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法劫财
李公尚
朋友老钱近年来开优步(Uber),说这是他来美国后最自在的一份工作。虽然很辛苦,每天的付出和所得比不高,但给自己当老板,时间自由。时间不就是金钱吗?老钱在此之前,送过华文报纸,干过房屋中介,卖过保险,销过汽车,但都难以为继。语言是他最大的短板, 来美国二十多年,英语仍说不囫囵。但老钱的诗词歌赋写得很好,和我是“以文会友”认识的。他在中国曾是一家著名报社文艺副刊的主编,因没评上高级记者,被安排去当驻省记者作为补偿。老钱的妻子比老钱小十几岁,曾在电视台做英文编辑,当年敬仰老钱的风度和文采,嫁给了他。老钱外放后,她辞职来美国读书,老钱因当驻省记者不舒心,也辞职来美国陪读。结果没陪住,老钱的妻子和一个外国人好上了,老钱离了婚,从此过得稀里糊涂。
一天晚上,老钱给我打电话,说在我家附近的一个路口出了事,让我赶快过去帮忙。我猜想可能老钱的车出了故障,赶紧带上千斤顶和维修工具赶过去。那个路口离我家三分钟车程,旁边是一家便利店。赶过去才知道,是老钱在那个路口左拐弯时,被警察截住了。同时被警察截停的共有四辆车,老钱是最后一辆,警察在处理前面的车,等候接受处理的老钱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怕自己的语言和警察交流不畅,就叫我来帮忙翻译。
那个路口同向有三条行车线,左侧一条是左转线,中间一条是直行线,右侧一条是右转线。路面上都划有醒目的箭头。左侧那条左转线由于正在铺路面,临时被拦了起来不能使用。老钱左转弯时,是从中间直行线向左转弯的。我赶到时,又有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停下后下来一名白人警察,走到正在被处理的那辆车旁边听了一会儿,就往后逐辆察看被截停的车。我见他走过来,打过招呼后问他,出了什么错,为什么被截停?那名警察耸耸肩,摊开双手说:“我不清楚,不是我拦的,我被叫来做支援。”正说着,前面处理车辆的警察走过来,是一位黑人警察,手里攥着几张驾照和行车登记卡交给白人警察,让他到车上用电脑分别输入正在等候处理的几辆车的情况。
前面的三辆车被处理完毕,分别走了。两位警察一起向老钱走来,黑人警察拿着老钱的驾照、车辆登记卡和两张打印好的罚单,对着驾照上的照片看了看老钱和我,认出老钱,对他说:“ 路口的中线只能直行,不能左传。罚单的背面有交罚款的地址和网址,也有法庭地址和出庭的时间。”老钱让我告诉警察:“左转弯线正在修路,被拦了起来,无法用左转弯线左转。”黑人警察面无表情地说:“我看到了,但是你仍应按照行车标志行驶。直行线地面上有清晰的直行箭头,你应该先直行,过了路口到前面去掉头再回到路口,然后右转。”我告诉警察:“我下午下班时,这个路口还在施工,路过的车辆很多,我看到所有左转的车辆都是直接从中线向左转。当时路口还停了一辆闪灯的警车,并没有不让车左转。”白人警察听了,照例耸耸肩,摊摊手不说话。黑人警察凶狠地看着我,问:“刚才是你在开车吗?把驾照给我。”我摇摇头说:“不是我开车。”黑人警察说:“我不管你是谁,你可以按照罚单上的地址和时间,到法庭去向法官解释。我只是执行职责。”说着递给老钱两张罚单,冲白人警察一摆头,两人分别上了各自的车,开进了路口旁边的便利店停车场。
老钱和我也把各自的车开进便利店停车场,详细研究罚单。两张罚款单,一张是“违章转弯”,另一张是“未按线路标志行车”。每张罚款一百元。老钱气得冲着警察的车辆骂道:“他妈的这简直是抢劫,同一件事给两张罚单!”
这时,两位警察每人端了一杯咖啡,从便利店里走出来,一边喝一边谈笑。突然,白人警察说:“又来了,又来了。你看!你看!”说着把咖啡杯扔进便利店门外的垃圾桶里。这时又有两辆经过路口的车从中线向左转。黑人警察也把咖啡杯一扔,对白人警察说:“你抓前面一辆,我抓后面一辆!”说着两人迅速上车,“唿”的一声追了过去,车顶闪着刺眼的警灯。老钱气愤地骂道:“警察为了拿罚款提成,引诱人们犯错,这是在恶意执法。”
老钱和我走进便利店,便利店的售货员正站在窗边朝窗外闪着警灯的地方观看。见我们进门,说:“那个黑人警察从天黑就在这里等,抓了十多辆车了,估计这个月的罚款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现在又叫来一个警察,刚抓的罚款提成两个人平分,将来上了法庭,互相作证,官司稳赢不输。”
老钱买了两杯咖啡,我对老钱说:“你今天这事太让人窝火。开庭那天一定要去法庭打官司!”老钱说:“打官司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开车从我家来这里,要一个多小时。出庭至少耽误一天时间。如果赢不了,照样交罚款不说,还要交出庭费,出庭费一百五十多块钱。他妈的我最近一直不顺,连着三个月了,每个月都有一张罚单。你说到了咱这年龄,又不是毛头小伙子,哪次开车不是小心谨慎?可还是免不了!”
