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里忆老师 —文革岁月

出生于60年之前那一年,经历过饥饿——食物饥饿和其他所有的饥饿,后来吃点有点饱,于是想说说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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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师节里忆老师

 

  往事如流水,只在记忆中。文革初期上学,文革结束时在下乡的农村迎来了首次高考。正如当年常听到、看到的雄文描绘的那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个史无前例、旷古绝今的时代。在大千世界的一隅,一个小小的浅滩,相对平静的水面也有激荡,尽管渺小,翻滚的波浪也有泥沙的起伏和鱼虾的跳跃。

  从小到大有过很多的老师,所在的学校是个厂矿子弟学校。自然班主任老师与我们交集的最多,总结起来几乎政治性都强,感觉有点像教导员,绝大多数都是女老师。

  小学第一个老师印象不深,因为时间很短,加之我们初入校门,年龄太小,她有点像幼儿园里的阿姨,很和蔼。

  第二个老师时间最长,直到我们小学5年级毕业。

  她是一个厂职工的家属从外地县城小学转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她还真是个有点经验的语文老师,比如对一个学习上老跟不上的学生生气时居然动手用手中的课本拍了一下学生的头。她教课时按部就班,从容不迫,认真按照教案,虽然我们人是坐在课堂,感觉像是在听广播,只是她的语言很是呆滞,语音表情四平八稳。

  我在班上学习拔尖,除了算数,语文也很好,记得有次考试过后,同学约着提前去老师办公室问分数,她居然对我说:你考的当然不错,注意不要中了读书作官论的毒啊……”

  我觉得纳闷,这话只对我说,难道她听到了我的父亲在厂里被批的事情。我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脾气有点孤傲,不会为人处事,运动中被作为反面典型批判,家庭出身也有问题。

  为了表现我的政治觉醒,我乱做作业,还不时对其他学习认真的同学说风凉话,故意让她听到。有次在课堂生活会上的讲话中,她又批了读书无用论,虽然没点名,但从她射来的目光中,她是指我吗?

  她果然是看重家庭出身这类观点的,在讨论我入红小兵的班会上,有同学对我学习好就够条件的提议表示反对,其他的毛病也说不出什么,便提出家庭成分问题,她竟叫我回家通过父母到厂部打个证明来,其实我的父亲出身是中农,只是还有争论。

  我的红小兵组织问题因此一直都没有解决,只是在临到小学最后一年后期,换了另一个老师,全班几乎都是红小兵了,我才获准在最后一批加入。

  这个新来的青年老师原是一个车间的积极份子,党员。她也是教语文的,同时是我们的班主任。她上课时最喜欢把话题扯到阶级斗争上去了,讲到历代农民起义,基本上都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充分印证了主席思想的正确性,但起义成功之后又建立了一个封建王朝,解说起来总感到有点牵强,说是被地主反动派窃取了胜利果实,于是就称王称霸,所以只有在毛主席的带领下,打下的天下才是人民当家作主人。

  人民是卑贱的,却是最聪明能干和伟大的,但学到课文Q正传时,此时的民众又是愚昧的,这里面如何能自圆其说?这完全没有问题,才说过的话不提,把同样的东西接过来又说一套就是了。

  最记得的是她讲毛主席诗词,里面有一句不需放屁,她高声有力地念着,停顿下来说:听听,多么有气势,多么大无畏!谈到问沧茫大地,谁主沉浮这首诗词时,她眼光深邃严峻:大家想想,谁主沉浮的这个谁是哪一个?下面一片沉寂,这个似乎再明显不过了吧? 但她语气平缓而坚定下来:这个谁不是别人,是人民!天!水流飞奔而下,结果化成气体飞走了?胸中之气憋的不知是放出来还是消化掉?

