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浪漫与危险,村上春树见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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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意大利全国“封城”的新闻登上了国内各大媒体头条。一直以来,我们对意大利疫情有所耳闻,却不知道问题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

但细分析来,也因为城市狭小、人口老龄化严重、政局动荡和雷厉风行的严控措施等综合因素,导致我们听到了这声“远方的鼓声”——在这场发展为全球性的危机当中,意大利成为了除中国之外疫情最严重的国家。

意大利,这个在寻常人的想象里始终充满艺术气息的南欧国家,曾经有着怎样的市井生活?对此,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还算较有发言权。

1986年,村上春树远离故土,携妻移居南欧,度过了三年快意人生。他在意大利罗马城里吃、玩、跑步、观察人,并在这里完成了《挪威的森林》最终章,和开始写《舞!舞!舞!》。

日本作家 村上春树

今天转贴的内容节选自《远方的鼓声》,这是村上春树“浪迹欧洲”的游记。前言里,他便对记录自己这段意大利生活充满了雄志,称要“将亲眼见到的东西写得像亲眼见到的一样”。所以,他亲眼见到了什么?

罗马是此次漫长旅行的入口,同时也是我旅居海外期间的基本住址。我们之所以考虑来考虑去,最终选择罗马作为大本营,是出于几个理由。

首先是气候温和。好不容易决定在南欧放松一回,不愿意过什么寒冷的冬天。而在这点上,罗马可谓首选之地。

选择罗马的另一个理由,是一个老朋友住在那里。我这人无论哪里都能厚着脸皮活下去,不过既然得住那么长时间,一两个可依赖的人还是需要的。

这么着,罗马成了我们的根据地。虽然一次没去过,但我们认为应该不至于那么糟。至少从电影上看,城市还是蛮漂亮的。

《罗马假日》剧照

我们以搬家那样的心情离开了日本。因长达几年不在国内,一直住着的房子也租给了熟人。国外生活所需物品一股脑儿塞进旅行箱。这活计相当累人。毕竟一般人不大可能弄明白数年南欧生活到底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以为需要似乎什么都需要,以为不需要又觉得什么都不需要。

01

“骨碌”一下歪倒在草坪上

我在波各赛公园的草坪上坐下来晒太阳。喝着从货摊买来的橙汁,一个人呆呆看天,或打量周围的男男女女。

虽说现在已届10月,可是热得就好像夏天卷土重来。人们戴着太阳镜,揩额头的汗,吃冰糕。有在长椅上偎在一起的情侣,有脱去衬衣赤身裸体仰卧着享受日光浴的小伙子,也有放开狗独自在树阴里静静休息的老人。两个修女坐在喷泉前面聊了很久很久。到底聊什么呢?身穿战服样式制服的警察(或宪兵)挽起衣袖,肩上斜挎着甚是不合场合的来福枪从我身旁走过。很有可能被19世纪印象派画家选为题材的平和、亲切而纯净的周日光景。

罗马波各塞公园

一个看上去年龄十四五岁的美少女头戴红色骑马帽、牵马朝马场那边走去。她的脚步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时间的存在。世上偶尔是有人以那种方式走路的,简直就像时间本身在行走。刚才最后一响是11时35分40秒。“哔——”,11时35分50秒——便是如此走法。她收敛下颌,挺直腰背,聚精会神地行走,绝无矫揉造作的样子。她十分怡然自得地、如时间本身一样流畅地沿着公园甬路往马场走去。

广场上,一伙人想放大型热气球,却因某种缘故放不顺利。三四个人手忙脚乱调整器械,其余人显得有些无聊。这么切近地目睹热气球还是第一次,不过并非什么令人动心的劳什子,至少滞留地面时相当乏味。人们拼命折腾,但气球偏偏鼓不起来,就好像硬被叫醒穿衣服的肥胖的中年女人,浑身瘫软,显得老大不高兴,时而不耐烦地扭一下身体。

一条大狗从旁边经过。狗忽然止步不动,看了一会儿气球,看得十分专心,仿佛寻思这是什么呢。可是谁也不肯告诉它。再看也看不出名堂,狗径自离去。

离我坐得位置不远的地方,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抱在一起接吻,吻得非常之久非常之认真。半看不看地看人接吻的时间里,觉得自己本身也接起吻来。吻了很久很久,久得让人担心窒息过去。他们以各种角度、各种激情、各种姿势吻个不止。就好像剪辑得恰到好处的学术性记录片,动作紧凑地变换姿势,兴致勃勃地展示接吻的变化之妙。他们幸福吗?我倏然心想,如果幸福,那么要求人那般接吻的幸福究竟具有怎样的形状和特质呢?

