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博是春风社区门诊大夫,六十多岁。由于他那点手艺已经跟不上高科技医疗技术,早早的就在医院混成闲职,当政府为每个社区都设置一个医疗单位的时候,他就被一脚踢到了这儿。
他没有受过更高等的教育,有张文凭是专科的,据说发出文凭的那所学校已经找不到了。在市级医院混了几十年,大病看不了,小病还用不着他,尽管熬年头熬出个专家的名号,但医院不敢安排他坐诊。
本来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都能看,也许是他太节省。不但自己节省,还替病人节省,根本无法给医院创收,结果他被安排到了春风社区。
冯顺是个患者,普通话讲就是来看病的。贾大夫跟这个人不熟,只是认识,医生和病人的那种认识。
他不想认识,再而记得这个患者,可没办法,在社区门诊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里多次为冯顺服务。
冯顺第一次来门诊是一位老板给送来的。
应该是冯顺的老板。
外伤,鼻青脸肿,脚穿一只鞋,衬衫也撕破了。
简单检查后是软组织挫伤,筋骨没事。抹了点药酒,开了点消炎药,一帮人就走了。
贾大夫认为是殴斗,冯顺让人家给打了,谁打的不知道,医生不问这些事。只觉得冯顺的老板真不错,还带他看伤,保不齐是这老板打的?
冯顺觉得贾大夫人不错,不歧视他,
也不教训他。这是冯顺临走时对贾大夫的评价,还说以后有病就找贾大夫,现在好心的医生不好找。
这件事过后一个多月,贾大夫已经把这人忘记,可他再一次来了。
这次是警察带来的,全程都没人说话。贾大夫给冯顺做过检查,还是皮外伤,鼻青脸肿,两只鞋都没了,衬衫倒是没坏,裤裆开了。
没人在意冯顺的裤裆。警察问冯顺要不要报警立案,冯顺说不用,这不算什么事。警察又问贾大夫最后的诊断,贾大夫说软组织挫伤,无大碍。
只是头部有个伤口二十四小时后要换一次药。
警察身后的两个人凑了几百块钱交给警察,警察又交给冯顺,冯顺只留了二百,其余的退了回去。
贾大夫猜测是那两个人打伤的冯顺。
二十四小时后冯顺来门诊换药,从那天起两个人成为朋友。这倒不是情投意合,或者有什么共同语言,冯顺身上发生的事让贾大夫异常关心,他最关心的是下一次哪天发生。
由于贾大夫见过两次鼻青脸肿的冯顺,趁着换药的时候闲聊问问怎么回事。
冯顺不是很健谈,只能完整的描述事件经过,有时贾大夫还要补上句疑问。
“又怎么弄的,你怎么总跟人家打架。”贾大夫说。
一看冯顺就是老实人,他怯怯的说:“没有,没打架,不是打架。”
贾大夫给他额头缠纱布:“你自己撞的?给你拿医药费的人是谁?”
冯顺想了想,看样是在组织词句。他凝神静气,认真的讲道:“那天,我牙膏没了,家门口的小店卖的贵,我就去商场超市买。”
贾大夫把纱布用医用胶布粘好,去旁边洗手。
“买完牙膏我就回家,在一楼入口那地方有俩金店,正好从那经过。”冯顺说。
贾大夫洗完手擦干,回到座位,望着办公桌对面的冯顺:“你勇斗歹徒了?”