  “同学们,这棒子里面有阶级斗争!在课堂上她举起一小根同学打架用的树枝,目光犀利,扫过全班,课堂里一阵死寂,全都被镇住了。文革进行到了中期,现在是高潮迭起,我们这个小小的课堂处处都翻动了起来,紧张亢奋,又十分不安。

  进入初三,由于学制缩短,改为十年制,又换了一个老师。还是车间里的一个积极分子女工,我很快得知她组织过一次批判我母亲的批斗会,对一个反动知识分子的家属、家庭出身也不好的人进行的一场斗争,显然她参加过不少这样的运动,立了功,由工人变成了教师。

  事情有时会有戏剧性,事与愿违,出乎意料。她一到我们班时大形势发生了一点变化,学校由过去单一突出政治,变得也注重文化学习了。鉴于我的成绩突出,她主动找到我,要提拔我为学习委员,实在让我有点惊讶。

  后来的一些事情显示她不很像那些横扫一切、义正辞严、铁面无私的马列毛泽东思想式的斗士,她会停下挥舞的手臂,收住踢出的一脚,多年以后,我倒有点怀念起她来。

  最后一个班主任老师是个男的,一个正牌大学毕业、颇有韬略的化学老师。他能说会道,凡事运筹帷幄,全班一切都在他股掌之中。他常常会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严肃告诉大家,现在这个阶段的表现都会被记入个人档案,伴随着今后走向社会,所以要认真对待,我开始是半信半疑,到后来也有些相信了。

  他的家事,比如家里的炉头改造,搬家等等事情都能调动班上很多人踊跃参与,教室门窗和墙体哪里有问题时,他都会在全班班会上细数家珍式地说出有谁的家长在厂里干什么,能够帮上忙。班里每个学生的家里情况他一清二楚,都能配上相应的待遇。

  那时候学校有老师任团支部书记,按理说入团问题作为班主任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但他俨然就能操控一切,这全有赖于他平常的训导,档案问题的轻重在发挥作用。在快要毕业的班会上,望着他睿智的眼神在不停地打转,目光把全班任意拨弄,对每个人都能透视的情形,心中充满了敬畏。

   他果然是师中枭雄,后来成了厂党委副书记。

  还有其他一些学科的老师,也是风吹叶舞,响声窸窣。一位来自因排华从印尼回国的华侨,她有着一副发福凸凹的身段,讲起课来眉飞色舞,出言高低顿挫,忽左忽中。一位华中理工大学、从车间抽调过来的技术员时常在课堂上露出不屑之气,临到讲课结束时时常把手指中的粉笔头一弹:算了,不深讲了,说多了没用。在这里有力气也使不上劲,在车间里当我的技术员要顺气得多。后来他还是回车间了,听说他是个工农兵学员,但还是有点水平的。紧接着来了一个女物理老师,瘦瘦小小的,面黄肌瘦,轻声细语、不敢迈步似地教着课。多年以后,听说她意外死亡。他的丈夫有精神病,在三楼阳台上把她扔了下去。

   有点滑稽的是几位教英语的,第一个是个年轻的男老师,首次上课第一句就是毛主席万岁,念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觉得怪怪的。听说他是自学的英语,发出来的音有点带当地口音。不久来了一个经过正式培训的,年轻的他个子较瘦小,但声音洪亮,而且英文说得很快,不像前面那个说英文有点底气不足,但听起来像小孩流利地背诵着唐诗似的。他老穿着一套黄军装,上课时对我们的笑声生气地说道:笑什么,英语就是这样的了!一年后出现了一位高雅秀气、身材柔软的中年女老师,听说她出身于外交官的家庭,她的英文发音让大家耳目一新,仿佛像收音机里的一样,学校的所有英文老师此时都静了下来。

  只有一位数学老师是最让人怀念的,他老是那样安静和顺,一直矜矜业业,与世无争。他长得瘦瘦高高,其实也不高,永远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记得当时我因出身问题烦恼时,他微笑地安慰我,不要太在意这些,该学习的好好学,其他的没什么。

  从初中到高中毕业,他一直都教我们数学。有次学校搞数学竞赛,题目太简单,以至于得百分的人都有四个,这在80多个学生中不少了,后来以交卷早晚定名次。他微笑恭顺地说:这是我们教务处主任出得题,大家考得很好,效果非常不错。后来又有一次竞赛由他出题,题目就很难很难了,大部分人竟然没有及格。

  是否是太谦和、人缘好的缘故呢,后来听说他当了校长。多年以后,心里想着何时返乡去拜会他,不料听说他病故了。一个同学说:他得了肝癌,住院了,还做了手术,但还是不行了,他临去时说,很感激厂里的照顾,花了那么多钱,知足了……”

  他去了,想想他也许是唯一一个在那个年代里心中无愧之人,那么多老师都多多少少地在浪潮之中蹦跳伸腿,掀起了泥沙,当然那是大势所趋,能守住底线就不错了。

 

 

h1h2 发表评论于
好文! 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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