老钱气愤地告诉我:两个月前,他家附近有一条限速四十五英里的道路施工,在修路的弯道处设了一个限速二十五英里的临时限速牌,那天夜里他以不到五十英里的速度行驶,转过弯才看到临时限速牌,赶紧减速,已经来不及了。两名警察每人拿了一个测速仪正等在那里。当时也是路边已被截停了好几辆车,结果他拿到了两张罚单。一张是“超速”,罚款一百六十元,另一张是“施工路段超速,造成施工危险”,加倍罚款,三百二十元。而夜间并没有人施工。
老钱说另一次被罚款就更冤枉了:一天夜里两点多,他收工回家,离到家不到十分钟,接到了一单活。当时正下着冻雨,他想这么晚了有人叫车,一定有急事,犹豫了一下,他就赶了过去。到接人的地点需要差不多二十分钟,赶到后却不见有人。他按规定打开双闪灯,把车停在路边给客人打电话,问人在何处。因为导航仪有时引导的地址不太精确。正打电话,一辆警车闪着警灯过来了,警察先拿走他的驾照和车辆登记卡,然后说他不能在高速路上停车。他辩解说这条路有很多红绿灯,不是高速路。警察回答说,只要是带编号的路,路边没有铺设人行道,都是高速路。老钱指着优步的导航仪向警察解释,他是按照优步导航前来接人,警察看了看,说:“你做你的工作,我做我的工作,我说你不合法,你不同意,可以向法官去抱怨。”说着给了一张“高速路违章停车”的罚单,罚款九十块。警察走后老钱联系到了叫车的客人,客人说因为下雨,她等了一会儿不见车来,怕车不来了,就打电话让朋友来接她走了。老钱问她既然不要车了,为什么不取消订单?客人说她取消订单会收她的钱,司机取消就不收她的钱。
正说着,刚才那两个警察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每人接了一杯咖啡,也不用交钱,边喝边盯着路口谈笑。我愤怒地看着这两个警察,目光恨不得变成电光,电击他俩一下,让他俩清醒,为自己的行为蒙羞。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密尔(John Stuart Mill)说:“人们的行为恶劣,不是因为欲望太强,而是因为良心太弱。(It is not because men’s desires are strong that they cat ill, it is because their consciences are weak.)我在纽约大学的一位法学教授朋友常说:“美国自由民主的最大特点,就是任何人都能和任何人作交易,而且可以做任何交易。在美国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也没有任何固定的交易原则,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你甚至可以买下整个美国,去做皇帝,如果你的钱足够支付每一位选民并让他们都满意。因此,钱,就是原则。”我所在的市每次选举,都被当地媒体称为“最肮脏、最黑暗的时刻”。称“每位竞选人,都是最卑鄙的交易者,被市民们所鄙视,以致每次选举都凑不够法定的候选人参加竞争,结果让那几位下流的政客得以宽裕地分配席位,轮流做着市长和议员。”此时我只想“卑鄙”一次做一天市长,当天炒掉这两名警察。尽管他俩看上去英姿飒爽,冠冕堂皇。
上个星期,老钱又给我打电话,说他的那三次罚款,他因为怕麻烦,又不愿耽误时间,都没有去法庭,乖乖地交罚款了事。但没想到,DMV(车辆管理所)给他寄来了警告信,说截至目前,他的驾驶纪录已被罚记了十一分,前两次违章各被记四分,最近一次罚记三分。如果在两年之内再被记一分,就将暂时吊扣他的驾照。为避免吊扣他的驾照,要求他去参加八小时的“司机心理诊所(Driver Improvement Clinic)的培训课程”,通过考试合格减少分数。课程费用一百元钱。老钱苦笑着说“好人难做”,让我上网帮他找一个“司机诊所”,约好时间,到时他去参加课程。
我帮老钱找了一家“司机诊所”,和对方联系,对方让星期天上午九点去上课。我将此事转告给老钱,老钱恳求我和他一起去。
星期天上午八点半,我和老钱到“司机诊所”碰面。老钱象出席婚礼或葬礼一样,煞有介事地一身西装革履,领带系得一板一眼。寒暄中他的话语似乎抱怨我穿得不够正式。诊所设在一幢大楼的一层,走进去,发现这一层设有七八家名字不同的“司机诊所”,都还没有开门上班。老钱不断地掏出手机看时间,问我时间和地点会不会搞错。九点多了,各个诊所才陆续有人前来开门,但我约好的那家仍没有人来。老钱有点着急,让我打电话催一下,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老钱说:“你是不是遇到网络骗子了?”我安慰老钱:“不会的,我们还没有交钱,他能骗我们什么?再等一等,如果还不来,我们就到其它诊所去,这里有这么多类似机构,怕什么?”
