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颤音
一 背影
午间休息时, 你倚着窗, 浏览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参会者。 你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 在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低头读着什么。 是 George Babbitt 吗? 虽然 George Babbitt 不曾奠基过任何一个领域, 却有着某种魔法能后来居上, 拥有那个领域的发言权。 你走近几步, 果真是他。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通常他这个级别的在会议里总是被包围着的。 你的研究方向是非编码基因, 一个新的热点,而他极可能左右肺癌里非编码基因的研究方向和资源。
“Excuse me, Dr. Babbitt, I am Tao Ai from UT San Antonio. I had dinner with you when you gave a seminar at our institute.”
“George. Great to see you again, Tao! Have a seat.”
George Babbitt 礼节性地握了你伸出的手。 你问起他对非编码基因的前瞻。 一边听着他的高谈阔论, 一边等待着一个机会能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你自己的课题。 这时你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背影, 那个埋在心底的背影? 你想自己一定认错了, 可眼角的余光依然锁定了背影。 一身黑色职业裙装, 背影在走向会议中心的出口。 不可能的, 你再一次对自己说, 可你无法收回眼角的余光。 当背影就要从你的视野里消失的一刹那, 你毫不犹豫地起身, 撇下正在滔滔不绝的 George Babbitt , 快步追了过去。
你追出会议中心。 还好, 背影正沿着有轨电车线旁的林荫路漫步。 可是无论你走得有多快, 你都没能缩短与背影的距离。 背影始终在你的视野里若隐若现。 虽然橡树的林荫完全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你已是汗流浃背。
到了街的尽头, 背影右转。 终于你也到了街的尽头, 也右转, 搜寻着背影, 在莫名地感到亲切熟悉的街道上。 背影在你前面十几步远, 乳白色的衬衣, 靛蓝色的牛仔裤。 迎着夕阳, 背影乌黑齐颈的短发, 随着步伐的韵律飞扬, 回落。 每一次飞扬, 夕阳就给散开的乌黑的发丝抹上一层柔辉, 金色的柔辉。 是她! 你确信。
她到了街的尽头, 右转进了一个大门。 你追过去, 原来是你的高中。 她朝着教学楼走去。 你决定跑过去追上她。 可你抬不起自己的腿和脚, 好像被锁在了地上, 就在高中的大门外。 她已走上教学楼的台阶, 你想喊她的名字, 可你的嘴被封的严严实实。
“艾韬! 艾韬!” 是妻子关切的声音, 就在你的耳边。
你的身体被猛烈地摇晃着, 摔倒在地。
“艾韬, 醒醒! 做噩梦了吗? 终于把你摇醒了。 刚才你的腿一个劲儿地乱踢。” 是妻子关切的眼神, 就在你的眼前。
艾韬恍惚地看着妻子。
“我梦见回到沈阳, 迷了路, 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不起, 把你吵醒了。”
艾韬迅速地镇静下来。
“没事的, 睡吧, 明早我要赶回国的飞机, 还会吵醒你的。”
艾韬揽过妻子的肩膀, 歉疚地拥着她。 妻子熟睡时的呼吸是缓缓的, 柔柔的溪流, 穿过他的心田, 带走所有的烦忧。 可是不在今夜。 闭着眼, 艾韬清醒地停在梦里, 停在高中的大门外, 她的背影也停在教学楼的台阶上。 这一刻, 艾韬才意识到她永远是一个不曾转过身来的背影, 即使在梦里。
二 苏醒
四个月前艾韬才得知宸曦逝去的消息, 在她走了十年以后。 从那一刻起, 艾韬感到有什么被从他的心里抽走了, 虽然他不曾感到它的存在, 但现在心中那一片空白真实得让他无法遮掩。 艾韬同时又感到有什么从久远的过去飘来, 无形地, 如雾如烟地弥漫着, 包裹着他, 窒息着他。
十个小时后飞机就会带着艾韬踏上故乡的土地。 父母都年事已高, 他几乎每年都回到故乡探望。 这一次不同, 他还要探访久远的过去。 艾韬想起昨夜的梦。 为何直到他启程的前夜宸曦才进入他的梦里, 准确地说是宸曦的背影。
艾韬最后一次见到宸曦是二十五年前,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 那时她在热恋中, 而男友不是他。 那是个美丽的夏天, 因为艾韬看到了她最美丽的样子, 只有热恋中的女孩才有的美丽。 那也是个忧伤的夏天, 那种因绝望而生的忧伤。 艾韬要回到那个夏天。 因为淡季, 没有邻居。 他戴上眼罩和去噪耳机。 在黑暗的孤寂里, 他要回到那个夏天。 一次次的尝试, 一次次的失败。 在艾韬的眼前浮现的总是假如活到今天的宸曦, 她的美丽被覆盖上岁月和病魔的揉搓。 也许这是艾韬真心祈望的, 祈望从癌症逃生的她。 历经磨难的宸曦, 比那个夏天里的她更加真实, 更加美丽。
艾韬是通过微信才和高中的同学重新联系上的, 在失联了二十五年后。 艾韬从同学那里得知了一些宸曦的消息。 原来两人都选择了赴美留学的路。 她比他早来一年。 拿到博士学位后又都做了博士后。 然后宸曦选择了考 Board , 做医师, 而艾韬选择了在大学做研究当老师。 幸运的是两人都如愿以偿。 艾韬觉得两人走在两条完美的平行线上, 没有任何交结地走了十五年。 这样没有交结地走到各自的终点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束。 然而生命终归被命运捉弄。 宸曦的那条线在十年前嘎然而止。 而命运也捉弄了艾韬, 在十年后才把毁灭活生生地演示给他, 夺走他任何停止或延缓这毁灭的机会, 只留下悲伤和感叹。 生命只是一粒尘埃, 随着命运的风或游荡或舞蹈, 不知会在哪一刻就飘落在风不再吹得到的角落。 这般的感叹让艾韬想起了自己那个笨拙的, 没能把宸曦逗笑的笑话。
