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们 (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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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们

   

之所以叫“爷爷们”,肯定是不止一个啦。据说我的爷爷那辈一共有兄弟姐妹十人。想必当时是不考虑计划生育的,只要家庭条件好,养得活,小孩就一定很多。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正统的爷爷,即爸爸的爸爸,而他恰好是老大。另一个则恰好是老幺,我们叫他“四爷爷”。通过简单的数学计算就能知道,爷爷他们那一辈一共有四男六女,四爷爷排第十。其他八人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里。有几个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一面,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我的爷爷江鸿恩活了六十九岁。一九六七年五月一日去世。以前在湖北省邮电管理局工作。据说还是个什么头目。反正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他一直都是在那里工作。我想他一定不会是“局长”、“书记”之类的头。否则解放后就要被枪毙了,不会还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

爷爷有两个儿子,爸爸是老大。抗日战争时期政府号召青年从军抗日,爸爸英语好,就到美军顾问团当了翻译,随军去缅甸和印度开辟第二战场。叔叔身体好,参加了空军,和美国的飞虎队(即第十四航空队)共同组成的中美混合联队与日本空军进行了近二百次空战,获得九枚金质奖章。由于是隶属国民党的空军,解放前夕,叔叔怕被杀头,跑到台湾去了。爷爷死活不愿走。而爸爸是文职人员,看来不会被杀头,就留下来照顾爷爷。就这样,兄弟二人就此分离,直到四十年后才在美国重逢。

我对爷爷的印象来自每个星期天。住在烈士街的那几年,爸爸几乎每到周末,雷打不动的一定要带我们到汉口去看望爷爷。直到我们搬到广埠屯以后。

从武昌的汉阳门码头坐轮渡到汉口武汉关码头,然后走上十分钟,在黄石路一个叫浦仪里的地方,有一排很老的木板楼房,爷爷就住在二楼的一套光线很暗的房子里。一切都很老式,但是有个阳台。那是我们住在一楼的人无法享受的,也是我每次到那里一定要玩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街上的行人。通常就是我们一到,爸爸就在屋子里和爷爷他们谈话,我则在阳台上度过愉快的时光。

爷爷的样子很威武,鼻子有点红,说起话来有些结巴。在我心目中的爷爷好像就只会和爸爸讲话,和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一次是在大跃进时,爷爷带我们到展览馆看邮电局的展览。有些小木偶人表演,非常好玩。那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直到爷爷退休以后,突然有一次得了痢疾,被送进医院。爸爸觉得没人照顾很危险,再三劝说下,爷爷才勉强同意搬到广埠屯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爸爸还把最大的客厅让给爷爷住。爷爷有个很漂亮的老式铁架子床,就安放在客厅。

爸爸对爷爷非常客气,在爷爷面前不敢有任何放肆的样子。有时爸爸和我们玩耍,如果爷爷来了。爸爸立即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但是即便这样,爷爷也不是很喜欢和我们住在一起,可能是嫌小孩子太多,太吵闹了。甚至后来就很少住在家里,而是一年到头在外面旅游。回来住上几天,就又出去到另外一个地方。甚至有时就住在汉口邮电局的招待所里,一住就是好久。我读高一时,爸爸还叫我暑假期间到汉口招待所里陪爷爷住了几天。爷爷带我到处玩,中午到食堂买饭,我总是图简单,就点个盖浇饭。回家后爸爸听说了就笑我真傻,应当叫爷爷请客,点两个菜吃,光点盖浇饭太便宜了。

爷爷刚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时,的确感到比较无聊,也没有人陪他玩。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做事。爷爷就买了下象棋的书,教小林下象棋,希望能有个伴。小林那时才六、七岁,也乐得有人玩,这一老一少就玩起了象棋。刚开始学下象棋时,小林肯定玩不赢爷爷,所以爷爷很高兴。有个老输的人陪他下象棋,感觉肯定很好。不料后生可畏,不到半年,小林下棋的技艺大有长进,爷爷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每次都是被打得惨败,于是下象棋的兴趣也没有了。

