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談癌色變」。我以為我 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有人得癌,痛哭流涕 ,有人沉默不語。我以為我懂得他們的心裡。直到輪到自己 ,才知什麼叫做「色 變」。
前年我血液里的PSA (Prostate-Specific Antigen) 值持續6個月超過正常值 (4ng/ml),泌尿科醫師辛克跟我說:「咱們做個切片檢查吧!」11月中病理報告出來 ,他說:「你的攝護腺 (前列腺) 有些地方看起來可能是長期發炎的結果,沒有癌細胞,你過一年再做血液檢查就成了,沒事兒 !」
去年 (2014) 11月初做了血液檢查,PSA值一下子跳升到 16(ng/ml)。艾佛烈醫師 (辛克醫師休假一年) 說:「一年跳升這麼多,可能檢驗有出入,再做一次血液檢查吧!」11月底的 PSA報告是14。醫生說:「兩次都高,我們得做切片檢查,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12月19日做了切片檢查,但因碰到聖誕節,到12月 29日才去看艾佛烈醫師,他把我的PSA值,一種叫Glason score的計算方法及從切片影像上看到的結果綜合起來,告訴我確實是有攝護腺癌。我強自鎮靜,說了聲:「喔!」但可感覺出我臉部肌肉痙攣了一下。醫生似乎也看出我的反應,但沒有特別說什麼。只囑咐我去放射科掛號照CT scan及Bone scan。之後,才知道癌細胞有沒有擴散。
離開醫院前打了電話給妻告訴她我得了癌。只聽電話那端說: 「喔!」就沉默了片刻。搭車回家的路上,腦子一片混亂,想了很多事: 我還有多少時間? 我要是就去了,妻如何一人照顧年已九十 的丈母娘? 小外孫下學誰去接他? 女兒將來怎麼辦?
妻回到家,給我一個長長的擁抱,告訴我她愛我,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對我的不捨,對未來的惶恐。她打了電話到芝加哥告訴她的眾兄弟們。他們準備開家庭會議好面對萬一我有不測,他們該怎麼做。
我送了email給兩個女兒。老二是放射科醫師,要我把檢查的結果傳給她,並說她會從費城回來西雅圖。老大一向多愁善感,打了 兩次電話,抑制不住,哭了。第二天妻下班回家,帶給我她的同事們送的「祝早日康復」的卡片。忽然之間我成了眾人的焦點。
往後的十天是最難熬的。雖然在這十天中做了CT scan及Bone scan,但由知道得癌到知道有沒有擴散,等了十天。妻每天都告訴我,她愛我,好像深怕我突然從人間消失。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要讓妻女們覺得我不行了。
1月8日是跟艾佛烈醫生見面的日子。我跟妻三點到了醫院 ,未久二女兒及她男友 (也是放射科醫生) 也到了。未進診室前, 繼女送了短信:「加油,沒事的!」
我們4人進了診室,等著醫生,我覺得我就像是等待法官宣判的囚犯。醫生進來了。他不急不徐的在電腦銀幕上告訴我們 CT scan的影像。又告訴我們骨骼掃瞄的結果。最後才說:「癌細胞沒有擴散到攝護腺之外。恭喜!」妻在我左邊揑著我的左手,我可感覺到她的高興。女兒在我右邊拍著我的右肩說: 「Congratulations, daddy!」剩下的治療就簡單多了。
在回家的公车上,跟妻一直談著這十天來的內心掙扎。下了公車 ,走到一個巷內,妻控制不住這些天來的壓抑,痛哭失聲。我讓她發洩一下,幾分鐘後,我說:「街上人多,他們以為我欺負你 呢!走吧!」
人類對不可知的未來,總是充滿了憂慮不安。從得知得了攝護腺癌到確知沒有擴散到其他部位的10天是我這一生第一次面對死亡有可能很快降臨我身上的時刻。想到母親得了骨癌,擴散到淋巴全身。我的癌細胞擴散了是否也是如此?父親78過世,大哥去世也有72。我才65,是否早了些?
妻的行為,最足以代表對死亡的憂慮,每天出門前或回家後, 都要好好抱抱我,怕三、兩個月後就見不到我了。女兒即使已知我癌細胞沒有擴散,還是問「可以提早做切除手術嗎?」好像癌 細胞很快就要從攝護腺跳出來,散佈全身似的。弟弟從波特蘭打電話來說:「我們這個週末就上去看你」。除了替我打氣,大概 也怕沒多久就見不到了。
我雖外表堅強,輕鬆,但內心無法停止思考: 我該告訴妻子我老闆的電話號碼了嗎?我遺囑準備好了嗎? 哪些人會來參加我的葬禮 ? 等等......
當然,這些憂慮都成了過去,我好像在10天前被判了死刑,但馬上又得了大赦。只需把攝護腺切除,我就向癌說再見。真個是 驚心動魄的10天!
原文刊於西華報2015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