“你叫宸曦, 我叫艾韬。 我们两个的姓都少见, 不过合在一起就到处都是了, 叫尘埃。”
艾韬觉得自己对宸曦的单恋也如这尘埃, 卑微地, 无声地睡在他心里的一角, 直到被宸曦的死讯唤醒。
三 早春
在家时, 虽然知道宸曦逝去的消息已有四个月, 经过短暂的震惊后, 生活工作的琐碎, 和为夫为父的责任都让艾韬没有时间去回忆。 而现在, 他任由回忆来填充飞机上漫长的寂静和黑暗。 可是记忆已被突来的噩耗击成了碎片, 散落在心底, 等着他去搜寻, 去拾起, 去拼接。 二十五年前绝望的艾韬结束了对宸曦的单恋, 抹去了所有和宸曦相关的痕迹, 也告别了所有和宸曦相关的人和事, 成为高中同学圈里失联的一个。
记忆只给了艾韬一个早春的傍晚, 晚自习, 走廊里。 宸曦双肘倚靠着窗台, 双手撑着下颌, 望着窗外。 东北的早春, 傍晚已是夜一样的黑, 没有晚霞可望。 那是与宸曦单独交谈的好时机。 那时他直觉很灵, 能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 谈话时艾韬竭力扮作轻松自如。 走廊里灯光昏暗, 即使他的脸出卖了自己, 她也看不出来。 艾韬专心控制着讲话的腔调和速度, 不让声音随着加速的心跳而颤抖。 这倒不难, 他曾是朗读的好手, 常在学校的比赛拿奖。 朗读也让艾韬获得她对自己唯一一次的赞美, 虽然是无意中听到的。 那是语文课学到《雷雨》时, 角色朗读, 艾韬不幸被选中读周朴园的台词, 深刻揭露周朴园的虚伪残忍的那一段。 想来他很成功地演绎了曹禺笔下的资本家。 在女孩儿们课间的唧唧喳喳中, 艾韬清晰地听到她的感叹和赞美。 那是他高中时最快乐的一刻, 虽然她的赞美只有一句, 虽然他朗读的不是一首情诗。
无论艾韬怎样努力, 记忆依旧是一桢桢模糊的画面,时间抹去了它曾经有过的光彩。 他肩膀抵着墙, 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明知故问宸曦的报考志愿。 艾韬的话很少, 只为了能多听到她的话语, 能让时间走得慢点儿。 望着窗外, 他怯怯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黑夜里最明亮的眼睛, 最甜美的微笑。 她笑的时候两个深深的酒窝就浮出来, 深得能盛下艾韬的心。
艾韬和宸曦交换着迎接高考的鼓励和祝福, 惊讶她因为真地喜欢做医生才报考医学院。 艾韬只是无奈的选择。 虽然数理化难不倒他, 但对理工科培养不出丁点儿兴趣。 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维持着父母能接受的分数, 其他时间都在读学校图书馆里的各种杂书, 黑格尔, 沈从文, 还有很多他现在都未必读得懂的书。 那时琼瑶和金庸统治着少女少男的书单。 艾韬依赖这些古旧的书来掩饰年少的骚动, 来标签自己的与众不同。 想来很成功, 因为在微信群里, 同学们说他高中时看着和他读的书一样的老。 艾韬无法接受自己的未来和数字或机器打交道。 他曾迷上了心理学, 想破解自己头脑里的疯癫。 可父母很委婉坚决地否定, 于是艾韬报考了医学院, 让未来和人打交道, 让自己可以和宸曦畅谈 “共同的理想”。
四 晨曦
假如艾韬按照自己当时的喜好选择文理科, 他是不会认识宸曦的。 高中时的他喜欢感悟文字, 但厌恶记忆文字, 对学文科考取大学没有信心。 所以高中二年级文理科分班, 父母说理科未来升学和就业面广, 也就顺从了。 当时大多数父母都这样计划着孩子的未来。 他的年级, 八个班, 只成立了一个文科班。 宸曦的班被打散改成文科班收留文艺少年, 她就这样流落到艾韬的班上。 想来是很荒谬, 让十六七岁的少年在父母的指导下决定自己的职业范围。 与荒谬的妥协让他没有与宸曦擦肩而过。
那是高二的第一天早上, 班主任介绍四位新同学。 因为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自然不是学霸或体育棒子那样的风云人物。 艾韬的高中是全市招生的重点, 他们这些考进来的把文艺体育特招生戏称棒子。 宸曦原来在一班, 艾韬在八班, 教室分别坐在一层楼的两个尽头, 两个班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 介绍到宸曦时, 她羞涩地一笑, 脸上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没有让人惊艳的美丽, 也不在艾韬所知的各种花的名单上。 虽然自己埋在人堆里找不到, 艾韬还是尽职尽责地 “关心” 着校花, 级花, 和班花的。 可是宸曦给他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在课间看到她的背影后。 那时艾韬的脑子里总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 也许是青春期荷尔蒙的骚动。 他很少费心去搞懂, 而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多年后, 艾韬在外教的英语课上读到了 Henry Longfellow 的两句诗, 准确的诗化了那时他头脑里的疯癫。
"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
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男孩的心愿是风的心愿,
少年的心思是长长的梦想。”
