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克里姆特和席勒,人们自然会想到他们的画的女人,其实他们也是非常出色的风景画家。他们的风景画,既不同于他们的人物画而别开生面,又有各自的艺术理念的坚持。他们所有的创作手段都在各自的风景画中有所展现,甚至还尝试新的技巧。因此,品味他们的风景画,有助于对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的全面理解。
在他们的风景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莫奈等早期印象派的题材、高更等后期印象派的色彩、毕加索等立体派的笔触,再加上他们自己独特的审美,使出自他们之手的风景作品有极高的辨识度。
席勒的绘画生涯是从风景画开始的。在本系列的第一集,我们曾介绍过几张席勒最早期的风景作品。而克里姆特的风景画则出现在他成熟之后。在克里姆特的晚期,四分之一的作品都是风景画。
克里姆特《噶达博奇的房子》(The House of Guardaboschi),1912年。
克里姆特《有柏树的风景》(Landscape with Cypresses ),1913年。
从上面这两幅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莫奈、毕沙罗等印象派的惯用题材(茂密的植物、波光粼粼的水面)、高更、塞尚等表现主义的笔法(未经调和的颜色的堆积、粗狂的笔触),而线条和构图又有毕加索、马蒂斯的影子(简约的屋顶、孤零零的柏树等)。
席勒《多瑙河上的岩石》(Stein an der Donau),1913年。
而相比克里姆特,席勒的风景画则更接近立体派。他是用画变形人物的手法去画那些变形的房子的。
席勒《午夜之城》,又称《小城二号》(City in Twilight, or The Small City II),1913年。
《午夜之城》在2018年拍卖时,曾被估价为一千八百万美元,最后成交价高达两千四百五十七万美元。
克里姆特《阿特西湖之岛》(Island on Lake Attersee),1900年。
1900年之后,克里姆特每年都会在奥地利西北部优美恬静的阿特西湖(the Attersee)度过整个夏天。在这里远离维也纳的喧嚣,远离欧洲列强们的刀光剑影。他喜欢和最亲密的女友艾米莉·福洛格(Emilie Flöge)在水边散步,在湖上划船。我曾在《克里姆特的《吻》与罗丹的《吻》》(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38115/201812/29510.html)一文中介绍过艾米莉与克里姆特的特殊关系以及对他的艺术的影响。
克里姆特《阿特西的密林山坡》(Forest Slope on Attersee)
克里姆特是一位非常勤奋的艺术家,即便是度假,也创作不缀。他每次外出都会随身带着速写本,看到好的风景会随地架起画架作画。他的风景画大都是在野外画出草稿,然后带回维也纳加工定稿。
克里姆特《阿特西湖中的小岛》(Island in the Attersee),1902年。
在印象派画作中,我们看到的是大自然的瞬间变幻 - 泰晤士河上的冉冉旭日、诺曼底海滨的惊涛拍岸、繁忙港口的袅袅烟雾等等。而克里姆特只对静止的细节感兴趣。在他的风景中,没有全景,没有天际线,没有人烟,万籁静寂,时光凝固。在这幅《阿特西湖中的小岛》中,小岛只是一个憧憧的暗影,画家让观众的一头扎进湖水里,使他们的视线只能盯着近在咫尺的水面,完全不给他们空间与时间的坐标。据说当时克里姆特就是这样地长时间凝视着湖水。
有评论家认为这种有限视野的画面反映了一种悲观意识,好像外部的世界无法看到全部而深不可测。著名的先锋派画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他著作《论艺术的精神世界》(Towards the Spiritual in Art)中提到画家会用自然界的表象将人的心理状态表现出来。他把这称作“情绪绘画”(mood paintings)。他还特别用克里姆特的这幅《阿特西湖中的小岛》举例,说明一幅好的作品可以给不同的观众以不同的感受,使他们各自的“情绪”深化或改变。有的人在这湖水中看到的是孤独无助,而有的人则感受到的是心旷神怡。
