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纽约小王子
這一次意大利之行,北起佛羅倫薩,南至西西里島,遍覽亞平寧半島的晴日冬景。西西里如此獨特,它的美就這樣混合著冰冷而熒黃的夕陽一起,投射在我的心地之上。新年那一天禮炮聲中的硫磺細雨,沖洗著整座城市冰冷熾熱的心。
这年的最後一天裏,滿城似即若離的禮炮聲遠近而至。巴勒莫漫空紛飛的硫磺味道猶如約定俗成的信仰儀式,深滲於每一個西西里人的心裏。這股潤物無聲的氣味透過月光下層層下嵌的百葉窗,灑落在身旁充滿倦意的被單上;所有沿街兩岸的彩燈都已在這天夜裏暗暗高懸於星光之下,靜候又一個日月翻轉的清晨。
早上七點。第一縷陽光從街道盡頭處的火山後躋身而出,直射向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樓面;百葉窗下的被單開始變得猶如亮暗分明的琴鍵,相繼返照在交錯相間的屋脊之上。很快,公寓的樓下伊斯蘭餐館裏叮叮當當的響聲開始準時聒噪起來,漸漸與每個分岔路口逐步而來的皮靴聲一起,合奏一曲辭舊迎新的喜悅。
街上的人已經多了起來;人們一張張喜出望外的笑臉被張燈結彩的街道映襯地如此真切,連瞳孔的顏色都那麽變幻鮮明。透過街角的面包店吹滿冰雪圖案的窗戶,烘焙房里一屜又一屜的面包好似睡眼惺忪的枕頭,依次打著蓬松而滿足的哈欠。多數的商店門口都貼著“新年關張”的冷漠標簽,欲擒故縱般戲弄著每一位願賭服輸的門徒。
陰雨密布下的巴勒莫,呈現出壹派黑白背景下的失色油彩。街上的人影都婆娑起來,黏黏地沾在這塊被淋得濕皺的畫布之上。畫布的四角猶如被畫架繃緊固定,顯得堅定刻板,使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埃曼努爾街盡頭這片並不開闊的畫上焦點。人們猶如坐井觀天的囚徒,無論怎樣抽身換位,都逃不出滿眼四面楚歌般的逼視:位於巴勒莫老城正中的四首歌廣場,正襟於埃曼努埃萊二世大街與Maqueda大街的互拜之下,將整座老城的目光收註於此,再行四散開來。建築的四角均為半弧形巴洛克立面,每個立面各置三層,眼光自平地以觀,分別為代表四季之噴泉, 西西裏的四位西班牙國王以及巴勒莫的四位守護者聖基斯定(Cristina)、寧法(Ninfa)、聖奧利維亞(Olivia),和聖亞加大(Agata)。這座建於17世紀初時便坐定四方的神秘廣場,竟是歐洲最早進行的城市規劃案例。比之略晚建立的羅馬四泉聖嘉祿教堂之十字四泉,頗有同工異曲之相。
500年前,Francesco Catilina 與 Michelangelo Naccherino於北部千裏之外的佛羅倫薩聖克萊門特宮花園內,在唐·佩德羅·托萊多委托之下,創立了普雷托利亞宮前這片包蘊於視野之中的環形廣場上。400年後,噴泉被拆成近700件大小不壹的零肢碎骨,跨過戰火方熄的亞平寧半島,重新在這裏合組重生。之後的幾十年裏,巴勒莫保守而持重的西西裏教民日夜掩面走過這壹尊尊滿身赤裸的故事,始終難以直攖其鋒,“羞恥廣場”(Piazza della Vergogna)一詞乃不脛而走。
這一天雨意甚濃。碎玉般分崩四散的冰雨如垂簾壹樣落幕而下,過往人們驚訝地發現神像的面孔已經滴水成冰。冰層愈厚,壹尊尊了無悲歡的姿勢愈顯鋒利,漸漸退隱在琥珀般望眼欲穿的天地裏。滿城如觸角般隨處可見的中世紀建築裏,普雷托利亞噴泉後的這棟剛正如一的、屬於二十世紀中期典型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築顯得未免有些不倫不類,好像壹位始終難以融入古老社會的落魄青年,棱角分明地拒絕著各種門派教條的輪番沖洗。建築朝向噴泉的側立面很長,朝向街口的壹面卻極窄,似乎所有的設計都是為了方便居住者對奧林匹亞眾神日夜膜拜。
繞過普雷托利亞噴泉繼而向西,順接而下,11世紀便寄居於此的諾曼皇宮就在眾多接天古樹的合圍之下推陳而出。這座源於谷迦太基人在古羅馬廢墟上拔地而起的古老堡壘,形容如此古樸堅韌,好似早已看盡芳華,卻於千百年間作為西西裏歷代國王之皇宮,遠遠看去凝重如山,有淵渟嶽峙之態。
懸於皇宮中層的帕拉提禮拜堂,多年來盛名之下,其名號之響幾已蓋過皇宮本身,引得無數拜訪者前往朝聖,一睹典雅尊容。建於1130年的這座外觀看似並無甚恢弘的禮拜堂,一旦踏入方知竟然大有進境,拜占庭式蓬傘般遮空蔽日的內庭撐頂之下,無數木質壁龕左右抱擁之間,佐以彩繪玻璃下金花箔葉的精美映襯,壹尊尊悲歡榮辱的聖經故事娓娓而至;觀者只覺滿眼璨金如蓋,榮耀如皇袍盤身,大有窒息之感。
諾曼皇宮前肅穆蒼老的廣場上,一群西西裏的孩子輕身如翼,往來於一場如法炮制的球賽之中。這場千年皇宮前令行禁止的激戰,就那麽靜靜地模糊在夕陽的滋養之下。不知這座皇宮究竟有多少記憶,又還能認得多少曾經雄姿英發的此間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