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耳正在重症区巡视的时候,发现又有一个土著小伙子快不行了。连续几天脱水,小伙子的躯体已经脱成了一副骨架,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此刻,他的眼睛似睁似闭,嘴大张着,胸脯起起伏伏,呼吸急促。罗耳扒开他的眼睛,眼白已经充了血——他的时间不多了。果然没过一会儿,小伙子的胸脯猛烈地痉挛了几下,然后浑身一松,瘫软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歇歇了。
罗耳招来了两个村民。村民走过来将小伙子的尸体放上担架,抬起便向灌木丛走去。抬到尸坑边,两个村民只将担架轻轻一斜,像扔一段干枯朽烂的树干一样,将小伙子的尸体翻进了坑里。罗耳收回了目光,开始整理刚刚采集的血样。
这时,凯德走过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手提式冷藏箱。凯德朝灌木丛的方向看了一眼,问罗耳:“现在是多少了?”
罗耳答道:“加上刚才那个,已经一百一十九了。”
“天哪!不到一周,这个村子都快死光了。”凯德环顾地上的土著人,“看着他们躺在这儿等死,而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真不知道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罗耳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们来这儿,就当是为了见证他们的存在吧。”
“存在?你看这里,”凯德指着周围,“他们没有文字,没有工具,没有电,不知道一个星期有七天,跟外界完全没有联系。如果我们没来到这里,他们的存在还是存在吗?”
罗耳没有回答,仍旧整理冷藏箱里的血样。
凯德继续说:“村民,茅草屋,灌木丛,那个大坑,还有脚下的草皮,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觉不真实。这种不真实感,也让我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我对于他们来说,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的存在……”罗耳合上手提式冷藏箱的盖子,看着周围,“应该是不存在的存在。准确地说,是不知道的存在。”
凯德的头罩一歪,“不知道的存在。怎么说?”
罗耳抬手正了正头上的防护罩,“像小村庄这样,原始、偏远、不为人知,这就是不知道的存在。不知道的存在也是存在,只不过它过于安静,我们感觉不到,被忽略了。”
“明明存在,却不被知道。那它存在的意义在哪儿?”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不知道的存在作为一种状态,它本身就很复杂。”罗耳思考着,边想边说,“像小村庄这样,受条件所限,处于一种不被外界知道的存在。虽然落后原始,但他们的存在不会对周围构成威胁。这是一种良性的存在。我喜欢这样的存在。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知道的存在,它是隐藏的,不显的,是一种根本不想被外界知道的存在。”
罗耳打开冷藏箱,小心地捏起一个血样试管,在凯德面前晃了晃,“譬如病毒,它有潜伏期。它在潜伏的时候,我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如果疫情没有爆发,即使我们用显微镜看到了它,也不会知道它就是那个引发疫情的病毒。”罗耳放下了血样试管,又一手一个捏起两个试管,“这是当地的土壤样本,这是当地的饮水样本。我们用显微镜去观察它,你觉得我们会看到全部吗?”
凯德说:“当然不会。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
“对,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我们根本看不到。但是就因为我们看不到,它就不存在吗?”罗耳将试管放进冷藏箱,“不。它存在。它就隐藏在显微镜下的某个角落里,根本不想让你看到。这就是不想被外界知道的存在。无论不被知道的存在,还是不想被知道的存在,总有一天都要显现。就像村庄,迟早有一天要被外界知道,病毒,总有一天要发作。”
罗耳提着冷藏箱,和凯德向皮卡车走去。罗耳一边走一边说:“灾难也像存在一样,也可分为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知道的灾难,已经爆发。不知道的灾难,它现在隐藏着,但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它都有可能爆发。这两者相比,隐藏的还没有爆发的灾难更可怕。”
“灾难都是可怕的。为什么你说隐藏的还没有爆发的灾难更可怕?”凯德问道。
“灾难只要爆发,无论它有多可怕,总会得到控制。但是那些还没有爆发的灾难,比如它在什么时候爆发,在什么地方爆发,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我们都一无所知。”罗耳指着一处灌木丛,“你看那灌木丛,里面可能正藏着一只野狼。”罗耳又指着路边的一处草丛,“你再看那处草丛,那里面有可能正藏着一条毒蛇。”
“野狼,毒蛇,它们什么时候跳出来,在哪儿跳出来,是跳出来吓我们一跳,然后跑掉,还是扑上来咬我们一口,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有胆颤心惊地等着它跳出来。”罗耳将冷藏箱放到皮卡车的后货箱,盖上苫布,“在恐惧中,等待灾难降临。想想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凯德身穿全身防护服,里面热得像在蒸桑拿。一听到罗耳拿毒蛇举例,凯德顿觉头皮一麻,后背嗖地冒出一股凉风,浑身的燥热立刻消了一大半。凯德身子一激凌,打了个冷颤。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你不该拿蛇来举例子。”凯德边说边看了一眼路边的草丛,“你知道我怕那东西。”
“噢……我忘了你从小就怕蛇了。”
“不过,你举的例子到是让我凉快了不少。”
罗耳开玩笑地说:“你要是觉得还不够凉快,我可以再举个蟒蛇的例子。”
“这已经足够了。”凯德挥手止住了罗耳,又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