克里姆特《静湖》(Calm Pond),1899年。
克里姆特的风景画都像照片的特写镜头,把画面全部撑满,不留空间,树木、湖水、倒影都只取一部分入画。这把过去的构图、留白、黄金比例等传统都统统推翻。他的风景画全部呈正方形,也可以说是绘画史上的一个另类。
克里姆特《水上城堡》(Water Castle),1908年。
在《水上城堡》这幅画中,克里姆特使用了三种不同的技法:表现水的倒影用稀释的颜料的直笔道,使不同颜色的结合部融合在一起;表现岸边的植被用点彩画法,使植物有星星点点的颜色;用干笔道平涂黑色的屋顶,来表现古老建筑的质地。奇怪的是,克里姆特此后再没有在同一画作中使用这三种不同的技法。也算是画家的一次新的尝试。
克里姆特《公园》(The Park),1910年。
克里姆特在画树木时会用到点彩技法。点彩在十九世纪印象派中自成一家,以修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为首,但不太成气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表现力有局限性,二是太费时间。不少画家曾尝试过点彩,但最终放弃。一层颜料点过之后,要等到干燥之后再添加另一层颜色,这延长了作画的时间。席勒从不用点彩,大概他没那个耐心。克里姆特也是偶尔用之。
克里姆特《梨树》(Pear Trees),1903年。
克里姆特的点彩体现了他认真的创作态度,也使他的想象力自由发挥。现实中不可能有这样的梨树,克里姆特在意的是视觉的冲击力。
克里姆特《桦树林》(Birch Forest),1902年。
树林也是克里姆特喜爱的风景画题材。他往往是只取树干的一部分入画,构成竖的线条,再配以落叶的点彩。秋天的落叶正是克里姆特最爱的颜色。没有秋意的萧瑟,只有秋光的灿烂。
克里姆特《山毛榉树林》(Beech Forest),1903年。
克里姆特的树林有格林童话般的意境。
克里姆特《有向日葵的乡村花园》(Farm Garden with Sunflowers),1912年。
克里姆特的风景画色彩丰富且鲜艳,平面装饰感极强。因此极适合印刷仿制。他成为被复制最多的画家之一,作品大卖,屡屡出现在明信片、挂毯、茶杯、浴帘、雨伞、鼠标垫等等。
克里姆特《玫瑰园》(Orchard with Roses),1912年。
如同他的人物画等其他作品一样,克里姆特的风景画也景深很浅,色彩平涂,省略层次,所有景物都仿佛近在咫尺。如我们从这幅《玫瑰园》、上一幅《有向日葵的乡村花园》和《树下的玫瑰丛》所看到的,每一朵鲜花都历历在目。
克里姆特《树下的玫瑰丛》(Rosebushes under the Trees),1905年。
作为整个现代画风的一个趋势的二维空间,在席勒的风景画也有突出的体现。
席勒《有晾衣绳的房子》(House with Drying Laundry),1917年。
我们可以看到席勒根本不去考虑景物远近的立体感,一切都呈平面化,使图案感更为强烈,每一片砖瓦、每一片树叶、晾衣绳上的每一只袜子都清晰可见。
席勒《有晾衣绳的房子》(House with Laundry),1914年。
这一幅与上一幅呈同样景观,但风格有所不同。景物没有那样清晰,但线条化的图案感更加强烈。水边的小船等物体更呈装饰性。晾衣绳是席勒在风景画中最爱使用的道具,因为最能使他线条和色彩得以充分发挥。席勒多一半的风景画都是犹如隔岸观火一般画出河对岸的罗列的景观,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衣物以及有各式屋顶的的挤在一起的小房子。
我们看席勒这样的作品,会感到一种淳朴的童真,一种风趣的憨态,所带来的惊喜与感动与我们看马蒂斯、毕加索作品时的感受相似。
