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如冬雪 (17) 梦醒犹不迟

就要面对婆婆和建明去谈离婚,安红心里觉得很沉重。几天以来,这件事一直压在她心头,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地压着,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露露的房间,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走下了楼梯。

客厅里的谈话声停止了。她走进客厅,看见婆婆和建明坐在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一齐看着她。她走到单人沙发前,弯腰坐了下来,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放在膝上。

婆婆和建明都没有说话,让屋里本来有些压抑的气氛显得更加凝重。婆婆和建明看到自己回来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态,说明这件事没有完,更大的冲突可能在后面,她想。这种沉默和冷落,也许是事先想好的策略,逼迫自己屈服,就像过去一样,让自己为了露露而妥协和让步。但是,她这次已经做好了离婚的心理准备,想好了最糟糕的结局。如果婆婆和建明说好话,她也许还会动摇一些,但是如果他们想通过施压让自己屈服,结果一定不会像过去一样。

她看着婆婆和建明,也没有说话。她不想首先打破僵局,不想让自己显得软弱。

过了好一会儿,婆婆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想露露了吧?

嗯,她点头说。

当妈的是离不开孩子的,婆婆说。你看你一走一个星期,怎么会这么舍得孩子呢?

我舍不得,她说。一天都舍不得。

你看见了吧?没有你在家,露露也过得很好,我们都过得很好,婆婆说。只有你,住在别人家里,自己有家不回,那滋味好受吗?

不好受,她说。

这就对了,离家出走的滋味不好受,婆婆说。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做错了就要被惩罚,你呢,希望你能长一点经验教训:做儿媳的,以后说话要懂得尊重长辈。

您是指上次我对您说得不敬的话吧?

就是,婆婆说。有些话,长辈可以对小辈说,那是一种关心,小辈是不能对长辈随便乱说的。

上次是我不对,不该跟您那样讲话,她说。我向您道歉。

是真心的吗?婆婆问道。

您怎么认为都可以,她说。

我不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我要看行动,婆婆说。时间会证明的。

建明是不是也该跟我道一声歉,她看了一眼建明说。打人是犯法的。

那是因为你先对长辈不尊,他才管教你一下,婆婆说。如果不给你一点教训的话,你以后还会这样。实话说吧,蹬鼻子上脸的人我见得多了。刚才你自己也道歉了,那天你对我很不尊重,是吧?事情要讲究因果,你不尊重长辈是因,没有因就没有果。建明如果有错,也是管教方式不当。连自己的媳妇都管不住,以后也别回国去做副总了,丢人现眼。

那您觉得您儿子打老婆很对是吗?她反问道。

我没说打人对,婆婆说。我事后也批评了建明。建明,是这样吧?

是,建明说。妈后来批评我来的。

你们两个都有错,婆婆说。知道错了,就要改。建明以后要改改脾气,不能打人。你呢,以后也要学会尊重长辈。即使长辈讲得不对,你也不能那样对长辈讲话,不尊。我还要加一句,这个家不仅是你们两个人的家。我也是家里的成员之一,而且是长辈。如果你不懂得尊重长辈的话,我要去问问你父母,问问他们是怎么教育你的。

虽然早就知道婆婆会向着建明,但是听见婆婆这样偏向建明说话,她还是心里很不高兴。特别是婆婆又扯上了自己的父母,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但是想想这次是回来谈离婚的,她不想跟婆婆多纠缠,就没说话。

你回来了,承认错误,道歉,这样很好,婆婆说。另外一件事,建明电话里也已经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以后不能去合唱团了。我一直就不愿意你去,耽误时间不说,还惹事生非。你既然回来,应该是答应这个条件了吧?

我回来,是要跟建明好好谈谈,她说。能不能请您回避一下?有您在,我跟建明有些话没法儿说。

行啊,你们好好谈吧,婆婆说。我觉得你们也该好好谈谈,交交心。不过,我要明白地告诉你,我希望你跟建明能把问题谈开,谈好,免得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不愉快。

您先上楼去休息去吧,我跟她好好谈,建明对婆婆说。

婆婆站起来,伸手捶了捶腰,向着楼梯方向走去。安红垂下眼皮,不想看婆婆。婆婆走过她身边时,突然停下,看着安红的眼睛问道:

哎,怎么眼上还画了眼线?平时你都不打扮不画眼线的,今儿怎么画了眼线?