罗马。

沐浴着夏天一般灿烂阳光的午后的罗马。

我“骨碌”一下歪倒在草坪上悠然望着马、人、云絮等缓慢的动作,心想假如两千年后今日的罗马像庞贝古城那样彻底化为遗迹会怎么样:诸位,那是楚沙迪遗址,这是华伦天奴遗址,那边展柜里的是美国运通金卡……

女孩仍在牵马前行,看上去她像要直接融入雾霭之中。身穿和刚才不同的制服的两个警察吃着雪糕走来,沿路走了过去。他们对热气球几乎毫无兴致。喷水池的水柱喷得高多了,顶端倾珠泻玉,炫目耀眼。

热气球还是升不起来。那三个人依然手忙脚乱地拧拧螺丝或者看看仪表,然而看上去根本没有升空动静,尽管是气球升空最好的天气。

午后1时45分,到天黑尚有不少时间。

02

买了个最便宜的黑白电视

在罗马买了电视。

本来不想买这东西,不得不买。因为渐渐切实地明白过来,没电视现实生活不方便。第一,不知道天气;第二,消息全然进不来。

先说气候。今年秋天罗马气候令人吃惊,倾盆大雨整整一个星期没停,每天还下好几次雹子。雨太多了,台伯河水几乎漫上岸来。院子里栽的做意大利面条用的罗勒也和春天一样全军覆没。出门买东西都不可能。这种季节不看天气预报就非常不方便。

阴雨天的意大利街头

再说新闻。这个也蛮要紧,因为必须充分把握罢工的消息。这个国家动不动就搞罢工,公共汽车、火车、飞机,以及收垃圾者,时不时全面瘫痪。不全面瘫痪时也拖拖拉拉,这个那个常出故障(近来甚至外交部都罢工了)。

话虽这么说,特意买高档电视未免发傻,便先去附近一家旧电器店看了看。跑去一看,价格都比预想的高出不少,无奈,便买了个最便宜的新的黑白电视。反正只要能知道天气预报和新闻就可以了,颜色那玩意儿有没有都一回事。

不知幸与不幸,买回电视后罢工立时活跃起来,电视上的新闻节目连日全是罢工报道。看来,买这电视可真没赔本。

意大利1960年代到1970年代间的罢工。

对了,意大利的电视节目最叫人愉快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天气预报,单单这个就百看不厌。若去意大利,务请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

首先好玩的是,主持天气预报的人动作实在煞有介事。我所喜欢的是RAI·1台的老伯,此人的动作相当有感染力。天气好的时候笑眯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而若下雨或降温,脸色阴暗得简直就像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似的,声音也往往低沉下来。这个秋天大雨连降一周的时候,他整个一蹶不振,一只手悄悄朝天花板举起,闭目摇头说“诸位,这场阴雨……”——每天见他如此预报,我都不由觉得不就是天气预报么,何苦……总之他忽儿耸肩,忽儿用手一圈圈画圆,忽儿歪起脖子,忽儿啪一声拍手,忽儿双手紧握(这已近乎手语),整个荧屏都是此人的手舞足蹈。这样的天气预报看得我捧腹大笑,不料问意大利人,他们都说:“什么地方有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新闻也看不够。例如新闻节目报道员的衣着极其花哨:红衬衫、黄领带、蓝边眼镜(因是黑白电视,当然看不出颜色,但我偏偏知晓),尖脑袋上的头发剪得硬橛橛的,朝哪里一个老伯一把甩过麦克风:“喂,你对意大利的罢工怎么看?说上一句,如何,老伯?”我也看了许多国家的电视,而意大利的最看不厌。

意大利电视还有一点叫我割舍不下的,就是“钟表图像”——时间剩余的时候单纯推出时针图像,仅此而已,无任何名堂。有时候长达五分钟,即秒针在钟表盘面旋转五圈、分针移动三十度。我也闲着无事,遂抱臂直勾勾地注视不动。秒针无声地走着刻度,的确无声无息。

起初,我自觉不对头,后来意外地着了迷,每次这东西出现都奇异地感到放松,偶尔一段时间不出现,竟有些寂寞,盯视之间甚至产生“诸行无常”的感慨。日本的电视若如法炮制,想必惹出一场骚动。

