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马瑶瑶第一次做管家,是在一个挺老的演员的家里,工作就是打扫书房。
见工的那天,大管家把她带到书房:
“这里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每天早饭后,就要进来打扫,做完了,你的领班会来检查。”
马遥遥看了看书房,虽说书房不小,可是也绝对用不了一天时间打扫。于是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要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大管家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马瑶瑶,“让你的领班跟你说吧!”
“你就负责书房的清洁,这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做好了也不容易。”领班为马瑶瑶做了示范,“家具和书柜,清洁之后,既不能有灰尘,也不能有清洁剂或者清水留下的水印,所有的家具必须亮得可以当镜子。而书籍呢,则不能混乱,更不能有灰尘。凡是主人拿出来看过的书,一定要摆放到原有的位置,不可以放错。”
马遥遥说:
“他看书我又没有在跟前,怎麼知道他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领班瞪了她一眼:
“别人说话不可以插嘴,这是规矩。有问题要等到我说‘有什麽问题吗’你才可以提问。”她又说,“干完活,其余的时间,只要不随便乱走,就没事,但是乱走乱看可是大忌,乱说更是零容忍。”说完,她看了嘴唇抖动,又不敢出声的马遥遥,微微一笑,“至于你问的关于书的问题,是需要你每天清洁的时候,注意观察的。”
马遥遥说:
“我的英文不好,哪里记得住那麽多书名?不知道书的内容,就不好分类,也不知道应该归到哪里去。”
领班又瞪了她一眼:
“当画看,会吗?”
马遥遥明白了:
“我记住了!”马瑶瑶每天干完活,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以她美术硕士的功力,没几天,她就把整个书房分毫不差地画了出来,无论主人拿出来多少书,也无论他放在那里,马遥遥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把它们归位。再闲了,她就对着满屋的“镜子”摆各种“Pose”,欣赏自己,画自己,当然只是素描,而且只能在自己的卧室画。即便如此,一天的工作量,不紧不慢地干,也用不了两、三个小时。闲得她浑身长草,只想找些事情做。每当生日,老板会给一个大红包,还会有一份礼物;年节的时候,也有一份礼物。当时的周薪$800包吃住。那个大管家头,对大家也非常好。只要安安静静呆着,他绝不找你的麻烦。
那些大牌明星,家里经常会有大型的party,这时所有的管家们,必须整整齐齐地穿着制服,恭恭敬敬地接待和照顾客人。马瑶瑶就跟着学了很多礼仪,特别是“眼力见”,北京人过去无论什麽行业,学徒先学眼力见,能在客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还要在客人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完成服务,悄悄退去。这就是眼力见。马瑶瑶练就的这种眼力见,就如同空气一般,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一旦没有了她,立刻非常难受。因此很得大管家的赏识。
后来是因为做这个工作太轻松了,她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又不能画油画,或者水彩画,那太脏了。实在闲得发慌,她就到厨房去,但是厨房的工作人员,一来忙,二来也不想把拿手的活计传给别人,所以总是轰她出去。她也不恼,仍旧笑嘻嘻地帮忙,特别是有Party的时候,她是苦累不怕地打下手。时间长了,厨师们戒心也松了,一招半式的也会传一些给她。同时她努力地偷看偷学,回家再做给老咖啡品尝,加上一些中国特色,慢慢也有了一套自己独特的风味。再跟厨师们学一些点心呀、摆盘啥的。这个餐点、礼仪的技能,后来都派上了大用场。
后来这个老板死了,她就又被推荐到另外一家去,薪水一个星期是$1200,工作就是餐厅前厅的负责人,下面管了三个人,当了前厅领班。负责打扫卫生、开门接待客人,餐桌服务。这样她又学到了很多。但后来这个人破产,把房子卖了,她就被遣散了。