听见婆婆这样说,她的脑子突然嗡地响了一声。眼线是中午见子哲时画上的,因为在洗手间照镜子时看见自己面容太憔悴了,不想这个样子去见子哲,所以画了条眼线,涂了点儿口红,稍微打扮了一下。中午回来后,一直也没洗脸,没想到被心细的婆婆给发现了。

她把身子向后躲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婆婆的文化。

真奇怪,按说离开家,见不到孩子,应该心情很难受,怎么还能有心情打扮呢?而且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们合唱团今晚上有活动,她说。这几天心情不好,很难看,就稍微打扮了一下。

妈,您上楼吧,别管了,建明说。

婆婆又弯腰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脸,然后直起腰来,向着楼梯口走去了。

 

***

娟子把车停在公寓大楼的停车场内,下了车,把车锁上,跟候鸟一起沿着停车场的斜坡,向着公寓楼门走去。

公寓楼是一座二十多层的灰色建筑,立在路口,大多数窗口是黑的,一小部分窗口透着微弱的红光,像是蜡烛的光线。

好像停电了哎,娟子看了一眼大楼和四周黑漆漆的建筑说。

真的,候鸟说。你们这里总停电吗?是不是因为下雪?

没有啊,今儿不知怎么了,娟子说。平时雪比这大也没停过电啊。

主要是我太帅了,人见人爱,灯见灯灭,候鸟说。

唉呀,真是帅呆了,娟子笑了说。

一阵风自斜坡上吹下来,吹得娟子打了个冷战,感觉浑身的血都从脚底流走了,上下牙齿也开始连续不断地磕碰了起来。

冷吧?候鸟问道。

不冷,娟子手拽了一下领口说。前面就是楼门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坡路往下走。走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娟子脚下在一片暗冰上一滑,哎呀了一声,身子失去了重心,不由自主地往下坠。黑暗中她伸手抓了一下候鸟的胳膊,想站稳,却不料他被她一拽,也失去了重心,跟着她一起滑倒。他们的身体一起顺着坡往下出溜,娟子既紧张又害怕,脑子一片空白,慌乱之中一直紧抓着候鸟的胳膊不放。他们溜出了有十几米,直到滑到斜坡底部才停住。她感觉身上什么地方火辣辣地疼,腰也像是被扭了一下,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路口的一家店铺亮着烛光,借着窗户里偷透出来的蜡烛的光,娟子看见候鸟坐在她旁边,揉着脑袋,疵牙咧嘴地吸着气。

怎么了,磕着了?娟子问候鸟说。

被马路牙子碰了一下,他捂着后脑勺说。不过应该没事儿。

我看看,流血没有?

候鸟低下头来让娟子看。她把头凑过去,看了看,没发现头发上有血痕。

疼就告诉我一声,娟子用手摸着候鸟的头发说。

这里,疼,候鸟说。

娟子停住手指,分开候鸟的头发,仔细看了看,发现起了一个包,但是没流血。

还好,没磕破,只是起了一个包,她说。

候鸟爬了起来,伸手把娟子从地上拽起,说:

你们这里真是天然滑冰场啊。

娟子站起来,觉得左手腕有一种钻心的剧疼,腰也像是被扭了一下地不得劲儿。一开始她以为左手腕骨折了,但是伸手摇了摇,发现还好没事儿。

候鸟上下打量着她,问她说:

你怎么样,摔坏没有?

没有,娟子摇了一下手腕说。幸亏是拽着你,没摔狠,只是把你也给拽倒了。

哎呀,你膝盖好像磕破了,候鸟继续上下查看着她说。    

娟子这才觉出膝盖上火辣辣地痛。她低头看了一眼,看见右膝盖处粘着一些黑褐色的冰泥。候鸟半蹲下身,一条腿跪在地上,仔细地查看着她的膝盖。

真破了,血都渗出来了,候鸟说。疼不疼?

不疼,娟子摇头说。可能就是蹭破了点儿皮。

候鸟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着一种亮光,像是映照着窗边透出的微弱的烛光。看见候鸟毫不在意地上的冰雪,就这样半跪着查看她膝盖上的伤,娟子突然觉得候鸟很可爱。

你家里有邦迪吗?候鸟问她说。

有,她说。

那走吧,赶紧回去用邦迪包扎一下,免得感染,候鸟说。

哎,我手包呢?