我当时吃东西非常泼辣,什么都是大口吃进去,连核桃都是带壳放到嘴巴里咬的。爷爷很喜欢看我吃东西的样子。一次特地买了一包糖果来,我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一会儿就吃完了。爷爷则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像吃蚕豆一样地把糖吃完。

后来,爷爷慢慢地老了,精神变得很差。有时放学回来遇见爷爷,看到他居然一边走路一边打瞌睡,而且还在打呼噜。我不知道他睡着时怎么能不走错路的。

后来我上高中住读,每逢周末才回家。爷爷也经常不在家,联系就很少了。

爷爷脾气很倔。爸爸拿他也没有办法。几次想带他去检查身体,他都不愿意,认为有病的人才去医院。说多了就很不高兴,问爸爸是不是嫌他有病。爸爸只好随他算了。

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爷爷仍然到处玩。但形势后来变得十分动荡,爷爷才回到武汉。但是那时候爷爷已经长期便血,最后很久都拉不出来大便。送到医院一检查,马上诊断出是直肠癌晚期,要动手术。爷爷住进了湖北省中医院,因为四爷爷就在那里工作,照顾起来方便一些。

我是一九六七年元旦开始和很多学生一起长征(就是步行串连)的。等我从湖北——湖南——江西转了一圈回来时,爷爷已经躺在医院等待手术了。爸爸那时正在被批斗,而我因停课闹革命无事可干,照顾爷爷的工作就由我来承担了。我搬到四爷爷家里。他们家也正在被批斗,大家都非常紧张。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到爷爷动完手术出院。那一年春节是怎么过的我都没有印象了。反正全家人没有聚在一起,我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只记得我是一月三十日长征回到武汉,第二天就搬到医院去了。几天后就动了手术。那年是二月九日春节,爷爷刚动手术后几天根本不能离人。文革时期请人照顾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要挨批斗的。那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我整天就呆在医院里看书。医生在爷爷手术后告诉我,爷爷已是直肠癌晚期。除了做个肛门改道外,无法清除干净。医生说最多只能活三个月。后来的事实证明医生估得非常准确,爷爷手术后整整三个月后就走了。手术三、四天后,爷爷才开始排大便。大便从肚子上的一个孔排出来,由于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搞得被子上,床上到处是大便。清理了好久才清干净。

爷爷出院后,医生给做了一个橡皮口袋捆在肚子上接大便。爷爷一定感到非常难受,经常皱着眉头哼哼的。爸爸则尽量买爷爷想吃的东西,满足他的愿望。记得有次爷爷突然说要吃南京板鸭,我到武昌城里找了好多商店,才买来一只。但买回来后,爷爷又说不想吃了。

在爷爷最后的日子里,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武斗的动荡时期。我很少回家,偶然回家看一眼爷爷就又回学校了。爷爷最后是五月一日晚上去世的。那时我正在北京天安门前看焰火,小姐姐在新疆,据说当时只有爸爸和大姐姐在场。(妈妈和小林哪里去了?)爷爷去世的确很是时候,如果再晚半年一年,恐怕连医院也进不去,也没有人来照顾他,后果将会非常悲惨。所以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爷爷去世后,一天,爸爸带着我,悄悄地到火葬场把存在那里爷爷的骨灰坛领出来,拿到王家店公墓下葬。那时每个死人只能占有很小的一个地方,就像电影院里的座位那么大一点。埋好后,过两周再来,把刻好的墓碑树立起来,就算完事了。每次到那里时,爸爸都要哭一场。一离开就立即停下来了,生怕被熟人看到。连墓碑上都不敢写太多人的名字,仅仅写上“子汉藻,孙育林”几个字,恐怕会祸及他人。直到几十年后妈妈去世,把爷爷的墓地迁到和妈妈的墓地一起,才换了一个墓碑,刻上所有亲人的名字。

