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49)-- 嫁到美国

第四十九章

 

一年以后,段干玉翎真的要嫁到美国去了。

1980年,这是新时代开始的一年,整个国家和民族处在期待之中。在经历了严酷的大革命之后,期待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北京西单“民主墙”事件限制了人们的言论自由,但是与文革中严格控制每一个人每一句话相比,显然宽松了许多。“民主墙”事件只抓了几个人,邓小平通过这个事件确立“四项基本原则”,影响了此后几十年的中国。不管怎么说,80年代第一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中国这艘破烂的大船已是修葺一新升火起航了。

段干玉翎要嫁到美国去的消息是陆远途打电话告诉陆远征的。这一天陆家从和平里搬进了团结湖的新居,新房子一应设备齐全,并且装了电话。陆远途用新电话向哥哥报告喜讯,谁知大大的好消息之后是大大的坏消息。

“哥,你在上班呐?告诉你,我们今天搬家了。新房子可漂亮了!厨房、卫生间都是现成的。我家又有抽水马桶了!哥,我告诉你:那天我在地铁上遇见段干玉翎,把我吓一跳。她怎么这么漂亮啊!七年前去王家营子的时候,玉翎也不是这样儿啊!不也和我一样是个土丫头吗?现在你看看,浑身上下没有一样国产的,还戴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北京的女孩子有几个戴这个的?她本来漂亮,这样打扮起来,谁敢和她比啊……你说她能不认我吗?她拉住我,抱住我,学西方那一套,身上还有香水味呢……哥,我看着就不对劲儿嘛,后来知道她嫁人了,嫁给美国人了!你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还问谁说的,妈说的,你还不信?哥,我就说你呀,回去找我嫂子好好过日子吧,这是命里注定的……”

其实陆远征早想到会有这一天。妈说的,妈听谁说的呢?当然妈认识的人多,妈是社会活动家。玉翎到美国去,对于刚刚跨进80年代的中国都市女孩,无疑是最时髦的一件事。玉翎长大了,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外国语学院,她是万人瞩目的校花,金枝玉叶。她怎么会嫁给你呢?怎么会嫁一个已婚有孩子的男人呢?

陆远征自是烦恼不堪,想到一个月没有去华子衿那里了,该去看看了。他骑上车到了高尔基路,这里是华子衿的新家,在高尔基路那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后面,一室半,有独立卫生间,在那个年代算不错的房子。华子衿成了全国知名作家,蓝屿师范学院自然对他高看一等,给他换了房子;蓝屿市文联也想请他去当副主席,准备下一步接老主席的班。人怕出名猪怕壮嘛。

陆远征进得门,华子衿不在家,到北京去了。蒋乃迪连忙给陆远征倒茶。

“乃迪,子衿去北京做啥?”

“他去和作家出版社谈合同。”

“子衿得了短篇小说全国大奖,火了,我听说每天有几十封读者来信呢。乃迪,你小心点儿,有女孩子会找上门的。”

陆远征开玩笑,谁知蒋乃迪就势抱怨起来:

“我说也是!他去北京,保不准去见一个女孩子。她是人民大学新闻系的学生,来过好多信了。”

蒋乃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噘起了嘴。

“那女孩一封信写了30页,我要看,子衿一把抢去不让我看。他说是人家写的稿子,稿子就不能看吗?情书才不让看呢。”

“你没看,怎么知道是人民大学的?”

“他自己说的!他有一篇小说就是写的这个女孩子!”

呵呵,已经写进小说里了,这事情麻烦了。蒋乃迪是爽朗大方的女人,她和华子衿之间从来没有出过问题。陆远征没有见到华子衿,却听到蒋乃迪的一通抱怨。

过了两天华子衿回到蓝屿,打电话叫陆远征过去。他们俩怎么回事儿呢?难道真的打架了?是叫自己去劝架吧?陆远征下了班就往高尔基路去了。进门看蒋乃迪喜笑颜开,她买了鲍鱼,蒸在鸡蛋羹上。华子衿同作家出版社签了合同,出版他的小说集《哈雷彗星你在哪里》,于是他打开一瓶“皇家礼炮”庆祝。上得饭桌华子衿举起酒杯说道:

“远征,有一件事情,乃迪向我问罪,说我有个小情人,是人民大学新闻系的学生。我说这件事情好办,只要把远征叫来,一问就明白了。”

“问我?”陆远征大惑不解。

“是啊,这个女孩你认识,她就是翁欣欣啊!”