娟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摔倒时,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候鸟低头四处看了一眼,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灯杆下面的手包。

那儿呢。候鸟说着踩着雪走过去,弯腰把手包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雪,走回来交给娟子。

谢谢,娟子把手包挎上肩膀说。

我们走吧,候鸟说。

他们走到了楼门口。大楼显得很气派,三层青色的花岗岩台阶通向两扇茶色玻璃大门,门上装饰着典雅的黄铜把手,旁边是两根巨大的四方形柱子。沿街的墙壁是半米高的花岗石,上面是几扇宽大的玻璃窗。玻璃窗里散发出微弱的青白色光,像是亮着紧急灯。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有个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央是一个半圆形的前台,左右两侧摆放着几张沙发和茶几,像是一家酒店。一个穿制服的人坐在前台后面,正在看着他们。

到了,娟子说。

好气派的大楼啊,候鸟仰头看着公寓楼说。

还可以吧,娟子说。一个人住,不想太凑合。

娟子向着楼门口走去,在门口停下脚步,伸手推开了大门。候鸟跟在她身后,走进了楼门。

 

 

***

婆婆上楼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了安红和建明。

建明看着她的脸,问她说:

眼线到底怎么回事儿?

跟你说了,合唱团有活动,她说。大家都打扮一下,你愿意我素颜去啊?

奇怪啊,建明说。如果合唱团真的有活动,你这会儿回来的太早。另外,除非正式演出,你一般都不画眼线的。还有,刚才你进门时,我就坐在客厅里,没听见送你回来的萍姐的车声。平时不都是萍姐开车送你回来,车停在门口吗?

你是怀疑什么吗?她问道。

是有一点儿,建明说。觉得你不正常。

我们能谈谈正事儿吗?她问道。妈不在,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

我也是这样想,建明说。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了,不然,你也不会主动回来。你回来是想跟我谈离婚,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她说。妈在的这几年,我觉得我们的感情都消耗没了。

我也是这样感觉,建明说。既然是开诚布公地谈,我也就不瞒着你了。其实,我早就想离婚了,但是没好意思提。毕竟我们这么多年了,你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也有了露露。我觉得跟你离了,挺对不起你的。还有露露,我也舍不得离开。

我也能感觉出来,她说。你变了,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建明了。这几年,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我快不认识的人了。

这里面有个原因,建明说。我过去一直瞒着你,今天也跟你坦白一下。我其实外面有人了。

听见这句话,她惊愕得张开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是过去听见建明这样讲,她一定会非常伤心,跟建明大哭大闹一场。现在,她只觉得心里透上一股凉气,觉不出痛苦,只是一种酸和麻木。她看着建明的眼睛,像是想寻找谎话的痕迹一样。建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慌乱。

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

我们单位的,跟我在一个组。

是那个实习生小姑娘吗?她问道。你们单位前两年开圣诞派对,我见过一次的?

你怎么猜到的?

女人的直觉,她说。当时我们坐一桌,我觉得你跟那个小姑娘的眼神不对。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姑娘,你也没提起过,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是的,建明说。三年前夏天她在我们公司实习,是我带的她,我是她师傅,她对我挺崇拜的。我们后来有一次我约她出去吃饭,就好上了。她毕业后,我们公司给了她一个offer,她来了我们公司,跟我在一个组里。

多久了?

从第一次到现在,应该有三年零两个月了,建明说。她嫉妒心很强,不让我跟你做,每次都要把我的榨干净。

怪不得,她说。我真傻啊,你说是怕妈听见,我还真信了。可是,可是你平时都按时回家,周末也都在家,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跟她在一起?

我们在一个组里啊,建明说。随时都可以找个时间出去。中午,下午,也不需要很多时间。

那个小姑娘长得不好看啊,她说。

比不上你,建明说。不过她年轻,也很爱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国吗?

难道跟那个小姑娘有关?

对了,建明说。她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我不想让她自己回去,我怕失去她,所以我也要回去。

呵,你对人真够好的啊,为了她,跟老婆都不做了,还跟着回国。

建明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们离了,你会娶她吗?

说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建明说。

妈知道这些吗?