03

跑步分明是孤独的运动啊

在罗马住久的一个不便之处,就是每天很难跑步。

这里几乎没有跑步这一习惯,跑步的人也很少见到。在街上跑的,不是逃亡中的抢劫犯(确实有的,这种人),就是快要赶不上一天仅两班的大巴的背包客。所以,我悠悠然在路上奔跑,难免为人侧目,那眼神仿佛在说那小子怎么回事啊,甚至有人止住脚步张着大嘴看得出神。

第二个问题点,那就是狗。一来放养的狗多,二来狗也和人一样没有看惯跑步的人,我一跑就以为是什么怪物而随后追来。若是人,虽说有点麻烦,但总可以讲通,而狗则不可能。狗这东西通常不懂话语,也就是说道理讲不通。弄不好,性命都要出问题。

但总体上,尽管为数不多,也还是有跑步者的,虽说气氛上意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国和德国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当不一样。我跑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镇,但觉得意大利的跑步者作为先进国家恐怕还是属于相当特殊的那类。

跑步中的村上春树

首先一点,很俏。像我这样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开始。可是这里的人似乎不是这样,而首先讲究穿戴。

这点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舍得花钱,而且确实像那么回事,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罢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毕竟在上下身“华伦天奴”外面围着“米索尼”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这里跑步者的第二个特点,是极少一个人单跑,一般都是几个人一起行动。至于是因为不擅长一个人做什么,还是出于容易感到寂寞的国民性,抑或由于说不成话觉得难受,我则无从判断。

最初甚觉不可思议。跑步是孤独的运动——我无意这么装腔作势,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一人单跑的情形实在太少了。在其他国家,感觉上大体八成是一人单跑,另两成是团体或复数,而这个国家,比例完全颠倒过来,全都嘻皮笑脸叽哩哇啦说着聊着跑步,样子极为开心惬意。

一次,偶尔看见一人单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过一人单跑并不意味默默独跑,其中有讨人嫌的家伙凑到我身旁问我“喂跑多远”或要求“一起跑吧”,不胜其烦。明知我的意大利语不成样子,却在旁边边跑边喋喋不休。一开始我思忖这小子没准是同性恋者,但没给人那样的感觉,无非不说话就寂寞罢了。

活活要命。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剧照

04

在这个国家,着急就要吃亏

圣诞节。

圣诞前的罗马街头同日本的岁末情景相当像。岂止像,简直像过头了,像得叫人惧怵。不同的是,街上没放圣诞歌“铃儿响丁当”(音乐一概不放,谢天谢地)。此外兵荒马乱的光景大同小异,如人多啦、商店拥挤啦、车辆嘈杂啦、人们不无亢奋的表情啦、店铺张灯结彩啦、打扮成圣诞老人招徕顾客的店员啦、艳丽包装纸上的礼品结啦等等。

岁末礼物也同样不少——圣诞礼物一半兼作岁末礼物。不仅在亲朋好友和家人之间互相赠送,而且有向老主顾、上司以及关照过自己的人等等赠送的礼仪性礼物。

进入商店,搭配装好的礼盒按不同价格齐刷刷排列开来。人们从中适当挑选出大约价值五千日元的,装进漂亮的篮子里,包上玻璃纸打上礼品结,甚是堂而皇之。人们一起买好几个,满满塞进后车座带回家去。

我也给我们住的小区的看门人送了葡萄酒作为圣诞礼物。我因为是临时居住的外国人,没必要送特别贵的,略表心意即可。在附近食品店买葡萄酒时,问我要不要礼品式包装,我说要,遂一瓶瓶用包装纸包了,并打了礼品结递给我。虽是廉价葡萄酒也并不歧视。岁末的商店里有专门负责特殊包装的阿姐,把顾客买下的东西一个接一个一层层包好打上礼品结。

人多拥挤,加之阿姐们不像日本人那么手巧,包装相当花时间。但想到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只好耐心等待。在这个国家,着急就要吃亏,总之要排队静等包装。

出门会看见另一面不同的光景是,乞丐、艺人、讨东西的满街都是。每个街角必有人拿着盘子等在那里——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以种类说,最多的是母子乞讨者。这类人原则上坐在路边,盘子置于前面,手伸在行人膝盖那个位置,口中说道:“这孩子连牛奶也没喝上,肚子饿了,帮帮忙吧!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难说。”看脸形,大体像是吉卜赛人,而且小孩子的确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瘦,脸积了一层污垢似的约略发黑,眼窝深陷。

没有小孩的(或小孩没有到手的)中年妇女偶尔也有,这类人把空空的哺乳瓶往行人鼻头那里猛地一伸,怒气冲冲地吼道:“没有牛奶钱!”犹如狄更斯《双城记》里革命时期的巴黎街景。

