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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220) 卖锭

铁锭被总场“大跃进成果展览室”郑重收藏了。邱从德回来后,率领三队跨上千里马,以“日出一锭”的速度,一个月又产了三十个“小秤砣山”。这东西搞多了,还真得联系个去处,若换点人民币回来,也能加快新场的积累。于是石书记派邱从德和汪炳生拉了几只锭,驱车500多公里,找到一家钢铁厂,送货上门。

厂长姓刘,五十多岁一慈祥老头,听说国营大农场千里迢迢来献钢铁,亲自出面接见,并带着总工程师老田,到卡车停放处参观大铁锭。两个交口称赞,赞不绝口,直说你们创造了人间奇迹,我们要向你们好好学习。完后把二人请到会客室,郑重其事地赠了一面“献铁光荣”的锦旗。刘厂长还当场填写了一份献铁证明,双手递给邱从德。

邱从德见对方不明来意,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俺们那边还有不少存货。整个秤砣山开采完,能出几千个锭,山底下再掏掏,应该还有矿。既然你们觉得俺们的货好,不如咱两家签个合同,建立起长期的社会主义协作关系,你看咋样?”刘厂长一听,连声咳嗽:“这个,这个我们得研究一下,选供应商是要经过办公会讨论的。”忽然看了一下手表,“哎呀,我忘了还有一个会,要误点了!这样吧,你们继续跟老田谈,我得先走一步了。”说着伸出右臂来,紧紧握了握邱从德的手:“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古人说‘千礼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你们是‘千里送铁锭,礼重情更重。’感谢,感谢!告辞,告辞!”

厂长走了,屋里就剩下三个人。老田掏出烟来,敬了两位客人,自己随后点燃一支,吸了一口,无比真诚地说:“你们也看出来了,老刘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农场不光要为国家打粮,还要炼钢支援我们,这太让我们感动了。”又吸了一口,接着说:“不过你们这个锭,我们没法当铁用。你们知道铁是拿来炼钢的,可是你们的锭不能炼钢,只能破碎了回炉接着炼铁。”

邱从德不高兴了:“你这话啥意思?没法当铁用,那就是矿石了?合着俺们忙活半天,就把矿石炼成矿石了?”

老田便秘似的望着他:“邱同志,您不要误会,我没说这个锭是石头。可是,我也不能把它叫铁。您说您当过铁匠,应该有经验。给您这么一块料,您敢接吗?您能拿它来打什么?”

邱从德脸色很难看,但没应声。

老田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这锭虽然不是铁,但铁品位还是比较高的,我们可以当炉料用。”

邱从德见有希望,马上堆笑说:“那咱们签一个供料合同也中啊!”

老田把烟灰弹掉,叹口气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要知道,我们这大工厂的高炉,不比你们的小高炉,什么料都可以吃。大高炉很娇气,像人的胃一样,吃坏了就要闹病。我们的用料都是有严格配方的,不能随便什么都往里填。要用你们的锭,我们先得做工艺实验,找出一个专门的配方来。可是你们又没有多少料——你觉得挺多,其实拉十趟过来,也不够大高炉吃一顿的,而高炉生产最忌讳吃了上顿没下顿,反复变更配方。我说这个锭可以当炉料用,那是从理论上说,其实难度相当大。我们堆场到处都是社会各界献来的铁,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消化掉。你们这东西还算有个量,堆到一定时候,我们兴许能腾出工夫炼上几炉。但要我们买你们的锭,那可不上算,因为我们根本不缺原料,都是火车一列列拉来的,品质稳定,配方成熟,没有理由再从社会上买料。我们收你们的锭,完全是响应‘大炼钢铁’的号召,但我们的生产任务非常重,就这样加班加点玩命干,也未必完得成大跃进目标,哪能腾出手来搞这些事情?——至少两年内怕是没戏!”

邱从德有些绝望:“那你还要不要俺们的锭了?”

老田说:“要还是要,但是不买。你们也不是为了赚钱才把锭送这儿来的吧?大家都为了一个目标——搞大跃进——那应该相互支持。这样吧,往后你们每月拉一车过来,我们还给你们发献铁证。我们向上级报告献铁记录,也会把你们包括进去——按现在这个量,你们已经是大户了。可你们也别生产太快,送得太勤,我们这儿堆场有限,堆满了就没法收了。”

回来的路上,邱从德不放心地提醒汪炳生:“汪副主任,咱对外还得说是铁啊!这可关系到三队和新场的脸面。”

汪炳生点头:“那是,那是。你不都用吸铁石验过了吗?不是铁怎么吸得住呢?”

邱从德心有不甘地说:“是啊!这老田挺坏,明明是铁,偏偏说不是,就不想给钱呗!也就附近再没钢厂了,不往这儿拉没地方拉,只能让他敲竹杠了。好在都是国营单位,不管给不给钱,肉烂在锅里,都给国家做贡献了,你说是不是?”

