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荡光秋(3)

尘土飞扬时观自在,随心随喜处见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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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中,迷失了谁的背影

关于人应该旅行(Travel)还是旅游(Tour),网上曾有过不小的争论。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甚至有些互相鄙视。旅行被抬高到践行与修行之旅,花钱受罪亦无妨,追求着升华的心灵;旅游一方,则以花钱享受,并体验任性的快感为重。不确定自己算哪个门派,都有点似是而非。一般有了明文规定后,我会有束手束脚感,基本不敢涉足。只觉出游是随机、随意、随遇的组合变化。牵绊神经的,是不确定之间的微妙关系。每时、每刻、每人的想法和行为,难以纯粹界定。往往不经意时,会在立场之间摇摆。常说当局者迷,最终踏进哪条河,会也忘了初心吗?日常生活中也有随机和意外,但定式中的感知力,基本是处于低下的应激水平。多反映出无法自拔,难以抽离,熟视无睹,充耳不闻的常态。诚然,也有能保持些微敏感的人,不过讽刺的是,他们多被称为神经过敏的一类。有趣的是,政府机关的名号为“旅游”局,地方散户机构却叫“旅行”社。难说“旅游”比“旅行”更规正而有效些?真没准儿。

Vallée de la Loire(卢瓦河谷地区)被誉为“法国的花园”和“法语的摇篮”,以其优质的葡萄酒,及众多中世纪城堡著称。这些城堡分布在卢瓦河中段的历史名城Amboise(昂布瓦斯)、Angers(昂热)、Blois(布卢瓦)、Chinon(希农)、Montsoreau(蒙梭罗)、Orléans(奥尔良)、Saumur(索米尔)和Tours(图尔)。起始于十世纪,河谷地带曾是法国王室的行宫所在。著名的城堡如Château d'Amboise和Château de Chambord(香波堡)。各级官员为靠近权力中心,也在左近大兴土木。就这样300多座城堡,便出现在这800平方公里范围的地区内。行前的计划是想参观河谷地区多处的,如Blois, Tours, Amboise,Chinon和Orléans。但到达巴黎后,把河谷地区缩减为一天,只保留了Tours和Amboise。

Tours城市的名字,源于Celtic(凯尔特)部落名称Turones。公元前一世纪,伟大的罗马人凯撒,完成对高卢地区的征服后。这里被更名为Caesarodunum(凯撒之山);到了公元四世纪又被简化合并为Turonum;再后来更加简化,变成了现在的Tours。据说,在法国大革命前,Tours地区的法语,被称为全法国最纯正的。或许与当地较多的宫庭活动有关。但大革命之后,巴黎的中产阶级成了法国社会的新主流。纯正的法语,也随着主流阶层与政治中心一道,移步巴黎去了。为此地留下的只是一点对曾经喧闹繁华的回忆。烟雾轻尘中,酒肆新柳间再无人唱和。春花秋月,城堡东风,只能与卢瓦河缓缓流淌之声相伴入梦。

Tours的历史中还有一次“重大”事件,发生于公元732年。当时欧洲的大部分地区,仍处于西罗马帝国崩溃后的纷争混乱中。西班牙Andalusia的穆斯林势力,在总督Abdul-Rahman统领下越过Pyrenees (比利牛斯山)进犯法国。时任墨洛温王朝宫相的Charles Martel (铁锤查理,查理大帝的祖父) 率领法兰克军队,进行顽强抵抗。Abdul最终战败并阵亡。此役十分受基督教世界推崇,被称作基督教成功阻止穆斯林,称霸欧洲的一场决定性胜利。可惜,彼时的欧洲史学界或军界,没有另一位如凯撒样的人才,写不出新的高卢战记,来支撑这种观点。而且在考古发掘方面,也没有太多证据。现存的欧洲或阿拉伯的史料中,对阵双方的战力阵容及战斗细节,少有详实的记录。而且多个文献之间,还有许多出入。另外还有记载说Abdul的儿子,翌年曾重返法国,意欲替父报仇,仍以失败告终。大约总结可以如此,一场战役,一方获胜,一方战败,败方主帅阵亡。其历史决定性有多少,大约不易理直气壮地宣称了。

