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221) 跪式割豆法

【“卖锭”一节,是汪炳生到了八十年代才告诉我的。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保密期很长。接下来在抢收大豆的会战中,石书记把三队大部分人马都抽走了,只留下50人跟着邱从德继续搞土法炼钢。邱仍不服气,成天琢磨技术革新,想从小高炉里整出真正的铁锭来。石书记既已拿到献铁证,就对这项伟大事业不太关心了,但还是由着他折腾,让小高炉继续冒烟,给自己撑住“大炼钢铁”的门面。

那年的大豆收成比小麦还要糟糕,亩产量只有七八十斤,但是割起来非常费劲,因为普遍高度不到30公分,必须大弯腰才够得着,除了从小练过武术舞蹈的人,谁也没有这份柔功。我们只割了三天,腰就支撑不住了,无奈只能跪下干活,但这只限于领导不在场。休工时,不少人的膝盖都沾了泥巴,有的甚至磨破了裤子。彼此窥见对方秘密,往往会心地苦笑一下。后来有人带一双旧鞋底,穿上绳子,进入地号就把它们绑在膝盖上,既护膝,又省裤子,可谓一举两得。这经验迅速传播开来,使“跪式割豆法”成为一项新的大田作业技术。尤其我们队地号比较远,领导不常来,更是跪倒一片,哪里有半点“跃进”气象?这姿式虽然让人联想起奴隶,不过确实比站着舒服,就算五百米开外放几听猪肉罐头,我想绝大多数人也宁愿跪着。

有一回,大家正在地里埋头苦干,不觉从旁边的小路上过来几个人。我开始还以为是领导,定睛再瞧,原来是三个月前调到垦区工厂工作的速中旧友。他们都是理工科出身,工厂建了新车间,需要技术员和工程师,就把他们招去了。几个人颇念旧情,趁着周日放假,搭车回来看我们,没想到我们竟是这样一副乞丐相,心里都不好受,有一个甚至落了泪。我看着他们身上的洁净衣衫,也有点顾影自怜,但还是解开膝上绑着的破鞋底,上去和他们热情握手。

忙了二十多天,总算把大豆“颗粒归仓”。石书记宣布放假一天,但上午仍不能闲着,组织去总场部参观“农场远景规划展览”。这个展览已经搞了好些天,新场因为地处偏远,加上劳动繁重,没有几个人前去看过。现在别的分场都已经参观完毕,我们再不去就太不给总场面子了。虽为一项政治学习任务,但大家还是像旅游一样充满热情。大湫洼相当于867农场的北大荒,闭塞至极。我因为参加运粮队还出过几趟“远门”,绝大多数人半年来就呆在洼地里,已经变成那里的一个动物种群。所以这趟参观体验深刻,意义非凡。

整个展览包括三个展室,分别介绍了农场的自然概貌、经营状况和五年发展规划。内容相当丰富,连我们贡献的那筐小麦和大铁锭也搬过来了。我看得非常认真,因为这和我未来的生活休戚相关。尤其第三展室,光那些指标图示就够令人振奋的了,更何况还配了不少张大幅水粉画。它们全都出自本场右派队,那里有全国一流的画家,技法娴熟高超。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五层商业大厦,灯火辉煌的影剧院,游人如织的风景区,庭院式的住宅,青瓦白墙、绿树红花交相辉映,万顷良田全部实行机械化种管收一条龙作业,天上有飞机,地上跑火车,令人目不暇接,浮想连翩,简直来到了塞外江南,天上人间。而如此美妙的蓝图要成为现实,只需短短的五年!

对于我们这群无休止劳作在黑土地上的人来说,展览的视觉冲击效应是难以言表的,就算到卢浮宫转一圈也不会带给我们更多的美学享受。受着炼狱一般的煎熬,每个人心底里对于美好未来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这使得那些如梦如幻的景象显得特别诱人,在前面伫足超过三分钟,就会觉得自己变成了画中人。假如右派队里的那些画家想要表达自己对于自由、对于美好世界的向往,我想他们成功地做到了,因为这些画带给我的激动、战栗和眩晕是那样真实,到现在也能够回想得起。再没有任何伟大作品能够给我这种铺天盖地的幸福感了,把我完全包围、淹没。在那一刻,我深切领会到石书记的名言“梦的人多了,没影的事也有了影。”——因为我睁着眼睛,完全处于清醒状态,但我的整个肉体和心灵却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美好的生活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2019-10-19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兵团农工' 的评论 : 苦其心力,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要是老天最后也没降什么大任下来,这苦就算是白吃了。
兵团农工 发表评论于
当年我在农场干活的时候,每天晚上政治学习,
领导们说:就是要让人们一点时间都没有去想
干坏事。
那时我是二十岁的小青年,没什么感觉,
我岳母是农工,养四个孩子,说那个时候
累的走路都能睡着。
真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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