爷爷的一生在我心里没有很深的印象。每当回忆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样子。

   

爷爷江鸿恩               爷爷的老墓碑 爷爷的新墓碑

 

说起爷爷,不能不提到的就是我的一个娘娘江淑贞。在武汉,人们通常把与父辈同辈的女性称作“娘娘”,而不像北方那样叫“婶婶”或者“姑姑”。而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有个娘娘陪伴着爷爷。每次爸爸带我们到汉口看望爷爷时,家里一定有一个娘娘也在家里。娘娘比爷爷年轻。我搞不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人提到这个关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和我们非常亲近的人。

娘娘是在汉口利济路的武汉市第一医院搞财务。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好像还得了不少奖励,还好像要发展她入党,至于入了没有就不知道了。娘娘脾气很好,从来没有见到她发过脾气。但会抽烟。她心肠很软,有一次我们看一个什么戏,里面打翻了一碗面条,她回来还可惜了半天,说这么好的一碗面条糟蹋了。后来爷爷听得不耐烦了说,人家演戏你也这么当真!娘娘才不做声了。

有次在我初中暑假期间,爸爸叫我到娘娘那里玩几天,我就住到医院的宿舍。有天晚上下大雨,我已经准备睡觉了,娘娘突然把我叫起来,说今天有战斗英雄讲故事。我们来到大礼堂,原来是董存瑞的战友讲他们的英雄事迹。讲得非常生动,我听得一点瞌睡都没有了。那时的人们对英雄是非常崇拜的。对他的报告给予热烈的掌声。

暑假晚上很热,我没事就在医院里面乱逛,不小心逛到太平间附近。看到有几个人在那里烧钱纸,还在哭着唱歌。我听了半天只听清楚一句:“如今散手阴间去,空留姓名在人间……”。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是啊,每个人都是有名字的。几千年来死了多少人,肯定把所有的名字都用光了。也就是说,现在我们的名字都应当是过去被人用过了的。那么,我用的是谁的名字呢?也许是好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是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干什么的?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想着,直到娘娘找到我,把我拉回去睡觉,也没想出答案。

至于娘娘究竟是什么人?直到爸爸八十岁以后开始写回忆录,我们才知道,她虽然也姓江,但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在抗战期间被爷爷奶奶收留的一个孤单女子。但非常贴心,不是家人,胜似家人。娘娘一生的命很苦,结过三次婚,一次丈夫跑掉了,一次丈夫很残暴就离婚了。第三次丈夫对她很好,但几年后丈夫就脑溢血,成了植物人,把娘娘搞得筋疲力尽

娘娘一直把我们家当作自己的家。文革时爸爸妈妈都被关起来了,她还偷偷地到家里来,哭了一场又偷偷地回去。妈妈因脑溢血瘫痪后,娘娘把自己最心爱的鸽子全部拿过来给妈妈治病。

娘娘一九九三年因病去世。她是个悲剧式的人物。几乎社会的一切动荡和灾难都给她带来了不幸。她孤身一人,把我们家当作最后的依靠。我们也都很喜欢她。

我的另一个爷爷就是四爷爷江铭范了。由于他是兄弟十个中最小的一个,年龄相差就很大了。几乎就差了一代人:他和爸爸差不多大,而他的孩子,也就是我们的叔叔娘娘则和我们差不多大。我们两家的关系非常的密切。

据说四爷爷是英国皇家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按照英国(当时被称为“日不落的帝国”)的规定,凡是从皇家医学院毕业的人,在英国及所属的殖民地范围内,要到任何一个医院工作,都不得拒绝。可见其威望之高!四爷爷家和爸爸妈妈他们抗战期间一起逃难到四川,然后又都一起回到武汉,而且都在从事和医学有关的工作,关系自然就很亲密了。在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曾经在汉口协和医院那儿住过,和他们家住在一起。后来在烈士街时,他们家也在我们前面一栋房子里。即便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广埠屯,也还是经常到他们家去玩。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好像没有什么亲戚。这就是我们唯一的亲戚了。其他的人只是在理论上存在:有些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些虽然偶尔见过一面,但也从不来往,等于是没有。这也是我们逢年过节除了拜访四爷爷家外从不探亲访友的原因。以至于我们兄弟姐妹就没有什么“走亲戚”的概念。