从Tours车站出来,回头看见站名,忍不住笑了。想来,就算最牛的旅行者到此,大约也只能以旅游的名义了。按地图指示,朝卢瓦河方向走出不多远,便可看到大教堂的双塔了。不知何时,前面出现一位大爷的身形。中等个头、谢顶、蓝色运动衫、牛仔短裤、运动鞋,手揣短裤兜。在清寒的晨风中,步伐轻快坚实,且比我更快捷。不一会儿我只能靠脑中残留的影像,去构建大爷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晨风吹拂下,洁净的街道中,与晨光与树荫的交织,脚步轻快坚实,利落却不匆忙。

大教堂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供游人从远距离感受建筑的整体感,体验雄伟与壮观。我却对一些细枝末节更有兴趣。径直来到西侧的前脸儿(Facade)处,仔细端详开来。从装饰中,能看到那种如火焰般喷薄、扬升的中后期哥特(Flamboyant Gothic)风格。侧重的是夸张反复的堆叠感,尖削向上的箭头感,逐层递进的放射感。中门廊处,有大量圣人像立于精细雕琢的龛位中,四周衬以扭曲纠缠的装饰,一层层扇面的方式铺开。而两侧门廊却只剩空空的龛位。不确定是原本没装?还是经年的动荡中损毁了?是天主教与新教的争斗期?还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继续向上仰望,两座八十多米高的主塔。顶部并非哥特风格的延续,因为缺少了直刺云宵的针尖状。却是后来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期,较为收敛的风格。教堂开工于1170年,完成于1547年,跨度近四百年。建设过程中,设计方案跟随时尚而调整是很正常的,且需要大量的资金与人工维系。早期建设阶段,工匠们或可能为了虔诚的信仰,而自愿无偿付出。此时工程成本主要是料费。后来随着启蒙运动带来的人性解放,让劳有所得成为共识。人工费逐渐增长,使工程成本也不断攀升。使得实用性逐渐取代对精美与豪华的追求。精雕细刻,张扬的风格,忽然间成了难以为继的鸡肋。当然风格上的简约或繁复交迭,从不曾有一种固定不变的模式。时尚的潮流,一如钟摆般在两点间摆荡,亦或只是遵循着喜“新”厌“旧”,互为“你我”的悖论。

进到内堂后,雄伟高大的纵深感迎面而来。相较之下个体的粗鄙与渺小更加暴露无遗。四周的这份庄严与肃穆,好像五行山被贴上佛祖符咒的一刻,让人压抑倍增却无力挣脱。门廊上的高大的管风琴、精美的玫瑰花窗、侧窗上的彩玻、各式圣母圣子雕像,画像及地面装饰图案,一如往常地吸引视线。彩玻花窗由不同年代作品构成,从中世纪到近现代,多以圣经故事为主,也有些赞助人的形象。阳光透过彩玻后衍生的色彩,投在墙上或地上,使故事人物消失在奇幻中。加之光线入射角的变化、交汇、融合、错位、环绕成一种无以言表的气场效应。让我在视觉迷失后,产生情绪的迷失。此时恰逢管风琴奏响,圣曲与唱诗班的颂歌回荡四周。想起当年上帝儿子,耶稣基督的英雄事迹,他为了救民于水火,不怕牺牲,舍身成仁,最终华丽转身,实现王者回归。身上不由得激荡起一层GooseBumps,完全是情不自禁地。不知,这种鸡皮疙瘩层面上的感动,能否有被拯救的希望?突然很想跟着一起唱和,却不知他们用的歌词是啥。看来被拯救的希望又少了些?突然脚下绊着什么,连忙立定站稳,也一下清醒过来。原来四下里,并无管风琴演奏的庄严圣曲回荡,也没有唱诗班吟唱出悠扬的歌功颂德。

