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欧阳纥
欧阳询关于祖父的回忆是温馨的。
他关于父亲的记忆反而是疏远的,模糊的。
父亲不太喜欢这个丑陋文弱的孩子。
祖父死后,父亲继承了祖父所有的职务勋爵。
在父亲生命中这最后的六年,他作为岭南王,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欧阳询没有得到多少关注。
但他无时无刻都感到自己是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父亲的身影,高大雄健。
他相貌堂堂,龙骧虎视。
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同,父亲是真正的将门虎子。
他从小跟随祖父出征,很年轻就自领一军,独当一面。
胸有韬略,骁勇善战。
萧勃死后,岭南大乱。陈武帝拜欧阳頠为安南将军、衡州刺史,封始兴县侯,命他领军平定南疆。
欧阳纥担任先锋。他进军神速,父亲的大军还没有度过五岭进入岭南,他的前军就已经攻占了岭南要地始兴县。
欧阳頠的大军到达岭南时,各地的反叛势力已经被欧阳纥打怕了,众皆慑伏,岭南全境平定。
欧阳纥功劳第一。
在仰望父亲的背影的时候,欧阳询的内心是有一丝自卑的。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继承父亲的那些优点。
他文弱、羸瘦、丑陋。
他简直似乎不是他父亲所生的。
他觉得自己永远达不到父亲对自己的要求,成为不了父亲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但父亲是站在祖父所建立的高峰之上的。
高处不胜寒!
祖父是乱世能臣良将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岭南一境,俱姓欧阳。再往上走一步,就是谋朝篡位了。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父亲没有意识到这危险。
他个人能力超强,但成长过程太过顺利。在父叔的参天羽翼下,他手中掌握的资源太多,帮助他的人也太多。
三十岁不到,他就继承父业,成为岭南王。
少年得志,意气飞扬。
他没有复杂政治斗争的经验,没有在乱世中隐忍求存的意识,更没有在命悬一线的钢丝上左右逢源行走自如的智慧。
和一生中无数次站队正确的父亲比,他只站错了一次队,结果就身死族灭!
那一年欧阳询十三岁。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太建元年(公元569年),陈宣帝继位。
他是篡位为帝。得位不正,自然对各地诸侯心存疑虑。
欧阳家族已经在岭南经营十多年,根深蒂固。
更加要命的是欧阳頠欧阳纥父子对百姓广施恩惠,治理有方,民望极高。
皇帝现在怎么看岭南怎么别扭。
经过一番思考,他终于做出决定:征召欧阳纥入京,封他为左卫将军。
欧阳頠的朋友兰钦曾经被封为左卫将军。
左卫将军是禁卫军统帅,是一个有着无上荣光的军衔。但从实际的权势上看,和一方诸侯完全无法相比。
入京担任左卫将军,搞不好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这是明升暗降,进行削藩,要将欧阳家族的势力从岭南拔出。
皇帝的用心,昭然若揭。
阎立本绘《历代帝王图》中的陈宣帝
圣旨传到广州,欧阳纥大惊。
部下则群情激愤,纷纷请战。
“大人,反了吧!”
一向决断的欧阳纥,这时反而犹豫起来。
反还是不反,两条路都是凶险无比,前路叵测。
造反如果失败,就是满门倾覆,万劫不复。
但是如果不反,他将把自己送上京城,今后性命悬于人手,毫无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他还得把这片土地和他亲手参与造就的辉煌基业,拱手送出。
他如何能够放手抛下这一切?
世间放手最难。
十月,欧阳纥反。
扯起反旗的欧阳纥,马上发现造反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是一个庞大的统治系统的一部分。在系统内,他拥有众多的资源和帮助,可以呼风唤雨,随心所欲。
现在他跳出系统,以岭南一隅之地,反抗中央政权。
举步维艰。
他面临的第一个大问题,是后方不稳。
南朝时的岭南是一个蛮荒之地。在这里的高山峻岭中,居住着俚獠等各少数民族部落,构成了强大的地方势力。
十几年来,他的家族在岭南恩威广播,那些部落酋长,对他俯首帖耳。
但这一切都是基于他的政权合法性。
一旦他扯起反旗,和中央对抗,这些洞主的态度马上变得暧昧起来。
最令他头疼的,就是居于高凉郡的冼夫人。
高凉,位于广州西部,今日广东阳江。
高凉冼家,是当地最大的豪强势力。“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
冼夫人虽然是女性,但拥有丰富的政治和军事斗争经验。
如果冼夫人对造反不支持,在身后捣乱,欧阳纥将面临被前后夹击的危险。
欧阳纥于是将冼夫人的儿子扣留作为人质,希望以此逼迫冼夫人就范。
没想到冼夫人断然拒绝,并且起兵响应南下的平叛军队。
她居然把汉族人的“大义灭亲”学到手了。
欧阳纥很愤怒,但他并没有加害冼夫人的儿子。
得知欧阳纥反,陈宣帝派车骑将军章昭达率军讨伐。
同时派中书侍郎徐俭,到广州宣喻圣旨,劝欧阳纥罢兵。
徐俭能言之名,朝野共知。
欧阳纥怕这个人到广州后,巧舌如簧,煽动军心不稳。于是根本没有让他入城,将其囚禁于广州城外的孤园寺。
一关就是二十多天。
终于有一天,欧阳纥出城来拜访了徐俭。
两个人展开了如下的对话。
徐俭:“汉武帝时候南越国的吕嘉,不服中央政府的管制,最后被灭国。这个事情距离现在有点远。但是三年前周迪、陈宝应谋反的事情,你难道就忘了吗?周迪就是因为不愿意进京觐见天子,被逼造反。他们都被章昭达所剿灭。章昭达已经领兵前来。现在放手还来得及,赶快投降请罪吧。”
欧阳纥:“刀已出鞘,箭已上弦,没有挽回余地了。”
我是被逼上刀山的。
我知道。
两个人默对良久。
徐俭最后说:“将军已经起事,而我徐俭替天子传话已经传到了,我需要回去报告。我的性命现在掌握在将军手中,无论您怎么处置,我都无话可说。将军起事的成败不在于我区区徐俭。我徐俭生,绝不会对将军有任何不利。我徐俭死,也不会对将军有任何帮助。希望你不要再扣留我!”
欧阳纥苦笑说:“你真会说话!我父亲应该会非常喜欢你!”
欧阳纥终于还是把徐俭给放了。
就如当年的萧勃把他的父亲给放了。
昔日的盖世英雄,现在多方掣肘,处处被动,神武不再。
他马上面临一系列的军事失败。
欧阳纥发兵北上,攻打衡州,败回。
而他的敌人则行动迅速。章昭达军已经越过五岭,到达始兴县。
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章昭达选择的进军路线,就是十多年前,欧阳頠欧阳纥父子平定岭南时的进军路线。
只不过现在角色颠倒过来了。当年豪气如虹代表中央政府平叛的欧阳纥,现在成了惊慌失措负隅顽抗的反叛者。
欧阳纥没想到章昭达来得这么快,急忙率军抵达广州北部的洭口(今广东英德西南连江口)驻防。
从上游沿江而下的章昭达军和在江口堵截的欧阳纥军展开了一场水战。
欧阳纥军大败,欧阳纥被生擒。
看来这场造反,他真是没有准备好。
太建二年(公元570年),欧阳纥被斩于建康市中,时年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