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前夕
在返回武汉的火车上,我感到痔疮有些不对劲了,一阵阵地痛。自从在三年困难时期得了外痔后,逐渐发展转为内痔,不过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也从没管它。不料从去年夏天开始,痔疮就开始折磨人。每天都痛的要命,并且开始流脓。湖医二院的医生仔细检查后告诉我:“你的痔疮已经变成肛瘘了,需要动手术。”我一听说要在肛门上开刀,非常害怕,希望能尽量保守治疗。所以整个夏天就一直在用膏药敷着,病情也一直时好时坏。谁知这次在北京可能走路太多,就又发作了。
我在火车上睡不着。想了又想,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这痔疮在德国发作了,我该怎么办?那会引起多大麻烦!不行,我应当尽快做掉。然而,离出发只有三十来天了,有足够的时间恢复吗?这手术做,还是不做?我一直在掂量。
第二天上午,我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下午骑着自行车直奔省委大院的附属医院,那里有个肛肠专科门诊。排了半天队,轮到我了。医生查看了我的病情说:“这是痔疮合并肛瘘,早该动手术。你怎么拖这么久才来?这样吧,回去洗个澡,明天来做手术吧!”我一听非要动手术不可,立刻坐起来对医生说:“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跟我做了吧。”医生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急?明天不行吗?”我告诉他,下个月就要出国,没有时间了。早一天做,就早一天恢复。万一有什么意外,还有时间补救。医生看了看我,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你家属也没有来,动完手术后怎么回得去?”我笑着说:“没事,我家就住在不远的水生所。手术做完后,我趁着麻药劲还没有过去,扶着自行车赶快走回去。”医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做完了你得赶快走。”
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仔细地给我动了手术,还清理了好半天。好在打了麻药,感觉就像蚂蚁在咬一样,痛,但还能忍住。
等做完手术,虽然是冬天,我浑身都是汗。我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打算喘口气再回去。刚好医生也累了,出来上厕所。看到我还坐在那里,不禁大吃一惊:“你还在这里坐着啊!再过一会麻药劲就要过了,到时候会痛死你,看你还怎么走?”我一听这样,也紧张了。赶快爬起来,扶着自行车就出了门。
刚走到东湖边,麻药就失效了。开始一阵阵地剧痛,而且是越来越痛。开始还能慢慢的走一、两步,后来就痛得连腿都无法迈开,动一下就如针扎一般。但是我才走了一半路程呀!我看着不远处的水生所,毫无办法,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突然,一阵自行车的车铃声传来,原来是隔壁邻居小荣在水果湖菜场买菜回来了。他看到我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我皱着眉头告诉他,我动了手术。现在麻药劲已经过去,我没法动弹。小荣了听大吃一惊:“你等等,坚持一下,我马上去叫人来!”说着飞快地骑车走了。十几分钟后,从水生所跑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把我背起来就走,另外一个帮我推着自行车。就这样把我背回了家。
我趴在床上,痛得大汗淋漓。直到第二天才开始减轻。啊,最难受的时刻终于过去了。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我每天躺在床上养病。但每天早上还得去医院换药,怎么办?于是,小樊每天早上就用自行车吃力地推着我去医院,换了药后再推回来,然后才去上班。我很重,只有扶着自行车的坐垫尽量靠前倾,生怕重心太靠后会导致车头翘起来。小樊费劲地推着车子。虽然是三九天,但还是累得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
我终于一天天恢复起来。到二月初,基本上能慢慢走动,我这颗心才放了下来。但医生还是告诫我:“看现在恢复的样子,坐飞机长途旅行应当问题不大了。但要小心不要让它复发。有空就用温水泡澡,注意保护伤口,不要让伤口干燥。”虽然他说真正完全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我已经感到很心满意足啦!
我来到鱼病室,潘老师高兴地告诉我:“刚刚收到Ahne教授的信。欧盟的国际合作项目已于一月二十二日批准。经费是八万欧元。执行时间是十八到二十四个月。幸亏你及时办了签证啊,这样你学完德语就可以立即开始工作了。”真是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快过年了,到处是一片喜庆的气氛。周末,我看已经基本恢复,就试着和小樊、江苏淮一起走去水果湖商场买东西。刚上二楼,就碰到小林和唐婴也在那里逛。唐婴生完孩子已经满月,所以也能出来到处走走。唐婴一看见我就大声叫了起来:“育林,你不回家,还在这里逛商场!爸爸听说你从北京回来了,看你好久也不回家告诉他怎么回事,天天在家里骂人。”我一听不禁感到好笑:“骂人?我回来第二天就去动痔疮手术去了,趴在床上十来天,今天才第一次出门啊。”唐婴满不在乎地说:“他才不管你开不开刀!你回来没有跟他汇报就要挨骂。”我点点头:“嗯,是啊,人和人是不一样。”嘿嘿,如果是小林好久没和他联系,爸爸一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担心他是否出事了,是否病了,是否碰到什么……。才不会骂他不回家报告哩。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春节前夕,突然接到Ahne教授的来信。他说收到了我一月十八日写给他的信,知道我将于二月二十三日出发前往慕尼黑。在信中他特别提到:马普基金会的外事处告诉他,中国驻德国大使馆将会在我到达法兰克福后把我接到波恩去。他很担心我带的那些实验材料怎么办?是否需要他去机场把东西先接过来?
