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带着我再次回到三十年前的一九八九年。
那年我才过三十岁, 有美国大学授予的高等学位,是刚刚自愿回到祖国怀抱的海归。在执教的大学里,刚分到一套公寓,刚走马上任成了系主任,名字已经上了待评的教授名单。不苟言笑的人事处长私下打招呼说,我已经上了内定的干部考察名单。无人知晓的是,我除了在校内外授课,还在一家很大的私企给老板兼职当着私人顾问。那时我光兼职挣的钱,早已远远超过了做了一辈子学问才混到一级教授的父亲。用句世俗的话说,当时的我踌躇满志,扶摇直上,前途无量。
胡耀邦突然死了。
我教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们都纷纷走上了街头。年轻的同事们也开始纷纷走上了街头。公开的悼念很快成了公开的抗议。一开始,我对他们的这种做法是不支持的。我怕他们失去理性后,激怒举足无措的党,从而失去变革社会的良机。
后来我也身不由己地卷进去了。任何一个有热血和良心的人,都无法眼看着单纯善良的市民和学生为国家振兴奔走呼号,在天安门广场上静坐绝食,听着日夜呼啸的救护车把昏过去的学生送往医院而无动于衷。在那种环境下,只有李鹏那样的老谋深算的老毒蛇能冷血地盘算着伺机的残杀!
戒严后的北京秩序井然。人们是轻松乐观的。接着枪声划破了夜空, 军车坦克也开上了街头。那一夜,街上到处是惊愕与愤怒,那一夜,人们没有时间害怕,那一夜,人们忘记了安危与未来。过了三十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士兵们手里的枪和戴在头上的钢盔。
六四的早上,我在人民大学前门见到了丁子霖。她披头散发,魂去泪干,步履蹒跚。在看见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的那一刹那,什么忠于,什么热爱,什么信仰,什么什么…对我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了。我回到家里,把收音机架在阳台上,找到美国之音,把音量调到最高。很快楼下就聚集起十几个过路的人。他们停下脚步,默默地听着,然后默默地散去。人们都知道,一个漫长的黑夜已经来临。
在接下来的日夜里,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只自投罗网的鸟雀。我常在夜里被吉普车的刹车声惊醒,以为他们终于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可我心里坦然而平静,上街声援学生何罪之有!
六四后的一天夜里,我忽然梦见了最爱我的外婆。她老人家慈祥地端详着我,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梦醒以后,我翻身下床,随手从抽屉里抓了两大把人民币冲下了楼。来到楼前路边的空地,我蹲下身子,划了根火柴。上早班的行人一脸错愕地停下来看我,以为我要么精神错乱了,要么是在告慰屈死的冤魂。钱在我脚下慢慢地化作一团灰烬。
很快我任职的大学来了通知。所有教职员工都必须返校参加清查动员大会。那个文化程度不高,说话满嘴白字却担任着高校党委书记的,危襟正坐在主席台上开始大放厥词。
热血一下涌上了头顶。我身不由己地在一千多人的会场里站了起来。“您这样讲是颠倒黑白,是凭空捏造。历史不会忘记您!”全场鸦雀无声,似乎地上掉根针都能震聋人的耳朵。
我在一千多人的注目下,昂首挺胸地,平静地离开了会场。两个年轻的同事冲出来拉住我 “你回去坐下。为自己,家庭和…我们。”
我平静而坦然地离开了。
第二天, 我临时召集了全系教职工会。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座的很多老师,当年亲身经历过文革和各种政治运动。你们和你们的家庭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座的年轻老师,有的还对文革记忆犹新,有的那时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我今天对大家只有一句话, 希望你们不要做落井下石,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你们没有必要去举报任何人。道听途说不是定罪的证据。”
当天我就被举报了。学校再次紧急召开临时会议, 宣布我所在的系里“有一小撮人捂着清查的盖子, 企图包庇坏人。”他们对我这么客气,大概是因为我有归国留学生身份的护身符吧。
私企老板知道我心中的苦。他经常让司机开车接上我,然后带我去长城饭店喝酒。我以前是个从不喝酒的人。六四后,我经常烂醉如泥。不是临时停车呕吐在路边,就是深夜回到家,冲进卫生间呕吐不止。有一天,酒足饭饱,我们来到酒店的迪厅,听着菲律宾乐队的伴奏,从不跳舞的我,忽然起身走到舞池中央,开始疯狂地扭起身子。人们闪避到一边,我霸占了整个舞池。随着那急促的音乐,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困兽犹斗的独龙,喷着怒火,冲天而去。
我决定离开那个从记事起,就让我不断产生疑问而无解的祖国。在那里,我因为心直口快,不识抬举,不识时务而成了不能再被信任和重用的人。
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向送别的亲人说再见,我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大好河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亲人,再回到我长大的故乡。我心已死,又何苦多言!
我走后不久,学校理所当然地,杀一儆百地把我开除了党籍,公职。我得到了除名的严惩。同事们为了生存,当然要把一切都推到我的头上。
在接下来的大约十年里,为了纪念那些无辜,每年六四,我都会从日出到日落绝食一天。大概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我在哈佛大学对面的北京饭馆遇见了王丹们。一饭馆的食客,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而平静得出奇。我对吃好饭的家人说,你们先出去等我一下,我跟朋友打个招呼。等家人离去,我走到他们的桌前,平静地对王丹说,“你不认识我。为了让你重获自由,我在要求释放你的签名信上署过名。自重吧!”说完,我掉头而去。我终于放下了多年来无法释怀的沉痛与悲伤。
今天,我顶天立地,自由,受尊重, 有尊严地生活在了真正属于我的国家里。
往事并未因时间而淡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爱国”在某些人的嘴里,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毒液。我对这种草芥不如的痞子,从来都充满了鄙视与厌恶。一个从没在共产主义制度下生活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说它充满了欺骗与邪恶。
二零零一年,我第一次在六四后回到了故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与好友。一天,原来的同事夫妇约我吃饭叙旧,席间他们告诉我,知道我要回来的消息后,很多原来的同事和留校的学生竟然都清晰地记得,我当年在全校清查动员大会上的“丑恶表演”。
此生无悔无怨。
原作于2013/6/3
修改于2019年6月2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