知道,建明说。我告诉过妈,妈不同意我跟她好,妈不愿意我跟你离婚。你知道,妈一直反对我回国,因为妈知道我回去了会跟她在一起。

这次你怎么没听妈的啊?你平时不是什么都听妈的吗?

因为她太爱我了,我不忍辜负她,建明说。

那就可以辜负老婆了?

因为你不爱我了,建明说。

我不爱你?我一直都是 –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爱你?

你可能忘了,建明说。几年以前,有一次我想要,你不愿意,拒绝了我,非常伤我的自尊,让我觉得你并不爱我。你天生性冷淡,你可能不知道,也不怪你,但是即使如此,你要是爱我的话,你会为了我而做的,而不是拒绝我。所以自那之后,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

她每次都满足你吗?

是啊,而且会变着花样,做你从来不给我,不让我做的事儿。

呵,都不要自尊了吗?

爱比自尊重要,建明说。爱一个人,是会放弃自尊的。

你要得是老婆,还是妓女啊?

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建明说。有些事,你根本不懂,你体会不到。爱一个人很深的时候,是什么都可以放下,只要对方喜欢。

建明,你有时候的要求,很流氓很变态,让人感觉很屈辱的,你知道不知道?

首先,那些不是流氓和变态,只是你有个固定观念,只认可一些,别的都不可以,建明说。其次,你不爱我,所以你不肯。

我是人,不是动物,我有自尊,她说。她都肯吗?

是啊,只要我提出来的,她都会满足我。你从来不肯的,她都给我做了。

那你还是跟她好去吧,我做不到。

所以,我们只好离了,建明说。

离吧,她说。我没意见。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虽然是早就想好了离婚,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她还是心里觉得很难受,像是有一把刀在无声地慢慢地搅动。

想想自己极力想避免走父母的老路,有了露露时曾经发誓一辈子不离婚,可是如今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那条老路。

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她咬了一下嘴唇想。

 

***

大楼的门厅布置得一点也不像公寓,而像一家豪华的酒店。大理石的地面擦得像是镜子一样光滑,四周的墙壁看上去很厚重,挂着几幅色调鲜艳线条复杂的抽象的油画;靠窗的地方摆放着几张宽大的皮沙发,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几束花和几本杂志。沙发后面的墙壁上立着几排书架,上面摆着不少书和一些装饰性器皿。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黑制服的管理员一样的人,面带笑容地跟娟子打了个招呼。

怎么停电了?娟子问管理员道。

不知道啊,管理员说。这一片都黑了。

什么时候能来电啊?

谁知道呢,管理员说。楼里的备用发电机只够楼道和大厅里的紧急灯用,电梯停了,你们得自己爬楼梯上去了。

啊,电梯也停了?

是啊,不然困在电梯里就麻烦了,管理员说。你有蜡烛吗?

没有啊,娟子说。你这里有吗?

刚才有几个住户来找,还剩下一点,跟我来,管理员说。

管理员带着娟子走到前台,弯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递给了她。娟子接了过来,向管理员道了谢。

娟子走到候鸟跟前,说:

走吧,我们有蜡烛了。

她把蜡烛盒塞进手包里,带着候鸟继续向着左侧走去。他们拐过电梯间,走到一处侧门。娟子推开门,带着候鸟走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的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墙壁上的两盏紧急灯散发出的微弱的青冷色光顷刻间降落下来,笼罩住身体,娟子的身子在冷光中打了个寒战。刚才摔的膝盖有点儿疼,她用手扶住楼梯把手,仰头看了一下上面一层层的楼梯,迈上了台阶。

腿还疼呢吧?候鸟跟在后面问。

还好,娟子说。

爬得了吗?

爬不了也得爬啊,要不怎么办啊,你背我上去?娟子半开玩笑地说。

行啊,我背你,候鸟说。

真的?娟子回头看了候鸟一眼说。

真的,候鸟一脸认真地说。

那太好了,从小到大,除了我爸,还没人背过我呢,娟子说。要一直背到我房间里,不许反悔啊。

在楼梯拐角处,他们停了下来。候鸟把背上的双肩背从后背上卸下来,放到胸前背上,面对楼梯蹲了下去。娟子趴在候鸟背上,两只手搂住候鸟的脖子。腿夹住候鸟的腰部。候鸟两只手抱住娟子的腿,一使劲儿,站了起来,迈上了楼梯。

我说你怎么这么沉啊,比我背过的最沉的面口袋都沉,候鸟说。

嘻嘻嘻,娟子笑了起来。谁让你夸口说要背我来的。你知道我住几层吗?