席勒《克鲁茂的老房子》(Old Houses in Krumau),1914年。
席勒风景画中的二维平涂是有意为之。如果要表现立体感,像这幅《克鲁茂的老房子》,席勒完全可以画出一流的透视效果。
席勒《有窗的墙面》(Windows Façade of a House),1914年。
这一幅更体现了席勒对图案的执着。那两排房瓦宛如两条长长的五线谱。如果真能奏出音乐的话,我相信一定是一只悠缓而又忧伤的旋律。
克里姆特《施洛斯城堡公园大道》(Avenue of Schloss Kammer Park),1912年。
比较克里姆特和席勒二人,大致的概念是前者更接近传统一些,后者更接近先锋派一些。而其实克里姆特的风景画表现出来的现代感完全不亚于席勒。看上面这幅《施洛斯城堡公园大道》,如果不说出画家的名字,观众完全有可能猜这是出自高更、梵高或席勒之手。
席勒《四棵树》(Four Trees),1917年。
克里姆特和席勒的风景画有个共同点,都是没有人的存在的宁静世界。少了画人物的限制,画风景成为他们各种随心所欲的实验。与克里姆特以写生为素材不同,席勒的风景画基本凭自己的想象。上面这幅《四棵树》全然是想象力的驰骋。以山脉和天空构成的横线条和以四棵树构成的竖线条,再加上五彩斑斓的色彩,构成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幅作品与席勒此前风景画的昏暗的基调大不相同,或许是他画风转向的一个信号。只可惜他此后第二年就去世,我们遗憾地无法看到席勒沿着这条新路继续探索。
克里姆特《向日葵》(The Sunflowers),1907年。
这幅《向日葵》是克里姆特风景画中的另类,它似乎带有拟人化的意味。这矗立于中间的造型与姿态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克里姆特的另一幅作品,那幅代表作《吻》。尽管没有证据,我们宁愿相信两者之间有所关联。这两幅正方形作品在同一时期创作,又同时在1908年维也纳艺术展上展出。两者下部小花的背景也十分相似。是《吻》给了《向日葵》动机?还是《向日葵》给了《吻》灵感?或许在无意识中艺术家内心有了审美的交汇?
这也使人联想到梵高的向日葵。梵高喜欢向日葵灿烂的颜色和舒展的姿态,是他最喜爱的题材。克里姆特也喜欢鲜艳的色彩,这幅《向日葵》与上面我们介绍过的《有向日葵的乡村花园》都是烂漫的生机。所不同的是,梵高的向日葵大都是插在花瓶里的静物,而克里姆特的向日葵则是田野风景的一部分。
席勒《向日葵》(The Sunflowers),1911年。
席勒也画过多幅向日葵。无疑他也曾看过老师克里姆特和梵高的向日葵,但他笔下的向日葵却大大地不同,有一种悲凉的美感。与克里姆特的欣欣向荣的向日葵相比,席勒画的是在骄阳暴晒下开始枯萎的向日葵。克里姆特的花芯是墨绿色的,而席勒的则是纯黑色的,花瓣也残缺不全,叶子上布满黑斑。背景也统统省略。我们很难说席勒有意夸张,所画的很可能是他真实所见,但的确折射出他的心情和对世界批判性的眼光。当时他二十一岁,正临一个迷茫、叛逆、不买账的年纪,满怀期待成名的焦虑和摆脱老师的框架另辟蹊径的忐忑。时不我待,太阳花虽然灿烂,但其生命毕竟脆弱短暂。
席勒曾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对艺术的感觉,这段话有助于我们对席勒的理解。他这样写道:“我也画写生,但是我发现并且深知,复制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凭记忆可以画得更好。这记忆就是我观察风景眼光。现在,我主要观察山、水、树、花的物理运动,这些都让我想到人体的相似动作,植物的动作和人体的动作一样有愉悦与痛苦。绘画对我来说还不止于此。我知道可以使用颜色来建立品质。在夏天看到一棵就要面临秋天的树时,那是一种涉及整个人的心灵和存在的强烈体验。我想画出那种忧郁。”
