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一场灾难。
“妈妈,你太恐慌了。”这是这几天以来凡儿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恐慌吗?应当会有的。面对铺天盖地的消息,日益增长的数字,真真实实的死亡,说一点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人之常情,无关胆怯,只是本能。毕竟都是血肉之躯,面对病毒,谁也不能断然肯定自己会没事。何况我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小孩,每一个孩子都会让我软弱。
但是其实,这些天里我的感动多过恐慌,甚至多过最初的愤怒——在错误已成事实之后事态未得到有效控制之前,抱怨、指责甚至谩骂没有任何意义,那些一直全力以赴舍身救助患者的人让我看到人性的希望——总是这些大美让我们觉得人间值得。
我表现在凡儿眼里的恐慌无非是一遍一遍叮嘱他们要勤洗手——他们总是免不了会忘记;跟小朋友说话要保持距离,最好一米远——这自然又是难以做到的。
但是除了叮嘱还能做什么呢?在这里口罩是不建议戴的。尘儿昨天去中文学校做义工,校长居然站在门口,要求每一个戴口罩的学生摘下口罩。官方解释除了说小孩子戴口罩处理不好反倒不卫生,而且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还明言指出可能会导致更恶劣的后果——种族歧视。
人性都是一样的,不分种族。灾难面前,在异族人眼里,每一个黄皮肤的人都是武汉人,所以别去歧视自己的同类。
虽然我早就想到疫情在海外的扩散会引发种族偏见,真切地面对那些歧视还是由衷地体会到一种流落异国的荒凉感觉——我们终究是这里的外客,无论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多久。
只是,连戴口罩都要考虑会被歧视会引起反华情绪——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在这个时刻尤其思念自己的祖国,即使她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其实话说回来,此刻即便要求戴口罩,我们家里也没有。
不是后知后觉,1月初听闻传言,到1月20号官方公布,那时我就想到了去网上买口罩,现在世界各地离灾难只是一架飞机的距离。
尘儿当时很不理解,他说没有必要紧张,而且商店里一定有口罩卖的。我跟他打赌没有。自然是我赢了。
我想在网上订口罩的时候我丈夫也来嘲笑我。把口罩留给更需要的人吧,他这样说。我看看他,笑,要是真这样想,这个矮小的男人倒是很高大啊!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现在更需要口罩的人还没有口罩。我丈夫的弟弟妹妹都在武汉,疫情最开始他们并没有重视,导致封城之后他们的家里也没有一个口罩。这种情况下我们储备口罩的确有种罪恶感。
但是毕竟我也有三个孩子需要保护。最终在我极力要求下,尘儿在网上订购了一盒口罩。订中国之外生产的吧,不要去跟中国人争抢口罩。他们比我们更需要。我这样告诉尘儿。我只能做到如此了。那时Amazon 上还没有哄抬物价。我让尘儿选择了正常送达,就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拿到货品了。
疫情的一步步升级,使人的心情也跟着一点点沉重。我尽量不在孩子们面前谈论,不过有一天还是没忍住,我问尘儿他们,如果你现在感染了有可能致命的病毒,被封锁在一个城市里,你会怎么办?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但是谁知道呢,有一天我们会不会真的面对。事实是,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这件事正在发生。
我的问题刚提出,凡儿想都没有想就回答,“要是真那样妈妈,我就自杀,不把病毒传染给别人。”
我瞬间凌乱了。这不是我要的回答啊!我想问的问题是怎么活着。
爱儿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她应当会做出跟凡儿哥哥一样的选择。
尘儿倒是老实,认真琢磨了一下,“我会逃妈妈。”一秒钟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不过那样太羞耻了妈妈。虽然我很想活着,但是最后多半还是会留在原地。”尘儿用的是shame这个单词。
听到这里,我还没有说什么,凡儿已经改变了主意,“我不自杀了妈妈。”
我的眼睛一亮,这才对啊。
结果这个小家伙紧接着说,“我先把那些感染病毒的人(自己不敢死的那些人)杀死再自杀。这样我们都不会传染别人了。”
简直要哭了。我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小孩儿呢?他明明平时是一个很怕死的小孩儿啊!
我想起凡儿当年回答地震来临只能救一个小孩我该救谁时,他就脱口说出救妹妹。那时他几岁?七八岁吧。虽然后来他也会转身再可怜巴巴地求我,“也救我吧妈妈,我不想死。”
这一次,凡儿没有对我说后面这句话,或许他知道,有时候疾病比地震更可怕。
我郁闷了。凡儿读书很多,阅读范围无所不涉,难道是他早已看透生死了吗?还是他天生就对生死比较淡泊超然?
不过也有可能,真正直面这一切的那一天,他会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人性是经不起试炼的——虽然生死面前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我那天还是很认真地告诉凡儿,即使有一天很不幸真的那样,不逃离,也不自杀,更不可以替别人决定他们自己的生命。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尽最大可能地活着。谁知道呢,或许下一刻我们就会研制出药物,就得救了。永远、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
我后来也一再安抚尘儿他们,治愈人数已经越来越多了,而且这次病毒的易感人群是40-60岁的中年人,小孩子感染率很低,他们尽可以放心,不用紧张。
但是他们依然放学一进门排着队好好洗手。我以为他们终于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爱儿却认真地跟我说,“妈妈,我们不是怕自己传染,是怕我们没事但是把病菌带回来传染你和爸爸啊。”
我听得心一软。
生死有命。即便一切未知,但可知的是他们爱我如斯,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