职工,大哥也知足。每天来学校上班,学校放学后,回家打理他家的责任田和地,有时间也看护女儿们,享天伦之乐。他的工资不高,可每月都有钱拿回家,还有城镇户籍分配的票证供应的口粮、各种副食及日用品等。
母亲为大哥能顶班甚为欣慰,悬在心中的石头落地了。一天父亲从金带场公社回来,满脸不高兴。
“县官不如现管,官大一级压死人!”父亲对她说:“我去公社为你办理退休手续,你猜怎么了?居然要注销你的城镇户籍,你的粮证及各种票证等全部要取消。”
“为什么?”她不明白,反问了一句。
“公社的办事员说,如果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顶班是恢复城镇户籍,可宇大的农业户籍与他们的不同,他顶你的班,成为城镇户籍,为了不增加城镇人口,你的城镇户籍就要改为农业户籍。”他说给她听。
“那我的退休工资还有吗?”她想了一下,问道。
“你的退休工资由文教局发放,当然有了。”他解释道。
“那就好,我退休成为农业户籍,换来宇大一个城镇户籍和一份固定工作,值了。”她安慰他说道。
“好什么好!你教了三十年的书,吃了大半辈子的城镇口粮,退休了,却要去当农民,年老体衰的你,还要插秧种地来糊口吗?这是什么政策?我找张昌南(小姑父)去!”他想不通。
后来父亲与小姑父一说,他听后觉得可笑,这不是又回到宇大是不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老问题了!他找到公社管户籍的领导,重新说明大哥仍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也是有城镇户籍在前,而有农业户籍在后。最后该领导同意了恢复母亲的城镇户籍。
户籍,又称户口,是国家一种主要以户为单位的人口管理方法,在中国古代和民国时期就存在。新中国成立后,将公民分为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城镇户口),使其颇具有戏剧性。红色政权是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夺取胜利的,新政府建立后,大批的政界领袖、将军英雄、能人智士等涌向城市,加之政府出台一系列有助其发展的相关政策,促使其文化、政治、经济、社会、生态、科技等大力发展,把落后的农村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比如,过去为打下红色江山立过汗马功劳的老区,就成了贫穷的代名词。
城乡差别越来越大,拥有城镇和农业户口公民的生活形成天壤之别。城镇户口与粮食副食品、居住条件、升学、就业、社会保障等直接挂钩,城镇居民享受城镇户口带来的优越权。占总人口多数的农业户口的农民,要靠天、流汗吃饭,没有任何配济。为了争取与城镇户口居民有同等待遇和竞争机会,有的农民想方设法把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为此,城镇户口的买卖出现在黑市。刚开始几千元人民币可买一个省城户口,后来几万元人民币只能买一个县城或乡镇户口。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深化,一些城镇户口的居民迈出国门,远渡重洋;城市开始重新规划、折旧盖新,大量农民工涌向大城小镇,帮助城市建设;农村乡镇企业应运而生;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金带场川祖庙黑市成了光明正大、热闹非凡的自由市场,取缔城镇户口粮票和各种副食及日用品票证,城镇户口失去原有的优势,最终取消了城镇和农业户口不平等的划分,统一为居民户口。
二哥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的,可惜与恢复的中高考擦肩而过。不过,使他感到宽慰的是:在汹涌澎湃的考学大潮中,三哥和我都成了弄潮儿的佼佼者。他进厂后,了解到我们在学校里读书很清苦,而父母的工资低,还要接济大哥一家,没有多余的钱粮给我俩,他就省吃俭用来帮助我俩。二哥刚进厂时,每月工资是十九元五,转正后涨到二十三元五,每月粮票只有三十斤。
三哥不怎么花钱,可是饭量大,学校配发的饭票吃不到月底就光了。二哥在车队加班时有加餐,他把每月省下来的几斤粮票给三哥,帮他度过难关。二哥每月给三哥寄粮票,一寄就是两年,直到三哥从内江农业机械化学校毕业。二哥厂里的汽车经常有到成都送货拉货,他每月底都会请半天假,跟车到成都来看我,然后带我去下馆子,他付了账,把剩下的几块钱,一分不留都给我。我不要,让他自己留着,他总是笑着对我说,你拿着,你要花钱的地方多,我回厂里又该领工资了。
日子过得很快,二哥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父亲在铁佛中学教书时,认识铁佛场修表店的老板王叔叔,他还开了一个照相馆,他膝下育有两女四男,排行老二叫芳,比二哥小几岁,芳比我大一点。父亲看好了芳,跟母亲一说,她不太相信他的眼光,一定要去亲自看一眼。一天父母去了铁佛场,专程去照相馆找王叔叔闲聊,说来也巧,芳来照相馆叫王叔叔回家吃饭,与父母打了个照面。她长相标致,身材瘦瘦的,双眼大大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听说她在家里干活最多,能干着呢。
在“文革”结束后,成千上万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通过请愿、游行、罢工、抗议、绝食等力争自己生存和回城的权力,总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宣告终结,迎来了知识青年返城的浪潮。芳也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的一朵浪花,随着知识青年返城的浪潮,她回到了铁佛场,被安置在发轮镇粮站当会计。
母亲思量着,芳生长在平常人家,经历与二哥差不多,当会计好,脑子灵活。回家后催促父亲托人去王家说媒,王叔叔一听是钟二,很高兴让芳与二哥相亲。他俩见面后,双方都有好感。记得二哥带芳第一次来我家,我和三哥正好在家休暑假。大哥大嫂带着三个女儿也回家来,看看将要加入钟家的新成员。母亲中意这个未来的儿媳,那几天她满脸堆笑,行步如飞,招呼父亲上街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招待她。
几天后,二哥和芳离开我家回铁佛场,因为是暑期,我就随他俩去她家玩。她家在铁佛场中街有一个小院,进院后是几间大屋。她家里好多人,有她的爸爸、妈妈、大哥、三妹和三个弟弟,吃饭时大桌子一圈坐满了。
我在她家玩耍了几天,学校快开学了,二哥送我到汽车站,我要坐公共汽车去成都。我们来铁佛场时,有一段公路很窄,一边是山坡,另一边是悬崖,夏季雨水多,山体容易滑坡,坐在公共汽车上提心吊胆。二哥给我买了一张靠窗户的座位,并叮嘱我说,如果公共汽车要翻向悬崖边,你就从窗户跳出去。我记着二哥的话,坐在车上忐忑不安。还好,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最后安全到达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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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