自作聪明的贾大夫以为已经猜到了剧情,没想到冯顺摇摇头。
“哪来的歹徒,你怎么能想到歹徒呢?”冯顺有点怀疑贾大夫的智力。
“从那路过的时候,一大堆人挤在柜台前面,乱哄哄。我合计哪来这么多有钱人,没钱在那起什么哄。”冯顺接着说。
贾大夫瞪着眼睛看着冯顺,听到这他也没听出来到底什么原因,他对冯顺有点敬仰了。
冯顺笑了:“我想试试有没有不想买干起哄的。”
啊!?试试?怎么试?贾大夫眼睛张的更大。
“我就挤进人群,拿牙膏那只手伸进怀里,在柜台前左右挤了几次,完了,转身就跑……”
冯顺乐出了声,慢慢的笑到弯下腰,几乎乐断了气。
恶作剧,贾大夫有点懂了。
“你往商场大门外跑?”贾大夫问。
“可不,我跑的挺快。”冯顺说。
“你……你跑到哪去了?”贾大夫又问。
冯顺摸了一下额头伤处,叹了口气:“唉,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我就摔了……他们还抢我牙膏。”
冯顺讲完了,贾大夫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想象出暴揍小偷的场景。
这种事没办法安慰,也没办法开导,因为起因就是自杀。
这件事让贾大夫对上次冯顺负伤产生了兴趣。
“上次,就是你只剩一只鞋那次,怎么回事?”贾大夫小声问,他怕惊到冯顺以致表达有误。
“上次?哪一次?”冯顺有点楞,然后马上就想起来是哪次。
“那次怨我。”能看出来冯顺是个诚实的人:“我脑子有时候转的慢。”他对自己的智力水平很客观。
“我上班那个厂,是个织染厂,都是外国人订货,生产排的满满的。”冯顺有点小自豪。
“我干活不偷懒,我当班的时候产量最高,别人出五千米,我出七千,老板对我非常好。”
贾大夫在琢磨那天来的那个老板,会不会是殴打冯顺的人,但听冯顺这么说又否决了自己的念头。
冯顺说:“那天我当班,料都预备好了,老板让我染黄色,说是有个国家皇上过生日,全国人都要穿黄色衣服,需要黄色面料。”
贾大夫不明白冯顺挨打跟皇上过生日有什么关系。
“我其实记性挺好的,染黄色我能记住。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老家死人才穿黄衣服,最后我觉得死了人穿黑色的肯定比穿黄色的多。你想想,死人才一个,出殡的很多呀,是不是。”
贾大夫有点懂了。
“那天还凑巧,倒班的有事没来,我就来了个连班。”冯顺得意的说。
贾大夫急问到:“你织了多少?”
冯顺又笑了,乐不可支:“全部,所有的订单我给干出来了。”
贾大夫再次痛苦的闭上眼,一片漆黑中听到冯顺说:“早上接班的报告了老板,老板裤子都没穿就跑过来。”
不想再往下听,贾大夫明白了老板为什么对冯顺那么好。
等冯顺笑够了,贾大夫想告诉他可以回去了,没想到冯顺收敛笑容,把头凑过来神秘的说道:“虽然老板揍了我,可一周后他奖励了我一万块钱。”
冯顺又笑的前仰后合,贾大夫傻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个皇上的姐姐死了,全国服丧,穿黑。”
冯顺昂着头走出诊室,扔下茫然的贾大夫。
大约过了三个月,这期间有次晚饭的时候,贾大夫听当地电视台新闻好像在说这种行为艺术不可取,执法部门应该坚决取缔。
播报这条新闻的时候贾大夫正跟半只猪蹄拼搏,猪蹄上有根筋怎么也咬不断,当他奋力撕扯下来的时候,电视已经在播报下一条。
一周后贾大夫当班的时候,一个女孩搀扶着一个穿交警制服的男人走进来。女孩满脸惊恐,几乎要哭出来,那交警垂着头,步履阑珊。
贾大夫还没开口问,女孩说她撞人了。
这位交警一定是被女孩撞的人,贾大夫奇怪为什么不打120送大医院,看交警的身材,贾大夫心中升起一丝不祥。
交警抬起头,满脸的血……
贾大夫忙问哪受伤了,又量血压,又听心率,还问了一句:“你又搞什么?”
穿交警制服的是冯顺,他很虚弱,额头破了在流血,好在其他正常。贾大夫又开始给他清理创口并包扎。
女孩问了贾大夫几句怎么样,贾大夫说没大事,骨头有没有伤得拍片,在这看不了。
女孩又要带冯顺去骨科医院,冯顺不去,说自己没事,让那女孩走吧。
贾大夫说应该去骨科医院瞧瞧,免得有后遗症。冯顺很坚决果断的拒绝了,赶走了女孩。
这次冯顺很沮丧,没有笑。
他向贾大夫要了点水,喝下去,长出了口气:“哎呀我?,她差点撞死我。”
冯顺伤不重,只是受了惊吓,贾大夫这才放下心,等着冯顺说说怎么回事。
额头的伤口应该不痛了,冯顺的沮丧劲儿也过去了,他咧嘴一笑:“贾大夫,你不看新闻吗,我成网红了。”
上了新闻的网红,那一定是很知名的人物,这两件事不可能和冯顺有联系,贾大夫摇摇头。
冯顺很失望,但他原谅了贾大夫的老迈年高,稳定了一下情绪,娓娓道来。
“你见过高速公路上的交警塑像吧?”冯顺问。
贾大夫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手拿指挥棒的泥胎交警,站在公路上警示过往车辆。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哪还有这东西。
“你是说站路边的那种……泥塑的?”贾大夫试探着问道。
“对对对,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没见过。”冯顺在得意的笑。
看着冯顺身上的制服,贾大夫又明白了,这货是站路边扮泥塑去了。
“你……。”贾大夫问。
冯顺不停的点头,眼睛里散发出光芒。
“我买了身交警制服,拿根指挥棒……”冯顺的指挥棒显然丢了,他四下看了一圈略显失落。
但想起后面的事,又开始兴奋:“没出一周,我就出名了,好多人来给我录视频,传到网上。”冯顺沉浸在幸福和满足中。
贾大夫静静的听他讲,他想起那晚新闻里要取缔的行为艺术。
“来的人太多了,把道堵了,警察赶我走。”冯顺很不高兴。“刚才,警察又来赶我,可我会跑,还跑的挺快。”冯顺又开始放肆的笑。
贾大夫想起在金店门口奔跑的冯顺。
“他们赶,我就跑,他们离开我就回去,不能耽误粉丝拍视频。”
贾大夫想不明白冯顺是怎么被粉丝撞的满脸血,难道是觉得色彩不够浓重?