然后她就得到了第三份工作,这份工作做外场,就是负责房子外边的庭院。每天早上和傍晚负责监督警卫交接班,然后就要负责监督园丁的工作,其实也不用做别的,就是看他们工作,只需要把一些不足指出来,挑些毛病,这个时候周薪已经涨到了$1400。虽说这个工作是很高薪的,但不要以为很简单,其实各方面都有很多讲究,警卫的礼仪、树木花草的外观都十分讲究。马瑶瑶本来就喜欢摆弄花草树木,加上身后的美术功底和审美意识,把个庭院打理得成了当地一景了!她对这个工作是乐在其中,没事时还经常向园丁请教,并且帮忙清理修剪下来的枝枝叶叶,因此也和园丁成了朋友,对于养花种草,学了不少知识。
马瑶瑶每个星期有两天可以回家跟咖啡团聚。老咖啡平常有事没事,或者无聊的时候,就会到好莱坞那边去应征群众演员的工作,一来可以有一些收入,虽说不稳定,但也并不十分匮乏;二来瑶瑶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马瑶瑶在两个工作中间的空档期间,也会陪他去做群众演员。
群众演员是怎么做法呢?当然,咖啡是演员工会的,所以他的收入会比较高一点,不是工会会员的演员,收入会比较低一点。有意愿要做群众演员的,先在固定的机构登记。需要的时候,他们就会打电话约你去试镜,如果合适就会给你角色。是按天付费,每天差不多有2、3百块钱美金的收入。这个工作就是不稳定,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也是蛮辛苦的。好在咖啡有退休金,马瑶瑶收入也不错,并不指望这个收入糊口。因此做起来就像玩似的,乐在其中。
有一次,刚好马瑶瑶的老板破产,她还没有得到下一份工作,就陪咖啡一起做群众演员,当时是拍男女主角吃饭,她和咖啡的角色,就是邻桌吃饭的食客,一坐下,就上了一份美食,马瑶瑶高兴坏了,对咖啡说:
“白吃白喝还有薪水拿,这个差事太美了!”高兴地津津有味地大吃。正吃得高兴,
“Cut!”导演说,“你们感觉不对,要……”导演把男女主角训了一顿,于是重新换食物,重新吃。这次,马瑶瑶吃得比较斯文了。正吃着,
“Cut!”导演又说。
“又NG了?”马瑶瑶问。
“又NG了。”咖啡说。
问:
“咱们还得吃?”
答:
“还得吃。”
又重新上了一份食物,同样的东西,马瑶瑶却怎么看都不顺眼,但是一声“Action!”之后,还要满怀兴趣地再吃一次。
“Cut!”导演又说。
“又怎么了?”马遥遥心惊胆战了。
“演员忘词了!”咖啡说。
问:
“咱还得重吃?”
答:
“还得重吃。”
又重新上了一份食物,同样的东西,马瑶瑶看见就觉得恶心,实在连味道都不能闻了。但是无奈,还是要吃,这次一声断喝:
“Cut!”吓了马瑶瑶一跳,只见导演冲过来,气哼哼地说,“你,是吃东西还是拨拉食物呢!摆上,再来一次!”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指着马瑶瑶,“吃饭就要像吃饭的样子!”
……
这一天拍下来,马瑶瑶腹胀、腹痛、又拉又吐,折腾了好几天:
“挣的那点劳务费,全用来吃药了!”
马瑶瑶和咖啡两个人过了十几年恩爱的好日子,过了85岁,咖啡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变得非常黏人,分分钟都离不开马瑶瑶,只要马瑶瑶不在跟前,他就哼哼唧唧的,马瑶瑶只好辞去了工作,专门在家陪伴咖啡。咖啡对性的要求反而比以前更频繁了,似乎只有性的接触,才能让他感到安全。感觉到瑶瑶的存在和爱。他的记忆力是越来越差,经常会叫错人、认错人。后来,他就只认识马瑶瑶,别人他都不认识了,当然演员的工作也不能做了,经常会对着电脑发呆,感受着那些深植心中、过去会随口而出、信手拈来的那些文字渐渐离去,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的无奈。
“父亲,你好吗?”咖啡的儿子55岁的咖啡,带着他的儿子小咖啡来看望老咖啡。
“瑶瑶,他们是谁?来干什么?”咖啡紧紧地拉着马瑶瑶的手问道。
中年咖啡说:
“我父亲得的是阿兹海默症,你为什么不送他去治疗?”
“我们当然在治疗啊!可是你也知道,阿兹海默症是不可逆转的,我只希望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是快乐的,而不是被一群陌生人围绕着,忍受着恐惧和孤独。”马遥遥解释道。
中咖啡愤怒地吼道:
“你这个邪恶的中国女人,为了贪图我父亲的财产,竟然不给他治病!你等着,我一定会起诉你的!”