我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这层楼里的其他几家类似机构,搞明白了。开设这些机构的,都是在车辆管理所考取了“车辆交通培训资格执照”的人开办的,有的是代理交通案件的律师,有的是车管所过去的雇员。大约九点四十分,一位西装革履的印度人来了,问我们是不是来参加交通培训的。意思像是如果我们不是约好来参加培训的,他就打算离开。我点点头说我前天就约好了。他听后开了门,让我们进屋。我从老钱的表情里,看出他根本就不信任不守时的印度人。我也在想,从他的口音里丝毫听不出他有印度口音,如果知道是印度人,或许我会选另外一家了。
“诊所”只有十五平方米大,摆了一张写字台,上面放有一台电脑和打印机,写字台对面有五六张椅子。印度人让我们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写字台后面,话不多说,要过老钱的驾照,开始往电脑里输入信息,然后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这三次违章的情况。我替老钱把他三次被罚的经过陈述了一遍,还没说完,印度人就打断说:“你说的情况我太清楚了。我在没有客户的时候,也去开优步挣钱。我有四个孩子需要抚养。”
说着,他把老钱的驾照还给老钱,打印出一张“培训课程结业证书(Driver Improvement Clinic Certificate of Complement)”,在上面签了字,让老钱交一百美元。老钱拿着这张纸反复看着,很不放心,问:“是不是我要把这张纸交到车管所去?”印度人大大咧咧地说:“不用,我这电脑连着车管所,到下午五点钟,我会给他们发过去,到时你的分数会减五分,记录就变成六分了。”老钱还不想掏钱,继续不放心地问:“能不能把十二分全减掉?”印度人说:“我希望能,那样我就会多挣钱。但是法律规定上一次培训课,最多只减五分。而且两年之内你只能上一次培训课。我只负责你的培训合格不合格,减分是政府车管所的事。”老钱问:“法律规定不是要上八小时课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印度人听了,吃惊的看着老钱,犹豫了一下说:“你想上八小时的课吗?那好,”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递给老钱:“给你这个,里面有几千道交规问答题,你坐到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去慢慢地填写,遇到不会的,就查后面的答案。能做多少算多少,做不完不要紧。到下午五点之前,还给我。”
正说着,进来一个印度客户,印度人挥挥手让我们去走廊,他开始接待印度客户。十分钟不到,那名印度客户就交完钱,手里拿着“培训结业证”走了。接着,又陆续来了很多印度人,像病人等候医生看病一样,一个接一个,几分钟后就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对老钱说:“你要待到下午五点,我先回去了。”老钱赶紧说:“看来这个印度人干的这行是真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印度客户都来找他。我也交了钱咱们走吧。”
老钱和我进去交钱,印度人笑着说:“你都六十多岁了,什么规则不懂?你们中国人又不像印度人,离开印度之前连车都没摸过。你看来的这些印度人,都不像你们中国人那么认真。让他们在这里待八小时他们会跟我闹。都忙着挣钱,没必要浪费时间。谢谢你今天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刚才一会儿我就接待了十三位客户。说不定一会儿还有人来。”
老钱交了一百块钱,印度人说:“你来上课,最重要的是要学会两点:第一,有了交通罚款,只要不是摄像镜头拍摄的,一定要去法庭向法官陈述理由,什么理由都行,越复杂越好。最后即便法官判决你败诉交罚款,但不会给你记分。如果你不上法庭自愿交了罚款,就等于你自愿承担一切处罚后果。除了被罚款,还会被记分。像你前面说的那三种情况,上了法庭,法官很可能会判你胜诉。第二,每个月初和月底,是警察突击完成罚款任务的时候,这时警察都躲在人们容易犯错误的地方,盼着人来犯错误。被他们抓到了,他们会借故重罚。你不服,去法庭,即便法庭判警察错了,警察没有任何损失。你不去法庭,警察可就赚大了。他们赚的就是这种侥幸钱。这是我出庭代理了这么多年交通案件得到的经验。”
我问他:“你每年代理的交通案件多吗?”印度人摇摇头:“除了车祸赔偿,没有几件。人们对于交通案件大都图省事,交罚款了事。我的客户都是印度人,法律规定了代理费用,他们还要和我讨价还价。让我很不高兴。你们回去给我多带些中国客户来,我喜欢中国人,讲规则,又有钱,做事认真。政府规定多少钱,他们从不会想到要讲价。”
2020年2月26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