第二天早晨, 父亲需要骑自行车办事, 艾韬只好乘公交上学。 从车站到学校, 得穿过远近闻名的百货批发早市。 秋高气爽的清晨, 迎着朝阳, 艾韬穿梭在市场的车水马龙和买卖的喧嚣里。 这条街东西走向, 学校就在街的东头。 他的脑子像往常一样云游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 他看到了那个印在心里的背影。 虽然这才是第二次看到, 艾韬却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上一次是四个月前。 初夏的傍晚, 放学路上, 喧嚣的早市早已散去, 小街也找回了它的宁静。 迎着夕阳, 艾韬走向公交站。 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不, 是十几步远的背影让他慢了下来, 一个少女的背影。 还有什么能让他的脚步慢下来哪? 艾韬被迷住了, 在夕阳的柔光里。 艾韬和背影保持着十几步远的距离。 艾韬的字典里虽然有亭亭玉立和摇曳生姿这样的美词, 虽然也是对背影再贴切不过的描述, 可那不是他痴迷的原因。 他感到清纯, 自然, 充满生力的流水, 无声无息地从背影流入他的心里。
背影留着乌黑齐颈的短发, 随着步伐带着韵律飞扬, 回落。 每一次飞扬, 夕阳就给散开的乌黑的发丝抹上一层柔辉, 金色的柔辉。 透过舞动的发丝, 艾韬第一次看到了夕阳的舞蹈, 第一次读懂了夕阳的温柔。 虽然隔着十几步, 他仿佛能触摸到发丝的柔软, 闻到发丝的芬芳。 背影已到了街的尽头, 左转。 而右转才是艾韬回家的路。 那些文体棒子这时一定会继续, 发展个什么故事, 再向同学们吹嘘的。 而他没有文体棒子们的勇气和本钱, 只好悻悻地右转, 走向回家的公交车站。
清晨里的背影依然是十几步的距离, 艾韬依然迷失在背影里, 在早市的喧嚣里。 透过舞动的发丝, 他第一次看到了朝阳的舞蹈, 第一次读懂了朝阳的温柔。 到了街的尽头, 背影右转进了街角艾韬的高中的大门, 原来和他同一个学校。 依旧是十几步远的距离, 艾韬跟着背影一前一后穿过校园, 走上教学楼的台阶。 一级级的台阶, 一波波背影的起伏, 一席席发丝的舞动, 艾韬仰视着, 迷失着。 背影在二楼停下, 左转而去, 背影和他竟然同一个年级, 可教室的方向是相反的。 艾韬只好沿着楼梯右侧的扶手上到二楼。 正当他悻悻地右转去自己的教室时, 背影折了回来, 朝着他的方向小跑过来。 原来是新转到他班上的宸曦。 艾韬愣在那里, 脸热热的, 红红的, 就像被她察觉到一样。 她风一样地飘过, 留下发丝的芬芳。
那个早晨后, 艾韬心中的背影有了羞涩的微笑, 有了深深的酒窝。 宸曦坐第三排, 而艾韬坐第五排。 上课时, 他可以不被察觉地瞥几眼她的乌发, 绕着纤柔润白的脖颈儿。 那短短的几秒就让艾韬领会了曲线的美妙, 黑白的和谐。
一个月后艾韬才第一次读到宸曦的眼睛。 倆人在教室里狭窄的过道迎面, 鬼使神差, 都闪到同一侧给对方让路而几乎撞个满怀。 她的脸上是羞红和歉意的微笑。 艾韬像被烫到一样闪开自己的眼睛, 憨憨地原地不动, 让宸曦走过。 这个短短的瞬间给了他长长的梦想。 晚上, 艾韬早早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凝视着宸曦黑亮的眼睛。 宸曦的眼睛并不大, 可有种说不清的吸引, 让他痴迷。 艾韬一边盯着宸曦的眼睛, 一边琢磨着。 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想通了。 原来宸曦的眼珠不仅乌黑明亮, 而且超过通常比例的大一些, 而眼白相对少些。 这黑与白打破常规比例的和谐正是吸引艾韬的魔力, 把他牢牢地吸进她乌亮的眼珠, 吸进温柔的梦乡。
五 长夜
你穿过一节节墨绿的车厢, 一排排漆已斑驳的木座椅。 你要到那笑声传来的地方去。 这夜行的慢车载着你, 也载着她的笑声。
“你怎么在这儿?”
她清脆的声音。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们就在尽头的那一节车厢。 整节车厢都是我们的。 班上一半的同学都来了。”
你随她来到笑声中, 歌声中。 你看到易拉罐里的啤酒在碰撞, 吉他的琴弦在舞蹈。 那是高考后解放的一刻, 狂野的一刻, 约定在暴雨中攀上千米高的凤凰山的一刻。 同学们分成几桌玩着不同的游戏。 你和她都在在拱猪的一桌, 输的要被赢的打手板。 昏黄的灯光下, 你看到她的手指和脚趾都涂上了鲜红的指甲油, 她的头发也烫起了俏皮的碎波浪。 她的酒窝依然溢着欢悦, 依然盛着你的心。
“哈哈, 终于轮到我了!” 。
她开心地叫着, 而你是要挨手板的猪。 你乖乖地伸出手, 等待着。 她笑着扬起手, 迟疑了一瞬, 落下, 拿起一张牌, 拍了你的掌心。
夜行的慢车终于在清晨来到山峰脚下。 磅礴大雨中, 你听到她的召唤。
“走, 我们爬山去!”
艾韬睁开眼, 附身拾起滑落到脚边的手机。 他用食指触了一下指纹识别, 手机又弹出那张扫描的照片, 一群少年, 在岩石下, 雨雾中, 灿烂地笑着。 艾韬数了一遍, 十九位同学, 加上照相的那一位, 刚好二十个, 真是班上一半的同学。 只是照相的不是艾韬。 那一刻他在哪里? 艾韬不要去想。 他再一次放大照片, 聚焦到宸曦, 凝视着照片里的她, 深深的酒窝, 和碎波浪般的乌发。 宸曦在高中的日子里留着齐颈的短发和刘海, 薄薄的, 轻盈的刘海。 在刘海飘起来的瞬间, 艾韬能瞥到她雪白圆润的额头。 而照片里, 雨水浸透的头发乖乖地伏在宸曦的额头。 她的双臂正紧裹着身体, 抵抗着寒意。 艾韬不禁用食指轻柔地摩挲着照片里的宸曦, 仿佛他的体温在由指尖穿透光滑的屏幕, 拥抱她, 温暖她。
飞机还有两个小时才落地, 可乘客们已经开始活动筋骨, 谈笑风声。 舷窗也被陆续地拉起, 深秋的朝阳洒在艾韬的身上, 带来的却是寒意和孤单。 这一刻艾韬才领会了 Emily Dickinson 的两句诗:
Let no Sunrise’ yellow noise
Interrupt this ground.