几层?

二十二。

我的天,候鸟的身子颤了一下。你早点儿说啊,我以为也就五六层呢。

嘻嘻嘻,特后悔吧?

后悔死了,候鸟说。等我中间找个开着的窗户,把你扔出去得了。

骗你呢,娟子说。我住十二层。

十二层也不矮啊,那背上去也要精尽人亡了,候鸟说。

别啊,那我就太失望了,娟子说。

现在几层了?在楼梯转弯处,候鸟说。

三层,娟子说。还有九层才能到。

诶呀,诶呀,诶呀,等把你背到家,天也该亮了,候鸟说。

 

***

安红不想再跟建明说什么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原来建明偷偷有了别的女人,怪不得,这几年不跟自己做爱,脾气大,经常训斥自己,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了。三年多了,自己一直都蒙在鼓里,还以为建明真是因为婆婆住在隔壁而不做那件事儿。想想,真够傻也真够可笑的。那个女人,也太可以了一点儿,偷走别人的老公不说,还不允许别人的老公跟老婆做爱。这样的人,该得报应的吧。建明这样的,为了外面的一个女人,就对自己这样冷淡,也配称老公,真是想不到。

既然双方都已经同意离婚了,那也没什么可谈的了。她站起来,准备回楼上睡觉去了。

看见她站起来,一直没说话的建明开口说:

再坐一会儿好吗?我还没跟你谈完呢。

还有什么好谈的吗?她反问建明说。

你先坐下,建明说。

她重新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建明,等着建明说话。

你走的这些天,其实我也很难受,建明说。我也在反复地想。我们当初很相爱的,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这步。

我知道,她说。自从妈来了之后, 你就全变了,有什么事儿,你都护着你妈,你妈也是什么都护着你。你总说,要尊重长辈,让我忍让一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妈是长辈,尊重长辈是应该的,可是有人尊重我吗?我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什么都是你跟妈说了算,你知道我有多郁闷吗?建明,我郁闷到曾经想到过自杀啊,你知道吗?

我没想到,建明说。一点也没想到。

我为什么要去合唱团?因为我在家里的郁闷,没办法去发泄,她说。单位不能发泄,孩子身上不能发泄,也不能发泄给你。我心里的郁闷,我跟谁去讲啊?在合唱团那里,我唱唱歌,跟姐妹们聊聊天,心情就缓解了好多。如果没有合唱团,我们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啊。

这些你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讲?建明问道。

我跟你讲?我跟你讲什么,你都告诉妈,妈就回头说我,我敢跟你讲吗?

我想最后问问你,你现在还爱我吗?建明问道。

你觉得呢?她反问说。

不爱了,建明说。

嗯。

那你觉得,我还爱你吗?建明问道。

你早就不爱我了,她说。都悄悄跟人好了好几年了,还能爱我?劳驾您别玷污爱这个字眼了。再说,那天我跟你妈呛呛,你伸手就打了我,你要是但凡心里还有些我,会这样吗?

我欠你一个道歉,建明说。是我的错,我做得不对。你走的这几天,我也很后悔,知道伤了你的心。我脾气暴躁,有时控制不了自己。你不也是这样吗?那天跟我妈说话,也不是平时你的样子啊,不也是情绪失控吗?

你早就不爱我了,不止是这几年。她说。从结婚有了孩子后,你就不爱我了。咱们吵了那么多次架,每次都是你把我气哭了,每次都是我先让步,你要是爱我,会这样欺负我吗?

你错了,过去那些吵架,正是因为我爱你,建明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爱我,所以当你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还爱我。当你首先让步的时候,我就会知道你还爱我,不然你就不会哭了,也不会首先让步了。所以有的时候,我是故意惹你哭,你哭的时候,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你精神是不是不正常啊,建明?她问道。

我很正常,你精神才有毛病,建明说。咱们家出的问题,实质不是我妈来了,不是我不爱你,是因为你不爱我了。

别狡辩了,建明,她说。本来都是你的问题,怎么现在变成都是我的错了?难道你跟别的女人好,也是我的错儿?