《双城记》剧照

其次多的是身体有障碍的人。没腿的人、没了很多部位的人。这些人把没有的部位明确出示于众。不存在的存在感。久久观察之间,发现不存在部位多的人在比例上讨得的钱多一些。我不由感叹:人世的运转意外地公正。

另外有拉着手风琴的人走街串巷。人行道上有人画宗教画要钱,一连花好几天时间用彩色粉笔把宗教画画在路面上,夜晚敷上塑料布以免有人踩上。有弹着吉他唱尼尔·扬《金子心》(Heart of Gold)的长发青年(这个太让人痛心了,给了一百日元),“咆咕咆咕”吹着风笛样的东西挨门讨钱的从山上下来的羊倌,牵猴人(只牵不耍),手提用意大利语写着“肚子饿了”的牌子坐在路旁的面容憔悴的外国小伙子,一声不响地伸手讨东西的别无所长的男子,如此形形色色的男女充斥街头。

不过说不可思议也是不可思议,何以惟独圣诞节乞丐数量突飞猛进?这些短工式乞丐平时靠什么维持生计?如此琢磨起来,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脑袋成了一团乱麻。说真的,他们平时究竟何以为生呢?

05

罗马充满罗马才有的麻烦事

美国出版的意大利导游手册中的“SECURITY”(安全)一项这样写道:

意大利人是优秀的主人。他们好客,富于社交性,开朗热情。大多数意大利人确乎如此,但也不是没有行为不端的人。十分不幸,这一小部分人给游客留下了意大利小偷泛滥成灾的印象。抢包和扒车毛贼确实听说过,不过那种事如今在世界哪里都半斤八两。我没有意大利满街是小偷的印象,也不曾在意大利被人偷过,但不管怎么说,小心再好不过。当心手提包,别炫耀似的把钱夹塞进屁股袋里,贵重物品存在宾馆保险柜中,旅行支票带在身上,别把贵重物品裸露着放在小汽车内。也就是说,要让常识发挥作用。只要注意这类简单事项,你就不至于在难得的旅行当中遭遇不愉快的事情。

那么,这段文章说得可对?

不对!

我可以负责任地断言:不对。在地方城市和小镇,或许某种程度上被此人说中。只要按照此人说的让常识发挥作用,一般不会遇到不快,事实上我本身也不曾在那些地方有过不快。

可是罗马不同。罗马即使在意大利也是相当特殊的城市。在这里,无论怎么注意、无论怎么让常识发挥作用,超越此限的灾难都要找到你头上。

意大利喜剧片《警察与小偷》海报

我在地铁看见过好几次扒手,我本身也屡屡惊觉包被拉开一半,所以坐地铁时总是包口朝里,要紧的东西塞入上衣内袋,牢牢系上扣子。进餐馆时必须时刻把包放在膝头。若身后有摩托靠近,就要提高警惕赶紧回头(我们的格言是:摩托就是贼)。

在地铁里紧紧抓包不放。车厢里有看报纸的老伯,先怀疑他有可能是小偷。下地铁时有人横冲直闯挤上车来,这也最好当心。在餐馆吃饭时眼睛要一闪一闪注意带的东西。从小汽车下来时,绝对不把东西放在从外面可以看见的地方。每五分钟摸一下钱包位置。每次外出——哪怕出去一会——都关好滑窗。走路时有举止怪异之人出现在前面,就移去路的另一侧……

凡此种种,在罗马住久了,自然习以为常。当然,这样的生活到底相当累人。

在罗马生活期间,我们觉得一年到头都在为小偷分心。每次去哪里旅行,总是担心回家时东西一扫而光。旅行时担心这个,旅行也没多少快乐。

当然东京也不是没有小偷,也要适当注意防盗。可是不用说,没罗马严重。住在东京的人不至于脑袋里天天装着小偷。

我回到东京后,看到人们把大钱夹塞进屁股袋里大模大样行走、把挎包随手放在什么地方,一段时间里不禁瞠目结舌,但不久就习惯了。唔,对了,这里就是东京了,用不着提心吊胆。

不过,罗马充满罗马才有的麻烦事,东京也充满东京才有的麻烦事。东京的麻烦事以东京的麻烦事的特有形式让我头痛、让我心烦、让我生厌和疲惫。

所以若说我长期旅居外国所得到的经验教训,大体也就这么多了。世界的特质在原则上取决于其拥有的麻烦事。无论我们置身何处,都只能和麻烦事相伴而行,同麻烦事一起生存。

本文节选自

《远方的鼓声》

Froginwell 发表评论于
罗马几十年前就小偷满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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