莫让朝阳黄色的喧嚣
惊扰这静土
艾韬也宁愿被永远地留在长夜里。
六 颤音
窄窄的深巷, 尽头是孤零零的老茶坊。 陷在椅子里的艾韬和不曾碰过的茶对望。 早秋的残阳, 透过斑驳的木窗, 在眼前的清茶洒下一抹粼光。 一席清风拂过, 艾韬抬起头, 循着光, 迷失在窗前那一束舞动的尘埃里。
熟悉的琴声飘到艾韬坐着的角落, 把他从迷失中唤醒。 是肖邦的 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没有钢琴, 是 Joshua Bell 的小提琴协奏。 过去的几个月里, 艾韬曾一遍遍听这夜曲, 也曾一遍遍把它从手机上删去。 那一串串凄美的颤音又再飘起, 是一颗颗从琴弦滚落的泪滴。 艾韬挣扎着, 想站起来。 而飘渺的颤音牢牢地捆绑着他的手, 他的脚, 他的心。 这一刻, 他不愿听肖邦的夜曲, 更愿听尘埃无声的低语。
艾韬等待的同学是位妇产科医师。 高考那一年, 医学忽然成了很多家长的首选, 也许因为当时的经济形势和就业政策。 班上的四十个同学, 十个考取了医学院, 包括艾韬, 包括宸曦, 也包括这位同学。 她俩竟去了同一个医学院, 同一个班。 他想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报考和宸曦同样的学校。 也许冥冥之中他参透了命运, 把这注定没有结果的单恋交给距离和时间来慢慢熄灭。
艾韬焦急地等着解放, 读作 “谢放” 的。 猜她的父亲煞费苦心才想出这个革命的名字, 因为他们出生在在那个解放台湾, 解放亚非拉, 解放全世界的年代。 艾韬想解放也许察觉到他对宸曦的单恋, 才答应和他会面的。 艾韬和解放在高中时只讲过数得清的几次话。 那时艾韬每周给宸曦写一封信, 每封信都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好朋友的范围内, 呵护着好朋友的关系, 因为他曾经失败的表白。
那是高二时早春的某一天, 艾韬交给了宸曦一张只有两行字的纸条。 在他耗尽全部记忆去遗忘后, 艾韬现在能确信自己写在纸条上的, 只有四个字, 纯真和喜欢, 纯真是宸曦给他的感觉, 喜欢是他对宸曦的感觉。 他相信宸曦对纸条是有预感的,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那么多的巧合之后。
宸曦有运动天赋, 是长跑好手, 还喜欢游泳和滑冰。 那个秋天艾韬也竭力自然地加入爱好运动的同学的圈子。 每个周五的晚上他都去市游泳馆游泳。 宸曦穿着一件红色的泳衣, 映红了艾韬眼里的泳池。
游泳对艾韬还是相对容易的, 而滑冰才是一个真正的挑战。 那个冬天, 在滑冰场上, 每轮到他的班级, 艾韬一定去。 寒假, 也是如此。 虽然初级滑冰的水平让他无法分心去瞥冰场上的宸曦, 但他慢慢地滑, 耐心地等着宸曦从他的身边掠过的欢乐时刻。
因为滑冰艾韬才有了第一次单独和宸曦一起的时刻。 寒假里一次滑冰后, 艾韬终于能够计算好, 很自然地和宸曦同时离开校门。 艾韬记得和宸曦上了回她家的环路车, 说自己坐两站以后再换乘可以少走些路。 当然艾韬坐过了站, 直到宸曦提醒才下车。
七 交错
“艾韬”, 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是宸曦的声音, 艾韬茫然地四处张望。
“一个人愣神呢?” 解放已走到他的面前。
“解放, 你好! 对不起, 还在 jet lag, 下午是最 miserable 的时候。” 艾韬连忙起身, 握手, 掩饰着自己的恍惚, 让洋插队的经典语病脱口而出。
“我定了个包间, 品茶叙旧, 赶跑你的时差。” 解放边说边走向前台。 好在解放曾是英语课代表, 还在美国进修过, 没有挑艾韬的毛病。
艾韬随着解放移到到一个僻静的小包间。 解放看出艾韬的拘谨, 就先挑起话题。
“你可没啥变化, 大街上碰到也认得出来。”
艾韬附和地笑着, 只等着解放提起他们见面的真正目的。
从解放那里艾韬才知道宸曦工作后不久就结婚了, 和她大学时的恋人, 他不认识的。 婚姻没过多久就进入勉强维持阶段。 而后宸曦申请到美国读博士, 她的前夫作为陪读来了, 婚姻也进入名存实亡的阶段。 就这样直到绿卡办好, 前夫也安顿下来后, 两人才和平分手。 因为没有资产和孩子, 离婚进行地很顺利。 宸曦博士毕业, 做了博士后, 然后考上了住院医。 没多久宸曦查出患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癌症, 鼻腔鼻窦未分化癌 (sinonasal undifferentiated carcinoma), 然后是两年的挣扎。 宸曦在美国的情况解放也就知道这么多。
艾韬踌躇了一下, 还是提出了这四个月里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在大学第三年开学的时候, 宸曦出了什么事, 需要钱打点老师吗?”
“可能吧。 因为上一个学期的事, 大家都或多或少卷进去了的, 只是不清楚为什么偏偏她被盯上了。 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结果该是摆平了的。 好像没有什么进到她的档案, 不然她也不会顺利地考上研究生。 至于有没有花钱打点, 花了多少钱, 我不是很清楚。”
这模糊的回答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中艾韬的心。 大学第三年刚开学不久他就收到宸曦的一封信, 问可否和他借两百元钱, 因为在学校里出了一点麻烦, 需要打点老师, 还说三个月内还清。 钱, 艾韬倒是有的。 暑假他打了工, 挣了三百元, 是母亲的关系, 和送钱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是他额外的零花钱。 可是读信的那一刻他眼前浮起暑假里宸曦讲着她的男朋友的样子, 满脸热恋中的幸福和美丽。 为何找他, 而不是她的男朋友? 这个念头一冲上来, 就顽固地占满了艾韬的脑子, 没有留下任何冷静地分析这件事的空间。 艾韬赌气地寄了钱, 表现自己的大度, 和一封信, 来发泄他的失落和沮丧, 告诉宸曦不要再联系他, 他也不再需要她的友谊。
没多久, 艾韬就收到一张宸曦寄来的汇款单, 两百元钱, 没有一个字。 已冷静下来的艾韬知道这是真正的终结, 失败的表白后支撑他的希望终于被自己亲手击得粉碎。 艾韬默默地烧掉所有宸曦的信件和照片, 默默地退出了高中同学圈。
也许艾韬的脸色引起解放的关切, 她说:
“你不是她找的类型。 你和她无缘是最好的结局。”
虽然艾韬也清楚, 可还是不愿听到。 他知道自己天生缺乏, 也不会表达激情, 而那正是他渴望从宸曦那里得到的。 他记得写给宸曦最大胆的一封信也只是写到松林里, 雪野上, 在一个小木屋里, 能够和心爱的人坐在炉火前, 捧着一杯热茶, 听雪融化的声音。