是啊,因为你不爱我,不肯做我喜欢的,还拒绝我,而她很爱我,肯为我什么都做,我才喜欢她的。

她床上迎合你几次,你就觉得是真爱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露骨难听?建明说。你好歹也是受过教育的,能不能好好讲?

好,那我就跟你好好讲,她说。我跟你这么多年,那么多苦日子都一起过来了,建明,你摸着自己的胸口好好想一想,你说咱们家的问题,是因为我不爱你了,你这么说,有良心吗?

我知道你做得很不错,但是这跟爱没关系 ---

建明,从你研究生那时算起,你没工作,不挣钱,我有工作,我给你和家里花钱,过年过节去你妈家,都是我花钱买东西。你那点儿奖学金,根本就不够你自己花的,你身上的衣服,家里的开销,都是靠我的工资,是不是?

那都是过去,建明说。那时我们是很相爱。

那时你没房没钱没车,我们就挤在我那间小屋里,我嫌弃过你吗?她问道。这么多年,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有房子,有车,有可爱的孩子,我天天在家里忙家务,带孩子,做饭,洗衣服,你就觉得那个女人比我还爱你?等你跟那个女人结婚了,有了孩子,天天没工夫打扮了,你再看看,是不是会跟我一样。

我不知道,建明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人都不爱了。我觉得一个幸福的家庭需要经营 ---

因为那个女人的嫉妒,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你就不跟老婆做了?你这是怎么经营的啊你?我要是有个情人,情人让我回家不跟你做,你会怎么想?这家庭还能经营下去吗?

假设不成立,你找不了情人,建明说。别人谁都可能出轨,就是你不会。

你怎么那么肯定?  

首先,你是个特别讨厌小三的人,怎么会自己出轨?建明说。第二,你性冷淡,不会跟男人上床。而男人搞婚外恋,是奔着性去的,所以也许会有人喜欢上你,或者你喜欢别人,但是最终结局只能是被人甩掉。搞婚外恋的,谁愿意只谈心啊?第三,老实说,你年龄也老大不小的了,三张多了,不是年轻貌美的时候了,除了我,谁会要你。。。

呵,好像我一无是处,只能靠你拯救似的,她说。

我最了解你了,你真的不适合出轨,建明说。没人会真的爱你,你只能是被玩弄,被甩掉,最后一无所有。你太天真,太容易轻信别人,最后只能是自己吃亏上当。

你什么意思啊你?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真相,建明说。

看样子除了离婚,真没什么选择了,她说。

明天我去领离婚表格去,建明说。财产怎么分割,孩子怎么抚养,房子怎么处置,咱们自己谈好就行了,不用找律师了。找律师,钱让律师赚了不说,时间上也旷日持久,不划算。

可以。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建明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不早了,睡觉去吧。今天你也够烦够累的了,余下的事儿咱们慢慢商量。

呵,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呢,原来就是把我贬低一通,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打击我一下,是吧?

我可是真的在跟你交心,把自己的真是想法坦白给你,建明说。有些话是不好听,有些话是不好接受,但是忠言逆耳 ---

别夸自己了,你就是想把我自信心都打击没了,是不是?

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儿,建明说。我也是为了你好。

谢谢,我今后不用你关心了。

行啊,我还省事儿了呢,建明说。对了,以后我们分房睡,你自己睡主卧,我住客房去。

太好了,免得你从别人那里得了什么病,把我传染上,她站起身来说。

你也太尖酸刻薄了一点儿了吧?至于吗?

我尖酸?我刻薄?她反问道。偷了人家的老公,还不让人家夫妻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这样的人,该下地狱的。

算了算了,咱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睡觉去了,建明也站了起来说。

她没再理建明,自己走上楼,走回卧室去了。想到建明在自己眼皮底下跟别人好了三年,自己一点儿没发觉,反而还在相信建明一直爱着自己,连没有夫妻生活都觉得是因为婆婆,她觉得就好象是做了一个噩梦一样。

现在自己终于醒了,她想。好在,还不太迟。

 

***

到了,就是这儿。

在一处房门前,娟子敲了敲候鸟的肩膀说。

候鸟一抖身子,把娟子从背上抖落下来,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地毯上,喘着气。

我的妈啊,简直沉死了,候鸟一边喘气一边说。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咋觉得你把这俩给混起来了,是水泥做得啊?