看到这封信,我感到非常震惊。显然,德国方面已经截取了中科院外事局在北京发给大使馆的加密电报,但可能在破译方面有些障碍,也可能在翻译时产生一些误解。所以得出我到德国后要先去波恩的推断。嘿嘿,看来各国之间再友好,也是会相互防备的。我立即打电话给中科院外事局的小陈,告诉他这个情况。
临行前的最后半个月,我几乎没有再进实验室,整天就在进行出国前的各种准备。我再一次清理自己的行李,才发现我居然没有一件春装或者夹克衫。原来,我每天上班就是在外面罩上一件白大褂。我的生活又特别马虎,没有外套就穿件毛线衣也一样骑自行车去商店买东西。所以根本没有觉得有穿外套的需要。唯一的一件是在武汉大学时穿的学生服,也已经破了。看到这样,小樊赶快陪着我到水果湖商场看了半天,勉强看中了一件夹克衫。我想到好歹还有一套用出国置装费做的西服啊,觉得应当能对付过去了。到了德国后才发现连换洗的都不够,只好叫陈应华带着我到慕尼黑的超市,花七十九马克又买了一件。花这么多外汇买一件在国内二十几元人民币就能买到的衣服,我那才叫个心疼啊!
那时候,中国刚刚开放。商店里东西还很缺乏,特别是进口商品。出国人员回国时可以带几件免税的电视、洗衣机、冰箱之类的家用电器。所以隔壁邻居们听说我马上要出国,都羡慕地说:“好呀,可以带三大件回来了!”我听了不由得摇摇头。怎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在国外工作会多么艰难,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做好工作呢?
岳母来了。由于两个完全不同环境的家庭,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加上还有代沟,因此很不适应。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些矛盾。岳母她希望一切都按照她的方式去做,并极力对我进行“改造”,甚至包括不同家庭之间的哪怕一点点和她不同的生活习惯。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理解和宽容的空间,这种情况给我心里投下了一些阴影。我只好用憧憬未来以安慰自己:这都是暂时的,等我从德国回来以后,她就要回汉口自己家去了。我们还是过好自己的“三口之家”吧。遗憾的是,“未来”并不是这样。等我们从德国回来后,岳母又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几乎长达二十年,直到去世。
临走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江苏淮了。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想到处“探险”而又不知道害怕的年龄,随时都可能发生各种意外。一天晚上,岳母叫我去水院小卖部买一瓶酱油。等我买好酱油回来,突然发现江苏淮不见了。据说是他看到我出去,就跟在我后面追出来了。而外面是漆黑一团。我一听觉得大事不妙,赶快出门在黑暗中到处寻找。我沿着买酱油的路走过去,没有看到他。当我怀着侥幸的心理回家,岳母却因不小心打碎了酱油瓶,正那里懊恼。我很担心地告诉她江苏淮不见了。岳母却把心情完全放在打碎酱油瓶这件事上,觉得面子不好看,根本就不觉得江苏淮不见了是什么大事。我没法跟她讲道理,只有再次出门寻找。突然,我看到路边有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口,头“嗡”的一下就大了。我仔细看了看里面一动不动的水面,想想即便江苏淮掉了下去,也不至于现在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我怀着焦急的心情找了很久,很久。才看到江苏淮自己跑了回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一出门,就在那黑咕隆咚的环境里迷了路,转了半天才转回家。我气坏了,也担心极了。这样把江苏淮交给岳母来带,我真的不放心啊!但又能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呢?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我就要走了。临行前,卢老师请我吃了一餐饭。他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你要把一门心思放在科学研究上,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情世故。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你顾及那些,就没有精力想正事了。”他看看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亲切地对我说:“小江啊,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就送给你一首法国诗人写的诗吧。与你共勉!”
我双手接过那张纸。上面是卢老师工工整整写下的一首诗:
“孩子,不要害怕困难。
第一次困难是必需的;
第二次困难或许是有用的;
如果你能从第三次困难中站起来,
那么,你就成熟了。
就像掉在石板上的一颗熟透了的葡萄。
……
Jean de la Fontaine (拉.封丹 法国)”
我拉着卢老师的手,久久地,久久地不愿松开。
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日,大年初二傍晚,我告别了小樊和江苏淮,告别了水生所,踏上了去北京的三十八次列车。
再见,水生所!我这架鼓足勇气准备西行“取经“去的飞机,滑过了长长的跑道,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速度和力量。它,就要飞起来啦!
(第六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