和解放的相见是艾韬这次故乡行唯一的一次探访过去的努力。 艾韬都没有动过去看望宸曦家人的念头。 他最后一次去她家还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一片市区靠近市中心,应该已经被开发过几轮了。 即使见了, 艾韬也不确信自己能安慰宸曦的父母。 而高中也没有去看的必要。 从同学们微信群里直播的相识三十年聚会, 艾韬得知同窗三年的教学楼早就被夷为平地。 它如今是一块铜质缩微浮雕, 静静地躺在在校园中央的大理石地面上。 这倒难不倒同学们和它和影的夙愿。 艾韬很叹服他们的智慧。 同学们十个一组, 每人伸出一只脚, 脚尖顶在浮雕的边缘, 刚好完成围绕浮雕一周。 同学们还找到了几棵参天大树, 说还是从前的样子。 盯着微信群里的照片, 艾韬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个角落长着那样的几棵大树。 他不想继续徒劳下去。 艾韬知道自己成功地将高中的记忆击成散落的碎片。
八 劫结
艾韬走下 street car , 沿着 St. Charles 走进 Audubon Park 旁的一条小街, 没多远就是宸曦的导师 Dr. Michael Gerber 的家。 老人在电邮里建议艾韬坐 street car , 说可以欣赏沿着 St. Charles 街两旁的橡树和老宅。 这 street car 他还是第一次坐, 虽然曾在电影 【欲望号街车】 里见过, 虽然也来 New Orleans 开过两次会, 但都因来去匆匆而无缘。
能和 Dr. Gerber 联系上, 还是拜拖万能的互联网。 解放只记得宸曦出国后一直在 Louisiana 州的某个医学院, 直到去世。 好在 Louisiana 州小且落后, 州立和私立加一起医学院也只有三所。 然而艾韬搜寻了三所医学院的官方网站, 却都无结果, 偶尔有名字一样, 点击后都是失望。 猛然艾韬想到每个博士毕业时都会把论文存在一个全国性的数据库里。 于是艾韬立即上到数据库, 通过用猜测的毕业时间, 和学校, 艾韬终于查到了宸曦的毕业论文, 导师, 和学校。 原来她比他早毕业了一年。 艾韬于是到医学院的通讯录去查到了她的导师的名字, Michael Gerber, 却没有任何运气。 可是 Michael Gerber 这个名字总有些眼熟。 艾韬对名字的记忆力很好, 因为学术交往中能耳熟能详每一篇重要文章的通讯作者是一项基本技能。 他想也许曾读过 Michael Gerber 的文章。 艾韬研究肺癌的, 但是经常跟踪宸曦的领域, 乳腺癌的进展, 因为乳腺癌研究经费多, 突破性的发现常常可以移植到肺癌研究也不显得过时。 艾韬于是在 PubMed 搜索宸曦和导师的文章。 原来他们一起发表了六篇文章, 最近的一篇发表在十年前。 看来宸曦做博士后的导师也是 Michael Gerber 。 她同导师发的文章有两篇艾韬竟然引用过, 但是 Xi J Chen 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职业的习惯, 只有通讯作者才值得关注和联络, 只有他们才有可能审阅论文和课题。
艾韬只好查看着其他作者, 希望他们能帮助联系上 Michael Gerber 。 很幸运, 其中一位作者还在宸曦的医学院, 回复了艾韬, 告诉他 Dr. Gerber 五年前就退休了, Dr. Gerber 也愿意回答艾韬关于他和宸曦共同发表的文章的询问。
随后的几个月里, 通过电邮, Dr. Gerber 耐心及时地回答艾韬的询问。 艾韬告诉 Dr. Gerber 他和宸曦是同班同学, 久未联系, 刚刚得知她十年前就已去世的消息, 想了解些情况。 艾韬这才知道宸曦给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字 Jean, 因为 Xi 对美国人难度太大。 Dr. Gerber 在所有的邮件中都是这样称呼宸曦,艾韬也只好跟着改作 Jean。 艾韬和 Dr. Gerber 确认了宸曦的确死于罕见的鼻腔鼻窦未分化癌 (sinonasal undifferentiated carcinoma, SUNC)。 艾韬查到截止2015年全球确诊了三百多例, 只有传统的手术切除, 术后放射治疗结合化疗, 五年存活率只有34.9%。 因为这个癌症罕见, 不管研究机构还是制药公司都没有投入, 迄今都没有一个这个癌症的细胞系, 更不要提动物模型。 艾韬只能叹息命运面前人是渺小的, 无力抗争的。 可是 Dr. Gerber 随后的一封邮件让艾韬觉得自己错了。 Dr. Gerber 告诉艾韬, 宸曦从她自己的活检组织成功培养出了第一株鼻腔鼻窦未分化癌细胞系, 可惜没有经费和人员来继续, 癌细胞睡在液氮罐里已快十年了。 Dr. Gerber 问艾韬是否有兴趣接过来研究。 艾韬犹豫了, 经费和人员是他考虑是否开展一个课题的决定性因素。 毫无疑问, 鼻腔鼻窦未分化癌不会吸引任何基金资助的。 没有谁会资助一个在全球只有几百个患者的疾病的。 假如有一个富翁或名人死于这个疾病该多好, 那就可能会成立一个基金会来资助了, 艾韬马上自嘲这个无聊的念头。 他还有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启动基金, 可也只够支撑一点前期工作, 然后呢?
而真正让艾韬犹豫的原因是他无法预计自己面对夺走宸曦的生命的癌细胞的反应。 显然他的最终目标是发现杀死这些癌细胞的方法。 而这些癌细胞来自宸曦的生命, 是宸曦面对死亡的呼吸给了它们获得了永生。 这时, 艾韬才意识到他实验室里的每一株癌细胞, 都来自一位不幸的患者。 癌细胞是一个个不幸的生命的永生, 无声息地睡在液氮罐里。 只是每一株癌细胞的建立是由科学家冷静理性完成的。 艾韬自己还从小鼠的肺癌建立了一株细胞。 如宸曦这样, 培养终将夺走她的生命的癌细胞, 艾韬却第一次听到。 这一刻, 艾韬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宸曦。
九 哀思
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艾韬还是按响了门铃。 片刻, 门开了, 一位灰发老人 , 笑着伸出了右手。
“Tao? I’m Mike. Come on in.”
“Nice to meet you, Mike. Thanks for meeting me.”
Mike 高大, 消瘦, 七十岁出头的样子。 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 只是无处不在的皱纹刻着沧桑, 而他的手却让艾韬感到温暖和力量。 短暂的寒暄后, Mike 一字一句地说:
“非常感谢你愿意研究 Jean 的癌细胞, 这减轻了我的负疚感。 我对 Jean 许过诺的, 我尽力了, 但是没有做到。”
艾韬听出 Mike 有欧洲口音, 但是说不出是哪里。 Mike 顿了顿, 问艾韬:
“十年了, 她的朋友里, 你是第一个向我问起 Jean 的。 能告诉为什么吗?”