原来如此!自从她到西双版纳插队,十几年没有见过她,玉翎经常提起她,她比玉翎晚一年考上大学,考的是分数最高的人民大学新闻系!

“乃迪啊,我和远征67年认识段干玉翎,68年认识翁欣欣,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去年我出第一本小说集,出版社寄来一包读者来信,啊,一共600封!其中有翁欣欣的一封。这孩子不简单啊,老初一的,能考上人大新闻系!她也在写小说,写西双版纳,寄给我稿子,叫我帮她修改。那一篇叫《呜咽的瓦洛江》,写得不错,真情实感啊!乃迪,清华武斗的时候,远征躲到北师大,半年时间,玉翎和欣欣天天泡在我那里,患难之交啊!”

蒋乃迪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这次去北京,是不是和翁欣欣见面了?”

“确实见了面。在翠华楼吃的饭,你们知道是谁请客?段干玉翎。”

“呵呵,你见到玉翎了。”蒋乃迪似乎放下了一颗心。

“远征,玉翎是大变样了,灰姑娘变皇后了!玉翎要嫁到美国去了。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这个小伙子叫卢人谦,华裔,和玉翎同岁,毕业于朱莉亚音乐学院,是个音乐家,他的歌上过美国乡村音乐排行榜,青年才俊啊!这件婚事的介绍人是黄苗子,他是段干家的老朋友。卢人谦父亲是香港人,过去是文化人圈子里的,给邵氏公司写电影脚本,和夏衍、吴祖光、黄苗子这帮文艺达人熟悉,后来弃文经商,如今家道殷实,十几年前移居纽约,卢人谦是在纽约长大的。更有意思的是,玉翎的公公是在西什库大教堂里找到这个儿媳妇的:去年,那里举行了几十年来中国最盛大的圣诞唱诗会!远征,天意如此,不可强求啊……”

五天以后陆远征接到玉翎的电话,似乎是正式告知她的远嫁。这一天陆远征下了班没有回家,独自到海边去了,在新建的海滨公路走了一夜,一直走到天亮。汤万铭提名他为冷轧厂副厂长,这个消息一点不能使他高兴。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其实事情早已决定了,从玉翎交还20封信的一刻就决定了。啊,竟然是这样!跳大神的乡下女人说对了,“路途遥远前事难料”;莫高窟的老道士也说对了,“嫁得金龟婿,关山一万重”;华子衿也说对了,姻缘乃是由天而定,不可强求。天快亮的时候,他爬到郎歌山的山顶上,这里看得见海上日出。但是天边的浓云锁住了一切,只泄出零乱的霞光。他觉得腹疼难当,坐在岩石上呕吐起来,吐了一滩绿水。他的眼前是柳荫街、四合院、银杏树和后海。十几年他在感情上的经历只是反复多次的失恋,而失恋的对象永远是一个女孩。西什库的教堂他只在上小学的时候去过一次,只是一座阴森恐怖的大房子,没有圣诞树,没有灯火辉煌,没有《哈利路亚》,一切都没有。

上班的时间到了,陆远征走进汤万铭的办公室。

“汤书记,我这个人名声不好,赵市长说我是‘当代陈世美’嘛!这个副厂长我不当,叫别人干吧。”

汤万铭瞪起眼没有来得及说话,陆远征转身走了。

他去火车站买了当晚去北京的车票。他要去见玉翎。他不知道为什么去见她,去责备她,还是去为她送行?

