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日记》要在国外出版,这在中国引起了一片讨伐之声。
想当初,在武汉被封城,无数的民众感到恐惧、沮丧和无助的时候,在官方舆论被宣传纪律约束,人们难以获得实情之时,武汉作家方方发表的日记,成了外部世界了解当时武汉实际情况的一个信息来源,也成了武汉人向外发声,向外呼吁支援的一种悲情表达,因而引起了大量关注。当时,无论武汉内外,人们对她的日记,大多是肯定的,即便是体制内部,对之至少是容忍的。
应当说,在当时,方方的日记所传递出来的信息,所引起的舆论关注,间接地对当局后来的决策,以及外界对武汉的支援,多少起到了推动作用。 所以说,尽管方方的日记所记述的事情是负面的,但在当时所起的作用在客观上却是积极的。
然而,时过境迁,这一切都反转了。方方如今受到了空前的抨击,被指责不爱国,抹黑中国形象。
对方方的抨击不仅仅只是来自官方,也来自民间,不仅仅来自武汉之外,也包括如今已解封而走出“悲惨世界”的武汉人。这其中既有来自威权主义的舆论管控的推动,也有其他因素的驱使。
威权主义的舆论管控原则是强调“正能量”,消除“负能量”,多报道好消息,少报道和不报道坏消息。如果说当初,方方的日记,还有一点类似于内参记者报道的价值,可以被容忍,如今疫情危机已经过去,其价值已经不存在了。你还要拿到外面去出版,那当然就应当被声讨了。
在几千年的威权主义和几十年的体制灌输下,大多数的中国人对于“爱国”有非常狭义的理解,任何有关中国的负面消息,无论是否是事实,都被认为是在抹黑中国。所以,即便没有官方的明确指示,也会有一大批人自发地加入到声讨大军之列。
就人性而言。当人们在遭遇苦难时,他们渴望自己的痛苦能被外界了解,以此能获得外界的同情和帮助。在这个时候,当有人为之作悲情呼吁,使之得以在外界的帮助下获得解救,他们会感激涕零。而一旦走出了困境,许多人就会羞于承认当年的卑微经历,不愿意自己当年的那些凄惨故事被人知道。这种羞耻感是一种人性的弱点,而它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得尤其强烈。
我们不妨换一个场景。倘若现在武汉的疫情尚未缓解,医疗系统仍然不堪重负,很多人仍在绝望之中挣扎,而外界乃至海外的人道救援,因各种悲情报道,唤起了人类的同情心和怜悯,而源源不断地涌来,如果此时,方方的日记在国外出版,人们大约也不会对之加以抨击,而很可能更多地是赞扬其为爱国忧民的“良心作家”。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武汉已经解封,中国的疫情已经基本消除,各地都在复工。而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美国和西欧各国,此时成了疫情的重灾区。每天有无数的人死去,情况似乎比当初的武汉更糟。这样一对比,许多中国人心中一度因本次疫情而被压抑的民族自豪感忽然爆发出来:瞧人家美国、西班牙和意大利,比我们惨多了。因为现在有了一个似乎是更悲惨的参照背景,所以,再回头看描述武汉悲情故事的方方的日记,国人的观感就完全不同了。
对方方的抨击,大致上可以归纳为这么几点:
一、为什么只写不好的东西?武汉抗疫期间,有那么多的正能量你不写,那些“逆行者”,那些全国各地赴武汉救援的医护人员,那些志愿者。你为什么光写负面的东西?
二、要看到政府做得好的地方。就算最开始的时候,政府做的可能有问题,但后面做的,已经很好了,特别是与现在的外国相比,你为什么对此视而不见?
三、家丑不可外扬。关于中国内部的事情,在国内揭丑骂一骂是一回事,而你却拿到美国和西方去扩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四、为反华势力提供助力。现在一些国家正在找茬,试图追究中国的责任,要求赔偿。你在现在这个时候在国外出版日记,不是在为国外反华势力提供弹药?
五、吃人血馒头。就算你写的是事实,那也是国人的痛苦。而你却以此来牟利,通过出售中国人的苦难,来换取国外的文学奖和国外的高额版税,
六、日记的真实性值得怀疑。日记中许多细节,如人名、日期都有出入,很多故事都是道听途说,有编造失实之嫌。
有些人不能就事论事,就文谈文,却试图从作者的人品、隐私等方面找问题,以此来否定其作品的内容和价值。如指责方方,作为曾经的湖北作协主席,本是体制内的高官,却吃体制饭又砸体制的锅。也有人挖出方方有几套房产,财产来源似有问题,有必要交代清楚。也有人说方方的文笔不行,不知是怎么成了作协主席。也有人说方方公器私用,封城期间送侄女出城。等等。
我们应当以宽容的心态来看待方方的日记。
方方的日记,记录了当时武汉的故事,细节上可能有偏差,但大体上还是属实的。所以才会有人不否认其是事实,只不过因为是家丑而不要外扬罢了。
作家的人品和隐私,不应当成为对其作品内容的评判标准。
一个作家,以自己的观察,描述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或截面,提出某种观感,这只是一种个体化的表达。每个作家写东西,都有一个特定的角度。你不能强求每个人都面面俱到,既写正能量,又写负能量。
如今在体制内有那么多人写正能量,偶尔有那么一个人写了点负能量,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人靠写正能量升官发财没有问题,偶尔有一个人靠写负能量赚稿费,就不行了?就是吃人血馒头,为反华势力提供炮弹?
当然,对一个作家及其作品,也是可以评论和批评的。关于家丑是不是要外扬,不是不可以讨论的。只是不要一听到不同的声音,就惶恐不已,上纲上线,作无线引伸。不要将一个作家出版一本小书,就牵扯到那么大的国家责任,好像天就会塌下来。
一个正常的社会应当是宽容的。在这个社会中应当有不同的个体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发出他们各自的声音,表达他们的观察和观点。尽管他们各自的言论或作品,从全局来看,可能是片面的:或阴暗,或明亮,或负面,或正面,但是所有的这些片段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社会总体对世界的全面认知和完整思考。
而那种只有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只有正能量宣传,没有负面事件报道的体系,其对客观世界的描述从全局上来说,是扭曲的、片面的、不真实的和自我忽悠的。这种对客观世界的失真认知,对国家的长远治理和决策,只会起一种误导作用,有害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