望着 Mike 湛蓝的眼睛, 蓝得透明, 可是艾韬感觉到的并不是他能看穿 Mike 的心思, 而是那双透明的眼睛能看穿他的心思。 艾韬不得不放弃原本准备的普通朋友的说法。
“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她。”
“我看得出来。 谁又不呢! Nancy 也非常喜欢她。”
看到艾韬脸上的疑惑, Mike 马上补充道:
“Nancy 是我的亡妻。”
艾韬惊住了, 连忙说:
“我真心为您妻子的去世难过。”
Mike 倾着身体, 望着角桌上的一张照片。 这时艾韬看到 Mike 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 他也顺着 Mike 的目光, 看到角桌上的 Mike 和一位亚裔面孔的女士的照片, 那该是 Nancy 了。 相片里斜阳让 Mike 年轻英俊的脸在 Nancy 的脸上投下薄薄的阴影。
“七年前, 一起车祸。 在送女儿去大学的路上。 女儿开车, 夜里打瞌睡, 滑出高速撞到了树上。 Nancy 当时坐在副驾驶座。 养好伤以后, 女儿就去了伦敦, 再没有回来过。 我尝试着工作, 最终在五年前退休了。 现在我每年有半年的时间在越南做义工, 在河内, 指导当地的病理科医生, 还有几个月去欧洲, 看望女儿, 旅游。 这房子很多时候空着的。”
“越南?”
看到艾韬脸上惊讶的表情, Mike 解释:
“哦, 我告诉你了吗? Nancy 是越南裔, 越战结束时和父母逃难来的美国。 ”
艾韬不知如何安慰, 尴尬中转变话题:
“Jean 的博士和博士后都是在您的实验室做的吗”
“是的, 我非常幸运。 你知道, 我是一个病理科医生, 很多临床任务, 实验室没有很多时间来指导。 而 Jean 进实验室时, 已经有了非常好的训练, 我只需要给一些大方向的指导, 她就都完成的非常好。 当 Jean 谨慎地提出她想申请病理住院医, 我欣然同意。 我自己也是在德国的医学院毕业, 来到 Mount Sinai 做的病理住院医的。 我告诉她, 为什么不呢? You have my blessing! 当然是她出色的考试成绩和申请材料让她成为我们病理科的住院医。”
“哦, 对了, 我该给你看 Jean 的相片。”
老人走到壁炉前, 丛台上取下一个相框, 有两张照片, 都是宸曦, Mike , 和 Nancy 。 左边的一张显然是毕业典礼时照的。 宸曦站在 Mike 和 Nancy 中间。 宸曦和 Mike 都穿着博士服。 夸张的博士服和帽子, 结结实实地罩住了宸曦, 只露出笑脸和两个深深的酒窝。 右边的一张, 三个人都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 就站在这壁炉前, 宸曦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喜悦, 而脸上的笑容却是苍白的, 酒窝也变得浅浅的。 Mike 说:
“这是 Jean 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艾韬接过像框, 凝视着宸曦依稀可见的酒窝。 艾韬想记住这个样子的宸曦, 可她额前的刘海和深深的酒窝, 却总是重叠上来。 他曾被同事赞誉有 photographic memory , 而过去的几年里, 记忆倒退得厉害。 他真愿 photographic memory 能在此时神奇地回来, 在他的脑子里刻下这幅相片。
“年轻人, 晚上有安排吗? 愿意和一个老头子共进晚餐吗?
艾韬被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来, 抬起头看着 Mike 。 Mike 继续道:
“Galatoire's Restaurant 如何? 在 French Quarter 里。 那是 Nancy 和 Jean 都非常喜欢的一个餐馆, 就在 Bourbon St 上, 饭后, 你可以步行回 Monteleone 。”
十 希望
进到 Galatoire's Restaurant , 艾韬才意识到饭店的 dress code 。 Mike 穿着半正式的西装上衣, 长裤, 艾韬却是休闲的夏装, 高尔夫球衫配休闲长裤。 Mike 看出了艾韬的担心。
“不用担心 dress code 。”
Mike 对着一位 waiter 说:
“ Tony, 见到你真高兴。 能麻烦您给我的朋友 Tao 一件西装吗? 他是我刚下飞机的客人, 没有准备。 谢谢!”
“当然, Dr. Gerber 。” Tony 打量了一下艾韬就离开了。
Tony 的年龄和仪表都让艾韬觉得他是一位老绅士, 而不是 waiter 。
Mike 转过头来对艾韬解释道:
“这家饭店有着城里最严格的 dress code , 男士上身必须是西服。 这也造就它的招牌服务, 为疏忽的男顾客提供西装上衣, 而且是合身的, 全靠 waiter 的惊人的目测能力。 ”
这时 Tony 已经回来, 递给艾韬一件西装。
“请试一下, 先生。 谢谢。”
艾韬穿上, 难以置信的合身, 看来 Mike 所言不虚。
“谢谢 Tony 。 ”
落座后, Mike 说:
“这家饭店的海鲜非常好。 你有什么忌口吗? ”
“没有, 谢谢!”
“那就好。 那我们就遵循这里的另一个传统, 不看菜单, 由 waiter 帮我们点餐。 ”
于是 Tony 为艾韬点了 Créole gumbo 作为开胃品, Pompano meunière amandine 作为主菜。
当主菜被端来时, Mike 说:
“Pompano meunière amandine 是 Galatoire’s 的一道招牌菜, 也是 Jean 的最爱。”
艾韬尝了一下, 才发现鱼的形状和味道都像极了家乡的美味, 镜鱼。
“真的棒极了, 谢谢 Tony!”
Tony 转身离去后, Mike 问艾韬:
“你认识的 Jean 对宗教感兴趣吗?”