咖啡的性情慢慢地变得非常古怪,过去大而化之的他,开始一分一分地计较金钱。有一天他想吃冰淇淋,解开裤腰带,从内裤里取出一个布口袋,口袋上有一根绳子,系在裤腰上,他取出来20块钱,让马瑶瑶去给他买冰琪琳。买回来之后,马瑶瑶把冰淇淋给了老咖啡,咖啡一只手举着冰琪琳,另一只手还伸得直直的,马瑶瑶问他:
“你是什么意思啊?”
老咖啡说:
“钱,找的钱呢?”马瑶瑶把剩下的钱给了他,他还是伸着手。
马遥遥问:
“还要什么呀?”
老咖啡一本正经地说:
“收据。”马瑶瑶就把收据给他了,老咖啡虽然脑子不好使啊,人都不认识,他居然能够非常清晰地算出来还差几分钱,“还差19分。”
马瑶瑶笑着从兜里掏出了19分,递给咖啡,咖啡这才安心。但是,她不知道这一幕却被中咖啡用手机录了下来。
咖啡把冰淇淋放进嘴里,只吃了一口,就去世了,在甜蜜中离开人世。手里都还紧紧地抓着那19分钱,怎么掰也掰不开,就是死不撒手啊。马瑶瑶说:
“让他带走吧!”
咖啡走了之后,马瑶瑶就又变成孤身一人了,她为了照顾咖啡,没有工作已经好几年了,经纪公司觉得她年纪也大了,不太适合做高级管家了。
这时,中小咖啡一起过来,要收回老咖啡的房产,并以马瑶瑶虐待老咖啡图谋财产为名,对她提起了诉讼。
咖啡们将马瑶瑶告上了法庭,指控马瑶瑶虐待老咖啡,觊觎他的财产。
“马瑶瑶嫁给年长28岁的咖啡先生,多年来,把老人独自撇在家里,自己到外面玩乐,老人罹患了阿兹海默症,故意不给予治疗,任其恶化……”一条条罪状,看起来马瑶瑶真是一个邪恶的女人了。
马瑶瑶没有钱请律师,又不会为自己辩护,她只是辩称:
“我与咖啡是相爱的,这些年我一直工作,从来也没有依靠咖啡的钱生活。我也从来没有虐待过他。”
但是,中咖啡出示了一段录像,指控道:
“这个女人,连区区19美分都不放过,怎么可能不觊觎他的财产呢?”
马瑶瑶败诉,她除了自己名下的一点微薄存款之外,被允许带走自己的衣物。她提出,希望法官允许她带走咖啡的书籍和电脑。法官看了一下清单:
“就是一台386电脑?”陪审团和旁听的人,都笑了。中小咖啡十分不屑,挥了挥手。她默默地收拾老咖啡的遗物,准备搬离,至少她还可以领取老咖啡的退休金。她抚摸着老咖啡那台堪称古董的电脑,忽然想,把老咖啡写的东西打印出来,即使不能出版,也还是个念想。
无家可归的马瑶瑶,找到了萨利的家:
“听说您这里有房间可以分租?”
萨利说:
“单独的没有了,与其他的女孩子同用一个房间的话,还有一张空床。”
马遥遥说:
“没关系,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
马瑶瑶就在萨利家暂时栖身,那时萨望北还是法学院的学生,萨太太还在汤姆家照顾汤姆,桑可儿也还没有认识萨利,没有到美国来呢。
有一天,马瑶瑶问萨利:
“我有一台旧电脑,想把里面的东西打印出来。”
萨利说:
“你问问我儿子,他是大学生,刚好今天休息在家,他应该可以帮你。”
萨望北一看那台386电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就说:
“这东西老掉牙了!扔了得了!还打印啥呀?”
“我知道,人人都这么说。可是这是我死去的丈夫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萨望北端详了一下马遥遥:
“您的先生是?”
马遥遥说:
“他生前是作家,这就是他用来写做的电脑。我想把他写的东西,打印出来。”
萨望北说:
“他,他是叫咖啡?”
马遥遥兴奋起来,她以为咖啡居然有些名气:
“对呀。你怎么知道?”