在一侧的偏堂中,见到一位大娘和一位大爷的背影。只见大娘头戴黑纱,跪在圣母圣子雕像前,静静地祈祷着。大爷坐在一旁凳子上,似气定神闲。我没太多地停留,只能从背影中揣度一二。为何大娘跪着,大爷坐着?难道大娘的罪孽更深重些?或大爷岁纪大跪不下了?奇怪,这里为何没有忏悔用的小黑屋?记得在柏林时曾有过念想,此生得进一次小黑屋,和神父忏悔一次。只可惜,德语和法语我都不会。用英语能否深刻剖析自己,也不敢确定。不知天涯何处,有中文堂口,知道的可以推荐一下。论走心还得是中文,才能从深层次里挖掘出,自己思想中的阴暗层面。做出一个让组织放心的姿态,让自己多点获得拯救的机会。

从大教堂退出来,让肃暗的心情可以重见光明。天依然是湛蓝晴朗的,似乎比刚才更亲切一些,又见五彩祥云挂在空中,一种幸甚感。觉得有点心神不宁,许有些余悸。不知是重回现实的释重感,是远离拯救的失落感,或是鸡皮走神的神畅感。记得有首古琴曲叫《神人畅》。“神人”,是神人分开还是合体的?是神一样的人?还是人一样的神?是神和人各自体验的(畅快、畅通、顺畅、畅游)?还是神和人,互相体会对方的体验?一方以“己体”体知另一方的“它体”吗?如人体和神体有明显分别的,这“会”与“验”之间应该隔着什么吗?不过关于基督的传说,可算跨越神界与人界之间的一次畅游吧。下次走神时,得问问他是“旅行”派的,还是“旅游”派的?

回到Tours车站附近就餐,再搭火车去Amboise约半小时路程。这里的天气有些阴沉,不时吹起瑟瑟的秋风,能感到秋意渐深。Amboise是个很普通的小镇。当年的大牛人Leonardo Da Vinci,在此度过他生命中的最后三年。Amboise王家城堡,临河而建居高临下。城堡历经数百年的变迁,已经损毁严重,现存部分不及当初的五分之一。只余下部分城墙,两座塔楼,客房一部,和小礼拜堂Saint-Hubert相对完整。小礼拜堂内,有块墓石刻着Leonardo的名字,据说他的遗骸就在下面。建筑的整体显得小巧精致,风格也是Flamboyant Gothic的风格。法国王室的鸢尾花标志随处可见。门廊上的雕像是国王与王后虔诚跪拜圣母圣婴,四下天使相伴。城堡内剩余的大片空地,已被很好地绿化了。可见到许多园林工人们在繁忙地修剪着。庭院内,还有座Leonardo的汉白玉雕像,和一两件根据他的发明而仿制的物品。从Amboise城堡出来,又匆匆前往Château du Clos Lucé简单地参观了下Leonardo的故居,又回车站搭乘火车返回Tours,准备等候返回巴黎。

坐上回巴黎的火车时,想起在Tours见到的那幅旅游宣传画,拿出相机翻看一下。画面上,一人独自狂奔在石块铺就的道上,前面是一片树丛外的光明。一个背影拖出一个长长的身影,光明的后面是一片雾气。不确定是这是清晨的雾还是暮下的霭。只是又见背影,想起早上见到的那位大爷脚步轻快坚实;还有教堂中大娘虔诚地跪着,大爷气定神闲地坐着。好像岁数都比我大,前辈留给我们的都是后背?记得,只看到了神人Jesus和Leonardo大爷的正脸儿。这狂奔的背影是谁,会是他们俩儿中的一个吗?旅行中的人会狂奔吗?旅游中的人呢?记得有首歌里唱,她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风中。从这画里,我看到的大约是,TA的背影就要迷失在秋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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