“不记得她有过。 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
“哦, Jean 在去世的前一年, 受洗, 成为了基督徒。 她礼拜的教堂Redeemer Presbyterian Church 就在 Audubon 公园边上。”
艾韬曾经常去教堂的, 在他二十岁的时侯。 在他对和宸曦的感情还存着希望的时侯。 那是一个离他的大学很近的, 百年历史的教堂。 他去周二晚上的青年查经班。 他没有懂那时的自己, 为何会去听那位年轻的牧师讲信徒该如何欢迎主进驻到自己的心。 也许教堂给了艾韬平和的心态和模糊的希望。 他还在给宸曦的信里描述了自己在教堂里的感觉, 而宸曦只是泛泛地答复 “嗯, 那是很美好的经历。”
Mike 继续说:
“我们都这样吧, 当在真实的世界里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宗教是希望还在的地方。 这是现代医学的困境, 把生命分解成物理和化学去理解, 去修复, 没留下希望的空间。”
十一 钟摆
艾韬从 Galatoire's Restaurant 步行回到 Hotel Monteleone 。 虽然还是初夏, 新奥尔良的夜已是一个蒸笼。 踏进酒店大堂的一刹那, 艾韬感到全身的毛孔都猛然崩开, 贪婪地吮吸着清凉干爽的空气。
渴望安静, 艾韬径直回到房间。 可他又不能坐下来, 他不愿自己去接受, 去回想 Mike 讲的关于宸曦的一切。 走到窗前, 艾韬凝视着窗外的潮气在玻璃上凝成一串串泪珠, 流淌。 泪珠间, 艾韬隐约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艾韬无奈地又回到大堂。 Monteleone 每一件家具, 摆设, 装饰都诉说着南方曾经的辉煌和失落。 艾韬只是无目的地绕着大堂游走, 不愿也不敢停下来。 不知第几圈以后, 他停在了一个古董样的落地钟前, 因为他发现了钟的古怪。 那长长的钟摆是静止的, 可是指针们却在准确无误地走着时间。 好奇心让他走近端详, 那的确是一个古董, 在 Monteleone 倒也不足为奇。
“What a gem,isn’t it!” 浑厚洪亮的南方腔。
艾韬被惊了一下, 才发现前台的老人已站在自己身边。
艾韬一脸的疑惑, 看着老人。
老人似乎知道他的问题。
“It’s broken. They can’t fix it. So quartz runs it now. It’s a shame!”
艾韬挤出一丝微笑和谢意, 就又盯着静止的钟摆。 他想起了大学时读到的那首关于钟摆的诗。 那时他还读诗, 可那时他不懂古钟, 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走。
停摆的钟
我有一个古钟
长长的钟摆, 静止
不再与时间相通
可它有颗石英的心
跳动着光阴
不停息
追溯了一年又一年
我无法想起
钟摆停在了哪一天
是谁的手指
无心碰碎
钟摆永恒的机关
三十年后, 艾韬终于见到了这样的一个钟, 芯虽然已经被替换, 可时间依然流淌。
十二 前尘
美国的南方有个州叫 Louisiana, 州里有座城叫 New Orleans, 城里有个公园叫 Audubon Park, 园里有颗老橡树叫 Etienne de Boré, 当地人都叫它生命树。
你飞到 New Orleans , 直奔举世闻名的 French Quarter, 那个只耸立着 Spanish 风建筑的 French Quarter。 你入住在 Hotel Monteleone, 那个文人骚客宿醉说梦的天堂。
走在 Burbon 街上。 湿暖的春风, 送来爵士乐百年不变的感伤, 还有饭馆食铺的百味陈香。 一别十年, 你还能从和谐混搭的百味中辨出 Crawfish Boil,Seafood Gumbo, Charbroiled Oysters。
立在街角, 等待着有轨电车, Streetcar, 载你重回逝去的时光。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 Tennessee Williams 曾入住过 Hotel Monteleone 。 或许他就在这一站等待着 A Streetcar of Desire , 载他去探访 Blanche DuBois 。
你依窗而坐, 心随着车轮蹉跎。 St. Charles 街跑着世上仍然运行的最老的有轨电车线。 它也许是世上最慢的一条线, 有着最密集的车站。 每一站都带人去凭吊一段久远的历史。 听着车轮和铁轨的娓娓交谈, 讲着过往的云烟。 你望着窗外, 街旁苍老的橡树, 在微风中摇曳。 一棵棵, 驶入你的视野, 再褪出你的视野, 绵延轮回。
告别了 Streetcar , 在 Audubon Park 入口 。 大门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门旁茂密旺盛的橡树和棕榈, 已褪尽你触闻过的枝叶, 可新生的枝叶也如故人。
你无意流连园内的美景和生机, 径直走向它的西南角, 停在生命树前。 十年过去了, 生命树壮丽慈祥依旧。 它的近十米的躯干想来添了些岁月的划痕, 近二十米高的枝叶, 依然伸展开庇护着几十米的方圆。 经历了尽三百年的沧桑, 十年于它只是一个瞬间。 你感慨十年于你也只是一个瞬间该多好。
你再一次读着生命树的介绍牌。 生命树在 The Live Oak Tree Registry 的官方名字是 Etienne de Boré , 得名于 New Orleans 的首任市长。 据考证生命树是在十七世纪的四十年代种下的, 而 Etienne de Boré 生于1741年, 两者出生年月的接近或是名字的由来。 而民间的传说则来得风情有趣。 据说当时的一个农场主栽下了这棵橡树, 作为礼物送给他新婚的妻子, 见证他们永恒的爱情。
坐下来, 在生命树半埋入地下一根长枝上。 那根树枝有半米粗, 十几米长, 即便如此粗壮也无法支撑生生不息的枝叶。 于是它的腰身渐弯, 终入泥土,交给土地那一枝的生命。 你喜欢坐在这里, 因为没有任何遮拦, 能看到几十米远的那栋老屋, 是那种南方特有的建筑风格,叫 shotgun 。
你遥望着那栋老屋, 再一次, 也许最后一次。 夕阳下, 挂满生命树的 Spanish moss 随风婆娑。 在你的眼里, 在飘渺的莹光里, 远处的老屋也随心婆娑。
你静静地等着暮色, 等着月夜, 等着老屋里的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 老屋里的灯终于点亮。 远望着灯光, 你看清了老屋前的铸铁围栏, 围栏上的 fleur-de-lis (百合花) 图案和点点新添的锈斑。 你也看清了老屋墙上的 Victorian 花纹, 和花纹上风雨揉搓出来的斑驳。 屋里的灯光仍如往日一样温暖, 裹着, 呵护着她的身影。
艾韬感觉到暖融融的, 不知何时身上已盖着一条毛毯。 一定是妻子。 航班延误, 到家已是午夜。 疲惫的艾韬不忍心吵醒妻子, 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倒头睡下。
艾韬惊讶自己做了这个诡异的梦。 New Orleans , 算上这一次, 他也只去过三次。 这一次只有一晚的停留, 艾韬不得不取舍。 他选择了宸曦曾经生活过的住处和礼拜的教堂, 而放弃了去她的墓地的想法。 昨天傍晚, 艾韬就坐在生命树陷入泥土的长枝上, 远望着宸曦住过的老屋, 直到夕阳西下, 才匆匆奔向机场, 登上返程的航班。
读着妻子压在咖啡机下的欢迎回家的便签, 他想起了在候机厅的 Starbucks 听到的那首爵士风的歌。 磁性的男中音唱着离别, 唱着重逢。
I have many a turntable,
but only one syncs silently with my feel.