四爷爷一直在湖北省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化验室当主任。据说刚解放时,政府曾打算调他去北京管理中央血库。但是他害怕被杀头,没有去。如果去了,也许和后来的情况会大不一样。但是否会被杀头,或者打成反革命也未可料也。

四爷爷家里共有五个人:婆婆(北方叫奶奶),大娘娘江美龄,小娘娘江美安,叔叔江汉伟,分别对应两个姐姐和我,均只大二到三岁,所以小时候就没有什么辈份的概念。倒是后来大了,反而有了差一辈的感觉。

婆婆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天一定要在吃饭前做一下祷告,大意是感谢上帝给我们饭吃之类的吧。我们很小的时候住在婆婆那里,每当开饭前,就得听她祷告,还不让我们作声,最好也把眼睛闭上。而我们虽然不敢出声,却忍不住偷偷地看着那饭菜,把口水往肚子里咽。婆婆的身体不好,据说年轻时是个护士,由于肺结核,整个肺几乎都烂掉了。完全靠她自己精心调养和护理才活下来的。

四爷爷是个非常胆小怕事的人,说话非常小心。文革初期我的爷爷得了直肠癌住院,我长征回来后就去照顾他。当我到办公室里去找四爷爷时,他一看到我,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恐地看着我,请我坐到他的椅子上。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不由得想到:这半年他大概被红卫兵整得够呛。以前就胆子小,现在一看到年轻人就更害怕了。

四爷爷对所有的人都很客气,对我们的任何要求都是尽心尽力。爷爷住院,他每天跑进跑出,晚上很晚才休息,累得躺在床上哼哼的。我的儿子江苏淮出生后多病,每次都是到中医院来看病。四爷爷也是忙里忙外,到处找熟人医生,天天到病房里来帮忙,令我倍感亲切。因此我结婚后,在最困难的时候,有几次大年三十都是去他那里过的。

四爷爷和爸爸不同。爸爸虽说是个科学工作者,但非常忌讳谈及生死问题。而四爷爷对此却非常坦然,完全是一副唯物主义者的风范。他和我谈及死亡时,就像是谈论一个科研课题一样。他说:“我们都是搞生命科学的唯物主义者,如果对死亡都不能正视,那就是白学了。”我一辈子没有和爸爸作过推心置腹地谈话,但却和四爷爷有过好几次毫无顾忌的交流。那时我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辈份,就仿佛是两个学者在讨论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但四爷爷家却总充满了不幸。叔叔有先天性的癫痫,俗称牙牙疯。就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牙关紧闭,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昏倒在地。好了以后却什么事也没有。这个病非常危险,不是病的后果会怎样,而是万一他在高处,水边等处时发作,会出现危险。事实上叔叔也就是死于此:一天下午他正在炒菜时突然发病,油瓶倒在灶台上,人则昏倒在地上。燃着了的食油从灶台上流下来,在他身上燃烧,直到厨房里冒出浓浓的黑烟后才被别人发现。他就这样被活活地烧死了。婆婆是一九七八年我上大一时去世的。四爷爷则是一九八四年我临去德国访问前因脑溢血去世。只有两个娘娘家里还和我们有比较密切的来往,而且还有比较深的感情。

feier2000 发表评论于
应该是嬢嬢(niang niang,一声),不是娘娘(三声)。
欲千北 发表评论于
请问楼主,你爷爷旧墓碑上的左上方 “1、5、9” 是什么意思?
看来楼主父亲很看重楼主。
tiger1130 发表评论于
真实 好看!
欲千北 发表评论于
你叔叔是抗日英雄,致敬。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好大一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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