“交警真够狠,他们逮不着我就开始处罚围观车辆,给他们贴条。”冯顺恨恨的说。
贾大夫还是不明白这跟冯顺被撞有什么关系。
“那个女司机,她正给我拍视频,一看警察过来,撇下我跳上车,打轮转向倒车要跑,她这么一转向,车尾朝着我。”冯顺努力还原当时场景。
贾大夫不相信冯顺是女孩倒车撞到他,没人会眼看着车撞过来不躲开。
“她能看见我正站在后面,可她还是在倒车,你说她是不是缺心眼。”冯顺怒了。
“你没躲开?”贾大夫问。
冯顺一拍大腿:“你们这脑子,你怎么跟那女孩问的一样,我怎么躲?还有粉丝在拍,我会遇到一点危险就退缩吗!”
贾大夫很为那女孩的手法遗憾,都说女司机没谱,可怎么没撞死这个网红。
冯顺看着磨破的裤子,有个地方磨出一个洞,他很心疼,在试着把那个洞周边的面料聚集在一起。
冯顺离开门诊部的时候,贾大夫建议他去骨科医院再看看,冯顺拒绝了。贾大夫问他为什么每次都来这个小门诊看病,冯顺说贾大夫人好,愿意听他讲话,还说如果没来这看病,八成就是没救了。
按这么个玩法,冯顺没救是早晚的事,贾大夫有点担心这个人,这人不是傻,是智慧外溢太艺术家了。
贾大夫最后一次看见冯顺是在三个月前。这次是被人抬进来的,完全不能动。
抬他进来的几个人当中有两个贾大夫认识,是周围园区的街坊。
经过初步检查,一条腿断了,手腕骨折,其他轻微伤都忽略不计。贾大夫说得报警,街坊们没有意见,倒是冯顺用微弱的声音阻拦着。
贾大夫打电话叫120过来,得接冯顺去大医院。
问街坊们怎么回事,是谁把人打成这样。没人吭声,都低着头。
最后贾大夫望向冯顺,看来只能从他嘴里听点真话。
贾大夫蹲在冯顺身边,问道:“又当什么网红去了?”冯顺闭了下眼表示否定,又用沙哑的声音跟贾大夫聊着。
“园区里,有人下毒,毒死好多猫猫狗狗,这些人太坏了。”冯顺说。
贾大夫第一反应就是冯顺贼喊捉贼,下毒的人一定就是冯顺,不然不会被打成这样。
几个街坊没人搭茬,贾大夫回头看看这些人,又转过来听冯顺讲。
“坏人在鸡肝里掺药,猫狗吃了就死,救不了,多可怜啊,是不是。”冯顺眼睛里一片悲哀。
为了安慰并附合冯顺,贾大夫点点头,但是他还没想明白冯顺为什么挨打。
“我就琢磨,猫狗爱吃鸡肝,吃饱了就不吃坏人扔的了,那就没事了。”冯顺好像在展现智慧,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没等冯顺继续说下去,街坊中有一个人说话了,这个膀大腰圆,贾大夫不认识。
“他在园区里到处撒鸡肝,足有二斤多。”街坊脸上怒气未消。
“都是没毒的,我当你们面吃了两块,你们都看见了。”冯顺辩解道。
贾大夫站起来,掺在鸡肝里的药对人是无害的,又不会有人愿意拿自己家的猫狗来试一下。没打死冯顺真是他命大。
冯顺被120救护车载走,警察也带走了那几个街坊。
贾大夫不想再看见冯顺,又很想看见冯顺。他不想看见冯顺受伤的样子,又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那次给冯顺换药的时候,贾大夫问他为什么起名叫顺。冯顺说他这姓很麻烦,冯通逢,这辈子遇到的难心事少不了,家里给取这名是为了事事顺利。
贾大夫觉得他家里人想的太多了,按这个活法,姓消名灾也是白搭。
No作No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