I have many a record of vinyl,
but only one sings softly her appeal.
I have many a fantasy,
but only one I wish come real and true.
I have many a fallacy,
but only one I wish to revoke and undo.
When she left me on a rainy day
I said to my invisible DJ,
I don’t know what goes wrong,
why days become long.
Oh, when night plays my turntable,
I see her face shining again,
in the blue sound of vinyl,
in the blue sound of drizzle.
Oh, when the past plays my turntable,
I hear my heart chiming again,
in the blue sound of vinyl,
in the blue sound of drizzle.
十三 磨难
收到宸曦的癌细胞株时, 艾韬也同时收到 Mike 的一封信, 还有宸曦的实验记录。 艾韬亲手把细胞株转移到液氮罐里, 一共有五支, 冻存在一毫升的超低温试管里。 职业的习惯让艾韬决定在读完宸曦的实验记录后, 在宸曦的工作的基础上先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 包括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回到办公室, 先打开 Mike 的信,竟然是手写的古体的 cursive , 艾韬眼前浮起优雅地打着领结的 Mike 。
“Jean 建立的癌细胞株来自于经过一年治疗后复发的活检。 也许她早些时候的尝试失败, 是因为治疗前活检得到的癌细胞恶性程度还不高, 体外存活能力也不强。 而复发后的活检, 得到的都是战胜了放疗和化疗的癌细胞, 正如尼采说的 ‘That which does not kill us, makes us stronger’ 。 假如是 Jean 战胜癌细胞该有多好。”
“成功的建立癌细胞株给 Jean 带来一丝成就感, 一线希望, 在治疗失败后。 Jean 希望自己的癌细胞株能提供一个找到治疗靶子的平台, 能够催生靶向治疗, 像乳腺癌和其他常见的癌症一样。 因为没有经费, 我的一个同事, 做了筹款活动。 他是一个长跑好手, 持续二十四小时在篮球场运球, 筹集了二万四千美元, 使得 Jean 可以建立, 培养她的癌细胞, 并进行了一些初步筛选。 只是结果都令人失望。 我们对 SUNC 懂得太少, 那时是的, 现在依然如此。 而后她的病情陡转急下, 这个课题就被暂时搁置了, 只是当初我没有预料到这个 “暂时” 竟变成了十年。”
“她去世一年后, 飓风 Katrina 就击中了新奥尔良。 轮到我值班, Katrina 登陆后的晚上, 同事和我都庆幸新奥尔良再一次成为幸运儿, 准备第二天早晨回家查看家里的损失和破坏。 可是一觉醒来, 大家都惊呆了。 医学院和医院泡在了快三尺高的水里。 荒唐的是柴油发电机在地下室。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 我们没有电, 没有水, 没有手机信号, 没有空调, 华氏九十几度, 湿度近 100% 。 地狱也不过如此。 漫长的等待后终于有直升机来运走病人。 病人都是用担架一级级台阶抬到楼顶的直升机平台。 奇迹啊! 地狱般的一周里, 我们没有损失一个病人。 我们是充满自豪离开的,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 我只能用一个小液氮罐, 选择最珍贵的标本和细胞放在里面带走。 Jean 的癌细胞是我第一个放进液氮罐的。”
“两个月后我才能够重返我的实验室, 所有留下的标本, 试剂都被霉菌覆盖着。 整个楼里弥漫着腐臭。 我的几位同事选择了告别。”
“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 我的实验室才真正地开始重新运转。 没多久, 就是毁灭性的车祸。 我试着重新开始, 可是做不到。 我无法再像以前专心工作, 我的女儿, 她的抹不去的负罪感是我最大的担忧。 我知道这样继续下去, 是危险的, 不负责任的。 长长的思考后, 我决定在五年前完全退休, 也关闭了我的实验室。 我没有忘记自己对 Jean 的承诺, 只是我被生命的脆弱耗尽了。 Jean 的癌细胞由我的朋友暂时保管, 为了我心中的一丝希望。 对不起, 现在请求你来完成这个承诺。”
“我写了这么多, 不是想给你增加压力。 我知道你把这当作使命。 我相信你会珍惜 Jean 的癌细胞, 比我还要珍惜它们, 因为是 Jean 经历的磨难给了它们生命。 我深信你会的。”
十四 尘埃
一轮满月, 明亮得掩住星光。 茫茫的白雪, 在月光下, 好似银河, 繁星点点, 一望无际, 几乎刺痛你的眼睛。 你沿着一行浅浅的脚印, 走向原野的深处。
一点柔黄的光从地平线浮起, 向你缓缓地飘过来, 从一个点变成了一扇窗, 一扇门, 一栋白雪覆盖的小木屋。 红砖的烟囱, 清烟袅袅。
寂静的月夜里, 你等在门前, 听着自己慢慢缓下来的心跳, 听着从门里传出的炉火的爆裂声。 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时, 你抬起手, 叩响了门。
“你来了。”
“嗯。”
“烤火吗?”
“好的。”
一根根圆木垒成的四壁, 反射着炉火的光和热, 温暖又坚实。 除了四壁, 就只有壁炉前的两把摇椅。 你和她分别坐在摇椅上, 面对着炉火。 你没有伸出手, 她也没有, 因为两把椅子间遥远的距离。
她望着炉火, 你望着她, 望着她黑黑的眼珠里跳动的火苗。 她是你想象的中年的样子。 不会衰老的该只有微笑。 你渴望能再凝视她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也想起自己那个笨拙的, 没能把她逗笑的笑话。
“你叫宸曦, 我叫艾韬。 我们两个的姓都少见, 不过合在一起就到处都是了, 叫尘埃。”
你想再讲一次这个笑话。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你:
“Ashes to ashes.
Dust to dust. ”
你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去看炉火。 你见过的最绚烂的燃烧, 灰烬漫天飞舞。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在你耳边喃喃:
“Ashes to ashes.
Dust to dust. ”
你转头想问她是否也听到。
只有空空的摇椅, 缓缓地摇着, 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