下次先问好女生住几层,再决定背不背也不迟,娟子笑着说。

娟子从手包里拿出钱包来,把钱包在门前墙壁上的一个四方形的黑色板子贴了一下。门锁上闪了一下绿光。娟子拧了一下门把手,把门推开说:

幸亏楼里有备用发电机,不然电子门锁要是打不开就糟糕了。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娟子身后从手包里摸出蜡烛盒子。惊叫一声说:

候鸟,完啦!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候鸟走进屋门说。

没有打火机!娟子说。

啊?!

刚才忘了问管理员了,娟子说。没打火机怎么点蜡啊?

你。。。不会让我再跑下去吧,我腿都麻筋了,候鸟把双肩背放在地上说。

可以吗?娟子转身看着候鸟问。求求你了。

啊。。。好,候鸟说。你还有什么需要问管理员的,都一起告诉我,别让我再跑一趟了。

没别的了,娟子说。辛苦你啦,候鸟。

唉,还不如睡车站去呢。候鸟嘟囔着,转身出了门,向着楼梯口方向走去。

探头看着候鸟的身子消失在楼道拐弯处,娟子捂着嘴偷笑了一下,退回屋内,把门关上。

 

***

咔嚓一声,一束红中透蓝的火苗从打火机中升腾起来,把屋子照亮。

蜡烛,候鸟说。

娟子手忙脚乱地撕开放在桌子上的蜡烛盒上面的标签,把盒子打开。打火机灭了,随后又重新燃起。她看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只蜡烛。她从里面拿出一根蜡烛来,把蜡头凑到打火机的火苗上。蜡烛燃烧了起来,虽然微弱,但是毕竟能看清屋子了。候鸟把打火机灭了,放在桌上。娟子把蜡烛头低下,在桌上滴了几滴蜡油,随后把蜡烛底部按在蜡油上,让蜡烛立在桌面上,说:

鞋脱门口,衣服挂门口的壁橱里。

候鸟走回门口,弯腰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门口的一个垫子上,随后把身上穿的羽绒服脱下来,推开侧面墙上的一扇带着穿衣镜的壁橱门,挂进壁橱里。候鸟转过身,向着屋内走来,一边走一边看着屋子四周。

门口是一条小走廊,墙壁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画上是一把红色的小提琴,另一幅画像是一个音乐会的广告。走廊尽头是一扇开着的门,里面像是浴室。浴室旁边的墙上凹进去一块,放着立在一起的干衣机和洗衣机。屋子尽头是一面落地窗,窗户上挂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对面几幢高楼的轮廓。挨着窗户右面墙壁的地方放着一个黑色的书桌,书桌很大很长,上面并排放着两个LCD电脑屏幕,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书籍,纸本,鼠标,耳机,咖啡杯和一个黑色的烟灰缸。书桌旁边是一把黑色的皮转椅。窗户左边是一道白墙,墙上有一个打开的门,像是通向一个卧室。屋子的中间布置得像是一个小客厅,靠墙放着一个黑色长沙发,沙发上乱堆着一些衣物。客厅和浴室之间是一个开放式厨房,一个白色的大冰箱立在边上,中间是烤箱和电炉,靠墙的地方有个台子,上面放着微波炉和一些瓶瓶罐罐。电炉对面是一个长台子,上面有一个洗水池,池子两边放着一些杯子,盘子,碗和厨具,下面是几个橱柜和一个洗碗机。厨房的前面有一处窄长的空间,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小餐桌和两把椅子。

屋里乱,没想到你来,也没收拾,你别见怪啊,娟子说。

我也一样,候鸟说。宿舍都是一塌糊涂,有人来的时候才会整理一下。过去住家里,经常因为乱,被我妈骂一顿。

坐吧,娟子把沙发上堆着的一些衣物拢到一边,腾出一块地方来说。我去给你拿床被子去。

你这房子不错啊,真高级,候鸟说。租金很贵吧?