如果说克里姆特的向日葵是田野的风景,席勒的向日葵是内心的风景。克里姆特就是要画得好看,席勒更在意画出真实。两棵向日葵的比较反射出两位画家的艺术眼光。用不同眼光,就看到不同的风景。
下面我们就比较二人类似的风景,来见证如此不同的眼光。
克里姆特《加尔达湖畔的小镇马尔塞西尼》(Malcesine on Lake Garda),1913年。
1913年夏天,克里姆特一反每年去阿特西湖度假的习惯,去了意大利北部的加尔达湖。这大概是受了徒弟席勒的怂恿,席勒喜爱四处采风,也常劝极少出国的老师到外面去看看。克里姆特也学着徒弟的样子,隔水画对岸的小城建筑。从画面上可以看出克里姆特受意大利明媚阳光的感染,心情大好,画风也为之一变。看上去克里姆特为这幅画花了很长时间,极为认真仔细。画中波光粼粼,山明水净,色彩斑斓。这样明快的风格与阿特西湖朦胧的诗意不尽相同。
有评论家指出,这幅画中有席勒的影子和立体主义的影响。那一时期克里姆特曾走访巴黎,见到了毕加索和布拉克。他们很可能讨论了他们各自所的立体主义和分离主义。但克里姆特拿立体主义只是试试手而已,并不像毕加索和布拉克那样着迷,没有跟他们走得更远。
席勒《沃尔多瓦河畔的房子》(Houses on the Moldau),1910年。
反观席勒的小城风景就压抑很多。席勒用黑色蜡笔、透明的水彩和不透明的水粉三种不同的颜料完成《沃尔多瓦河畔的房子》这幅作品,触目惊心地描绘出老房子的苍凉感。因为太过逼真,似乎感觉不到任何夸张。那塌陷扭曲的屋顶的细节如照片一样真切。席勒的功力可见一斑。对于席勒来说,构思与技巧都很重要,但二者中炫技更重要。而克里姆特则正相反。
席勒《岛镇》(Island Town),1915年。
1911年,席勒与女友瓦莉离开维也纳搬到席勒母亲的故乡克鲁茂。他本想离开都市的喧嚣到乡下图个清静来潜心作画。结果却令席勒大失所望,小城的乡亲们并不欢迎这对城里来的青年人,最后席勒和瓦莉落荒而逃。因此席勒对克鲁茂的印象不佳,尤其是不喜欢那里的人。
席勒《沃尔多瓦河畔的克鲁茂风景》(View of Krumau an der Moldau),1912-1913年。
他笔下的克鲁茂破败压抑,死气沉沉,空无一人,晾衣绳是唯一的有生命存在的迹象。他画围绕小城的沃尔多瓦河只是黑黑的半幅画面。
席勒《克鲁茂风景》(Krumau Landscape),1916年。
席勒《克鲁茂夏天的风景》(Summer Landscape Krumau),1917年。
说来奇怪,席勒在1911年离开克鲁茂之后,每年都凭记忆推出克鲁茂风景的新作。如果小城只给了他恶劣的印象,他可能希望尽快忘记它。他如此对克鲁茂魂系梦牵,说明他对小城有爱恨交加的复杂心理。1915年席勒结婚之后,生活安定,作品也开始被公众认可,因此席勒晚期随着年龄见长,画风开始变得柔和,而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冷峻叛逆。我们从上面两幅晚期的克鲁茂,可以看到比此前同一风景的作品明亮许多,可能受到了好心情的影响。
克鲁茂如今在捷克境内,这张从网上下载的图片就是这座小城今天的模样。当年席勒就是在这张照片的位置画出克鲁茂半月区的。捷克最大的河流伏尔多瓦河在克鲁茂转了一个圈,把整个小城都圈在其中。城里的建筑大都有上百年的历史,这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之地。
席勒《小城边缘克鲁茂半月区》(Edge of Town Krumau - Town Crescent),1918年。
上面这幅作品是席勒去世前最后一次画克鲁茂,也是他的最后一幅风景画。我们惊奇地发现,小城里居然有人了!人们好像在挥臂雀跃,好像在奔走相告:战争结束了!好日子要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确结束了,但席勒的生命也结束了,他没能等到与乡亲们迎接新世界的到来,没能等到小城最终接受他和他的作品,就跟随老师克里姆特早几个月先行离开的脚步,悄然仙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