一早从北京站下车,陆远征直奔柳荫街。玉翎知道他来,把他迎进厢房。

“好,走吧。”

他一屁股坐下,气急败坏地说道。她笑了。她素面朝天,没有戴任何首饰,穿一件蓝印花布的短衫,哪里像皇后,分明是邻家女孩。她叫小芊给他做了西式早餐:咖啡、火腿蛋和烤面包,几条罐头沙丁鱼。

“吃吧。再过几天,卢人谦就来接我了。上个星期我去了陇西,和妈和千里告了别。我要和玉山一家做一次告别旅行,明天去泰山,火车票买好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如果你愿意。这也是和你的告别吧。”

没有等他回答。她伏到他怀里,用拳头在他胸脯上敲了三下。她的意思是说,事已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挑起她的下巴,开始吻她。她任他亲,不做任何反应,但是她明如秋水的双眼永远是充满爱意的。

“我给你看样东西!”

玉翎推开远征,从一架明式红木书橱里拿出那把小提琴,打开琴匣。啊,出自17世纪意大利工匠的传世精品,它是沉着的血红色,散发出幽幽的神秘光泽。陆远征轻轻触碰了一下。这指板上不但有古代工匠留下的痕迹,也有不幸的音乐家留下的痕迹。

“哪里写‘阿玛蒂’?”

“在琴匣里面,你拿起来看。我走前要还给冯家。老太太不肯收回,我也不能不还。虽说是大总统家,他们过日子也不容易啊!”

玉翎在琴弦上拨出几个音。

“这琴弦是盛中国给换的,原来的弦不行了。他拉的《新疆之春》美妙极了。”

第二天一早,他在北京站等他们:玉翎、玉山、赵朵一和贝贝。贝贝12岁了,个子好高。

“远征叔叔,‘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我们去泰山,山中相送嘛。”

贝贝说着便和陆远征挤眉弄眼。这孩子从小是个促狭鬼。

绿皮车开得很慢,晚饭时间才到泰安。玉翎非要连夜上山,要赶在天亮前到玉皇顶看日出。她的主张得到贝贝的赞同。

“妈,你们要是不去,我和小姑在山上等你们。当然远征叔叔是跟我们走的。”

没办法,段干玉山只好去找一辆面包车,半夜十点出发,拉到中天门。月光溶溶,清风拂面,夜色撩人。一些夜间登山的游客叽叽喳喳说笑着,打破夜的沉寂。远征没有想到夜里有这么多爬山的人。玉山左手拉住贝贝,右手拉住赵朵一;玉翎拉住远征的手,沿石阶向上攀。在月光下石阶看得清楚,他们走在前面。

“玉翎,小心点儿!”赵朵一在下面喊。

“哎,我们没事儿,你们看好贝贝!”

玉翎的心情好极了,唱起了英文歌。她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什么《音乐之声》、《教父》之类的电影插曲。歌声在石壁间回响。

“远征,我来唱一首乡村音乐,你听听怎么样。”

这首歌远征没有听过。

“这是卢人谦写的歌,他最喜欢的一首歌。”

远征生气了,松开玉翎的手。但是她挽住他的手臂。

“好,我不唱歌了。我们来念诗吧。”

她开始背诵唐诗,捡篇幅长的背:《长恨歌》、《琵琶行》、《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老将行》、《兵车行》、《丽人行》……呵呵,这才是书香门弟的童子功夫!

他们累了就坐在石阶上休息、亲吻,好像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玉翎也没有要去美国。他不想说这件事,她也不想说这件事。异国他乡,地球的另一端,谁也没有去过。

“以后你有机会到纽约来,我在那边等你。”

“不去。”

“范仲辉比你伤心多了。”

“他才多久!”

“他真的伤心。”

他们在南天门等候玉山一家。

他们看到了泰山日出,这是一次精彩的完美的日出。

远征的衣服带少了,他的嘴唇冻得发紫。

“卢人谦什么时候到北京?我不去北京了,到此为止。送我一句告别的话吧。”

“我是你永远的情人。”

luckystarweiwei 发表评论于
今天刚注意到这篇文章,又倒回去看了些,写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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