我自己买的,娟子打开一个壁橱门,从里面抻出一条被子说。房价这几年老涨,我们合唱团的人说,租房不如买房,就买了一个。

真好,候鸟说。

娟子把被子放在沙发上,拍了拍说:

好久没用了,以前好像也忘了洗了,你凑合用吧。

好,候鸟说。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可以可以,拿跟蜡进去,里面黑,娟子说。

娟子从蜡烛盒里拿出一根蜡,凑到桌上立着的蜡烛火苗上,把蜡烛点着,递给候鸟。

候鸟拿着蜡烛向着卫生间走去。

等等,娟子叫了一声。

候鸟有些疑惑地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娟子。娟子从桌上拿起蜡烛,匆匆从候鸟身边走过去,走到卫生间。她把洗手池边上靠墙放着的两条没洗的脏内裤团在一起,手握着藏在身后,退出卫生间说:

行了,去吧。

 

***

两只蜡烛在桌上并排燃烧着,火烛摇曳住,不时凑到一起,又分开。

娟子和候鸟分坐在长沙发的两头,中间是一床被子,随意地搭在两个人的腿上。

你怎么今天请假来,不明天来啊?娟子问道。星期六不是更好吗?

下个星期我有个谷歌面试,正好有个认识的学长在谷歌工作,约好了晚上视频聊聊,怕来不及,所以就今天过来了,候鸟说。

噢,那么好的公司啊,娟子说。记得你说过,毕业后想去硅谷的大公司工作,机会很难得啊。

是啊,候鸟说。乔布斯有句名言:“We're here to put a dent in the universe。 Otherwise why else even be here?”我想先到大公司去工作一段,将来自己做一个StartUp,做一个能改变世界的很棒的东西,就像乔布斯那样。所以第一步,就是要到硅谷去,在那里才能接触到最新的东西,最先进的技术,最有前景的思想。

哇,人真不可貌相,娟子惊奇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志向的。我看到的年轻人都想多挣钱,你是第一个我见到的说想改变世界的人。

是不是让人感觉很傻很天真?候鸟问道。

不不,我喜欢,娟子说。我觉得你真行啊。你现在在哪里实习啊?

也在滑铁卢,一家小公司,候鸟说。离学校不远。

对,以前你跟我说过,那不错啊,娟子说。候鸟,我们这样交往,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年龄相差太大了吗?

不是说,爱是一种感情,无关年龄,无关金钱,只与倾心有关吗?候鸟反问道。

这种鬼话你也信啊?娟子说。

难道不对吗?

哎!我说,你是真傻,还是真傻啊?再说,你也不了解我啊。

我觉得我了解得够多的了。你性格好,脾气好,对我也好,也漂亮 ---

你看到的都是表面,娟子说。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都没见到。我小心眼,脾气也不是总这样好,有时也暴躁。我懒,不爱收拾,衣服乱扔,你看我家里也很乱,碗有时也懒的洗,就堆在池子里。我也不会做饭,生活过得一团糟 ---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候鸟说。我也是这样,我妈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还对她发过脾气。我屋里很乱,什么时候你到我住处去看,要是不收拾,比你这里还乱--

我工作不咋样,学校不咋样,将来也没有什么前途,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觉得,我觉得 ---

我们这是开吐槽大会吗?候鸟问道。

候鸟的一句话,把娟子给逗乐了。本来想跟候鸟说的下面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哎呀,都凌晨两点了,你睡吧,娟子用脚蹬开被子说。我回卧室去睡了。

嗯嗯好啊,候鸟说。

娟子下了沙发,回头看了一眼候鸟。候鸟把身子平躺在沙发上,把被子拽过来,拽到脖子处,闭上了眼睛。

娟子走到桌子边,把一只蜡烛吹灭了,端着另外一只蜡烛向着卧室走去,心里有些好笑地想:

嗯??让他睡他就真睡了,人不都欲拒还迎一下吗?本来想他要是表示一下,就一起到卧室去睡了。这孩子,也忒实诚一点儿了啊。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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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有缘!
是啊,人一旦勇敢,就能真正自由,安红和子哲,都需要勇敢一些,他们最终会在一起。
有缘有你 发表评论于
拥抱哥好!希望安红能和子哲走到一起,但是子哲目前还在婚姻中,可能两人要费一些时日。预祝皆大欢喜!!
另外,能否去《雪夜寻猫》去看一下留言。
圣诞快乐!!!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Tennis大满贯' 的评论 :
我觉得这样的家庭应该不少吧:强势婆婆,不知道心疼老婆的老公,遇事让老婆背锅,什么都是老婆的不对,明明自己错了也要把责任归到老婆头上。
Tennis大满贯 发表评论于
这世界上,还有比建国和他妈妈更混蛋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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