萨望北说:
“那个案子的主审法官,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们有些同学去旁听了。”萨望北说着,好奇心也起来了,就找了打印机,可是接口不匹配,“你这个电脑太老了,新的打印机不匹配,我到学校去,我们图书馆有老式的打印机,我试试。”
过了几天,望北回家来,萨利说:
“不节不年,又不是周末,你不好好上课,回家干嘛?”
望北急切地说:
“爸,瑶瑶姐在家吗?”
萨利说:
“在,整天失魂落魄的,没着没落,你妈妈正说,要劝她去达拉斯找她儿子去呢,怎么,你找她有事?”
萨望北兴奋地说:
“爸,人说好人定有好报,这是一点不假的。”
萨利被他说的有点懵:
“没头没脑的,怎么回事?”
萨望北说:
“爸,如果遥遥姐她没有这份深情,老咖啡的电脑就进了垃圾箱了。如果她没有这份深情,老咖啡对她的心就被辜负了。她就应该无家可归。就是她的这份深情,救了她自己了!”萨望北把马瑶瑶托他打印的东西拿出来,“我把这个,给教授看了,他说时间还来得及,让马瑶瑶马上上诉。”
马瑶瑶提出上诉,在庭上,她说:
“我没有钱请律师为我辩护。我也不知道怎样为自己辩护。你们都知道,咖啡是一位作家,这是我丈夫咖啡先生最后的文字,是他留在电脑里面的。我并没有打算证明什么,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见证我们的爱情。”马瑶瑶当庭呈上咖啡的文字:
“我知道我的意识正在慢慢离我远去。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许这些文字将是我今生写得最好的作品, 因为它们是头脑里,胡乱跳出来的一些想法,不再受逻辑的控制。我的小瑶瑶,正在那里忙来忙去,虽然她已经59岁了,但是在我的眼里,仍然像小姑娘一样轻盈。我感谢上苍,今生把这个女人带给我。想当年我一个跟头摔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从此,她就成了我终身的伴侣。我们之间没有火热的爱情,澎湃的激情,但是,她时时刻刻让我感到温馨,让我感到快乐,让我感到满足。我知道她真心爱着我,我也真心爱着她。
“我仍然可以感觉到,我的记忆,我的意识,正在慢慢离我远去,我一定要把我这种感觉写出来,否则的话,可能很快我就连英文字母都会忘记了。但是有一个声音,有一个女人,瑶瑶,是永远不会从我的脑海中被抹去的。当医生告诉我,我罹患了阿兹海默症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奇,因为我早就有这种感觉。其实我想,如果阿兹海默症把世界上一切不愉快,一切争斗,一切烦恼都抹掉了,那也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身边只有一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母亲,我只要有她,有瑶瑶就够了。
“我告诉过她,无论我的意识清醒还是不清醒,不要送我去住在医院里,我不愿意被那些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包围着,被他们强迫着吃这个、吃那个、做这个、做那个,我不要。我要像一个婴儿一样,依偎在我所爱的这个女人身边,度过我今生最后的时光,那将是上帝对我最大的恩赐。我这一生没有什么财产,我不可能给这个女人留下什么财产,因为,我并没有什么积蓄。我们的婚姻15年了,我所拥有的,就是这栋房子,和有限的版税收入,这栋我们在一起生活过15年的房子,这里每一寸每一分都有着我们两个人的爱。我们在沙发上做爱、我们在地板上做爱、我们在厨房里做爱、我们在卧室里做爱,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我们爱的见证。这一栋充满了爱的房子,是我的心、是我的情、也是我的爱,它属于我们俩,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分享它。我有一份遗嘱,一份正式的、经过公证和律师见证的合法遗嘱,放在我银行的保险箱里……如果马瑶瑶并没有如我所料地那样,对我一往情深,这段文字就会同我的电脑一起,被我的儿子丢进垃圾堆,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珍惜他父亲的心血的。那么马瑶瑶也就一无所有了。如果这段文字得见天日,上帝作证,我的妻、我的爱、我的瑶瑶,将得到所有我所遗留的,包括房产和版税。”
当这段文字被当庭宣读之后,法官问:
“咖啡先生在银行开了保险箱吗?”
“我不知道。”马瑶瑶说。
“我们也不知道。”咖啡们说,“请法官先生明鉴,我们怀疑这份文件是马瑶瑶伪造的。在她败诉后,当庭并没有表示要上诉,过了这麽多天,她完全有机会、有能力伪造这份文件、捏造出一份子虚乌有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