汪炳生表示完全同意。

回去向石书记报告:钢厂收了铁锭,但没给钱。石涛倒挺想得开:“本来我也没指望卖钱,那样反倒显得咱们没觉悟。有这个献铁证就蛮好,表明新场在‘大炼钢铁’中做了突出贡献。”又勉励了邱从德一番,让他专门到总场去送献铁证。

邱从德走后,汪炳生觉得还是应该让领导知道实情,就把老田那番“非铁非石”的鉴定意见向石涛做了汇报。石涛听罢,沉吟半晌,说:“这事要严格保密,不能坏了新场名声。我们有献铁证在手里,就等于拿到了钢厂的书面鉴定,他们那边也不会没事找事。往后三队不能再把精力全投在炼铁上面,一个月出一车就够了,跑太勤汽油费也受不了。这样先稳住一段时间,看看运动发展方向再说。”】

2019-10-17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兵团农工' 的评论 : 谢谢。我写只是因为我还想写,再无其他。这动机再单纯不过了。
兵团农工 发表评论于
写的挺好。我是农场长大的,能理解农场的事情。

对红楼梦的评论文章,怕是有几千倍原著的数量了,
但还是抵不上一部原著。
写吧,你的文字功底很好。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这是我的作品,老烟和烟斗狼都是我笔下的人物。就像曹雪芹写《红楼梦》,里面人物的现实背景极为复杂,可供几千人研究混饭吃,甚至创出一个“红学”专业来,但与作品阅读通通无关。读者只需要知道贾宝玉、林黛玉一干人等就行了。曹雪芹是何许人也无关紧要,那怕这书真是块石头写得也没所谓。我是谁同样不重要。读者只需知道老烟和烟斗狼是父子,【】里的话是老烟的话,外面则是烟斗狼的话,就足够了。
stonebench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好的。不过儿狼兄把俺说糊涂了。难道狼兄贴的除了特别注明的以外,不都是老烟手笔吗?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我通常不愿意出来解读,除非对很认真的读者(往往也是比较识货的读者)。作品放在那里,读者可以凭自己的感受进行解读。我尊重每个读者保留自己的观感。同时我也会继续按照自己的感觉进行写作。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老烟记事》大部分时候,确实是用一种平实、中立的语调在叙述,你是有心人,能看出这一点来。但不是所有的调子都是这样。老烟是以他的观感为中心在叙述,并不考虑读者感受,更不考虑什么社会责任。喜怒哀乐完全按他自己的感知去释放。平实中立也不是装出来的,他就是这样看大部分问题的,因为他已年过古稀,大部分事情都能看得开,但并非事事都会四平八稳。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我明白你的意思。叙述角度本来就不同。这两件事老烟都是旁观者甚至是旁听者,并非当事人,更重要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在看热闹,没有半点同情心在内。这事即便在他当时看来,也足够滑稽可笑,哪里会想传达一种亲切真实出来?但是他传达的观感仍是准确的,一种超现实的荒诞,就是当时他的所想。这种事没那么深刻,不需要四十年后通过反思才能看出来。一个国营农场放着上万亩荒地还没垦,要去凑这份热闹炸掉一座十分无辜的秤砣山,且这座山老烟是有感情的,那里埋葬着一位跟他同龄的烈士。老烟当时对这种事能有好感吗?他就是在说一件很无厘头的事,怎么还会用亲切真实的语言呢?
stonebench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哈哈,我说的不是情景,而是叙述中反映出来的作者的独特的“自我”(既不歌颂,也不贬低。只凭这一点,就超出了绝大多数当时及后来的相关作品),就只是有亲切真实的经历。最近两篇的这种独特“自我”没有那么突出了-----“老烟”好像跳出了当时的情境,成了一个旁观者,而这位旁观者的记述中的透出一种淡淡的嘲讽,而这种嘲讽在四十年来并不少见。
当然,只是我的个人感受。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真若有相似场景,只能说是巧合,甚或这件事当时另有人在,别有记述。老烟谈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大场面,目击者甚众,在北大荒流传很广,若有人纳入作品中,变得似曾相识,那我也管不着。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你要说在别人作品里见到类似的描写,我只能一笑了。因为我已经二十多年不看文学作品,别人的东西进不了我的脑子。而我二十多岁前看的作品里,绝没有这些事情。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onebench' 的评论 : 呵呵,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假都是道之用。再说哪个真,哪个假,只有作者心里明白。有些太真的东西,我反而要让它看着假,有些太假的东西,我偏要它看着真。我从来也没想《老烟记事》会是单色调,这么大一座山,若处处风景皆是“亲切真实”,我看着都乏味。
stonebench 发表评论于
感觉最近两篇没有前边的读着亲切真实,或者说前边的多是别处读不到的感受,而最近两篇似曾相识(甚至类似感觉在其他作者写的东西中很常见)。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我最近开始在留园发《老烟记事》。由于文坛相轻,我在两家论坛都尽量避免提及对方,以免纷争,却造成某些网友误解,以为留园的《老烟记事》是抄袭。故此特作声明:1.文学城和留园的烟斗狼都是本尊;2.本人在海外目前只在文学城和留园发帖。3.本人对文学城和留园都有感情,希望两不相扰,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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