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独立须正名

语言即存在,不能被语言描述的生活即为不存在。于是,我们为了存在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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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说:“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旧时代的祖父,冬天两脚搁在脚炉上,吸着水烟,为新添的孙儿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读到这里,我不禁对过去的好时光心驰神往。

我女儿的三个英文名字全是自己起的。三岁时在北京上双语幼儿园需要一个英文名字,她自作主张要叫“苹果”(Apple)。一年后到了新西兰,有个同学的家长对我说:“这名字太美国了。”我这才知道当年有个美国明星给女儿起名叫苹果,新西兰人民大概不喜欢这种标新立异。

一年后我们去了加拿大,注册上学的时候她提出改叫撒丝基亚(Saskia)。原来在新西兰有一位叫撒丝基亚的同学,我女儿对她极其仰慕,人家却对她不理不睬。如今换了新环境,怨念让她奠出终极杀招:你不理我,我自己做撒丝基亚。

但她逐渐发现这个名字不适合她。经常有人问:你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字?你家是从哪儿来的?问得人多了,她上网一查,才知道撒丝基亚起源于荷兰,只在北欧小范围使用。再回想自己当年的偶像正版撒丝基亚,端的是北欧人的样貌。 不过,偶尔也有人一见到她就热情地攀老乡,以为她也是从Saskatchewan(加拿大中部的一个省)来的。

我女儿总结出的教训是:中国人的英文名既不能太大众,也不能太小众。四年后我们去美国,她趁机给自己起了第三个英文名:瓦耐萨(Vanessa) 。

近年来,在北美生活的中国人越来越不在意英文名,这是因为多元文化的概念日益深入人心。从前,如果老外读不准中国名,我们就觉得自己有问题;现在,如果中文发音令他们困惑,那是他们应该去勤学苦练。姚明就是姚明。如果粉丝大喊“要命”,那么是粉丝需要提高。

就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去年夏天我女儿突然提出:要把名字正式改成瓦耐萨。

在英语国家上学,报名表上一般列有这样几项:名(first name)、姓(last name)、中间名( middle name)、常用名( preferred name)。“名”和“姓”是法律认可的,“常用名”是课堂上使用的。这种法律名与常用名分开的情况,在小学还不成问题,因为小学时代一个老师只教一个班。到了中学,一个老师教好几个班,学生再有两个名字,实在是给老师添乱。我女儿的名是Yu,同年级还有一位同学姓于(Yu),她俩的考试成绩经常被张冠李戴。另外,Yu的发音有点像“你”(You)。有时老师想请“你”回答问题,全班同学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诿。Yu同学说:再不改名,她就成全民公敌了。

我说:你想改就改吧,需要我做什么,我会配合。过了几天,她给我一份自己填好的表格让我签名,内容是我和我先生申请为我们的女儿改名。我说:“不是你自己要改吗?”她解释说:她已经做了功课,因为她还不到十八岁,所以必须以父母的名义去申请。我只好违心地签了。接下来“我”需要登报公示。当然报社是她自己联系的,我只需提供信用卡号码。一个多月过后,法庭通知我开庭日期。我和我先生必须在指定时间到庭,向法官表明我们莫须有的意愿。不巧的是,开庭前两个星期,我先生临时有事改了行程,无法出庭。Yu同学坚决不肯推迟开庭,因为她下个月要考驾照,她必须以瓦耐萨之名拥有人生中的第一份驾照。我这才发现她的计划不是一般的环环相扣,而我们此时只剩下一个选择:聘请律师代表我先生出庭。我开始后悔当初装潇洒,以至一步步越陷越深。她却在这时煽动弟弟改名,理由是:你看,改个名多麻烦,你要是不趁这次机会和我一起改,将来等你想改名的时候,妈妈肯定让你等到十八岁。好在弟弟没有受其蛊惑。但我不得不说:她的预测相当准确。

请律师的过程倒是相当简单,除了签支票的时候略感心疼。2016年7月份的某一天, Yu同学进了法庭;半小时后,瓦耐萨扬眉吐气地走了出来。当天中午,于小姐发来贺电。过去的一年中,无论是姓Yu的还是叫Yu的,每次在考试中认为自己的成绩不该如此之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师核实。因为这种奇妙的缘份,两个女孩儿倒是成为了朋友。

秋季开学之后,瓦耐萨同学表示:感觉好极了。每次老师喊“瓦耐萨”,她恨不得连答三声“到”。那么一种名符其实的感觉,那么一种对作品拥有著作权的感觉。我这才意识到她改名的复杂动机。我心中隐隐作痛,但是我没有流露。我自认为表现得大方得体,就像被误发了小金人的《爱乐之城》剧组。

到了报税的季节。填税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向税务局申报Yu已经变成了Vanessa。我的结论是没有必要,因为我还没有给她改护照。至于改护照的事儿,当然要留给她自己十八岁后去处理,而到了那时,Yu也不再需要作为家属出现在我的税表上。仅需两年,瓦耐萨就将另立门户,独步江湖。

一转眼,又到了报税的季节。今年一定要考虑是不是该让瓦耐萨同学另立门户了。

没有什么比这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孩子只是父母生活中的过客。

安纳 发表评论于
是的。
不知道道不知 发表评论于
也许,从“Apple”到“Vanessa”,她的自我意识在不断的逐步发展并得到了强化,最后改名可以看作是自我意识的某种胜利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真正的教育是为了更好的成长,真正的成长是身体的健康和心理的健全,所以,自我意识对个人的成长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很明显,这点在西方文化中个体表现的更加积极主动。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东、西方父母表现出较大的差异。也许要到四五十岁了,个人的名字也好、个体在群体中的名望也好,真正能看得重要又不重要的时候,才算得上成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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