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与我指上听》(八)

十四中/老师

我们入学后,校名正式改为武汉大学附属中学。武大李达校长来校作报告;从武大调来了一些老师,譬如数学龚跃华老师、语文刘可立老师等。据说他们都是“强中手”,调来是要加强附中,与实验中学、华师一附中一决雌雄的。但是,一旦成为武大附中,省、市教育主管部门就像后娘一样偏心了,教育资源投入到近旁的武汉中学。这时的附中,实质上是一个破败的十四中,靠以前的名声、底子、老先生,过着它的老年。但是,另有一番老字号味道!与我在那里住读的衣食住行,混然一气。

此前的实验小学和此后恢复省重点的十四高中,都是重点学校的样儿,秩序井然,老师规规矩矩地教,学生认认真真地学。而我这个时候的初中,老师有底蕴一些、有个性一些,学生良莠不齐、自由散漫些,教学场景要生动活泼一些。

我的历史老师是侯成章老先生。还没有听他的课就听到一些他的传闻。高年级的同学说:早几年学校还没有收女生,他们是和尚班,侯先生身体不好要上厕所,说一声“小便来潮”就走了。他们把这当作逸闻趣事来谈,毫无怪意。

这一天,侯老师提早出现在教室门口了。他50多岁,因为瘦,显得稍高,多皱的脸和紧锁的眉,给人沧桑感。他眼镜架很旧,一头高一头低的戴着,接过班干部递给他的座位表时,用一只手把眼镜摘下来,凑近了看。再戴上去,右边眼镜脚翘得更高。这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尹老师从后门抢进来,把自己带来的折叠椅打开,在后排坐下,形式上是听课,实际上是听故事。据说,每年侯先生讲太平天国,他都要去听,像听梅兰芳唱保留剧目《宇宙锋》一样,百听不厌。

历史是科学!我记得侯老师对太平天国失败原因的分析,感到他真讲出了历史的真谛。他指出:“天王洪秀全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这严重地挫伤了其他将士的积极性。”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记取的历史教训。现在看起来,当时自己学习很认真,也很幼稚。

侯老师教得那么好、尹老师还搬椅子来听,表现出那个年代对历史科学的认真和信奉!一直等到现实来给大家上了一堂“历史课”后,当年的认真变得可笑、讽刺、幼稚。

班主任尹老师,名静铨。他在自己的本行内很专业。他是搞音乐的,据说是冼星海的妹夫,曾参加过武汉当年的抗日救亡音乐活动。解放后他是武昌这一片音乐老师的牵头人。有一次我帮他送信到三十三中,交一位音乐老师,商量区里的音乐活动。

尹老师写了首《十四中校歌》,上音乐课都要学,在学校流行了很多年。不过,我并不喜欢这首歌,不好听!

不知道为什么他选中了我学声乐。每周二晚饭后,他都在音乐教室等我,训练我美声唱法。他告诉我一个原理:“声音要在口腔、鼻腔、喉腔交汇的地方共鸣,才会出美声。”然后,用钢琴弹一遍练习曲,自己唱一遍,再叫我用A音唱一遍。“唱到鼻子里去了!”他会这样指出问题,或者说“唱到口腔里去了!”让我调整发音部位,直到他认可。

我认为他自己的发音部位并不好,有很重的鼻音,用他的话来说,是“唱到鼻子里去了!”所以那时我有点半信半疑。要知道,声音唱到哪里去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呀!于是,我就被动的、机械的照他的指导去唱,去调整。下一周,他又要我换用E音或O音去唱。我像走在迷茫的沙漠上,看不到目的地,让他牵着我走,他从来不急躁,也很少笑,就这么走了一段时间,大约几个月吧,练唱了所有的音阶,所有的口形,一个星期二又一个星期二……。

再后来,他写了一个字条,推荐我参加了武汉市青少年合唱团,每周末到武汉音乐学院去排练合唱节目,但不个别指导和训练。

上高一的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变声了,童音没有了,声音变得很粗,尤其是变得很雄浑,说话周围的东西都有点震动,用现在的一种说法是有“磁性”。我明白了:这是尹老师给我的!这一天我看到了效果,他带我走出了沙漠到绿洲!可是,当时我不觉得,现在每每唱歌都想到他、使我终生受惠。在中学,哪一个音乐老师会教一个学生的声乐呢?这里面有多大的难度?多大的投入?多大的责任呀?试想,那些“唱到鼻子里去了”之类的指导,如果指错了,会是什么后果?也许,这孩子将永远迷失在沙漠中,而不是像我这样有幸被一个明师牵着手走出来。

尹是我们进初中的第一个班主任,一开始就被我们质疑:为什么让一个音乐老师而不是语文或数学老师来做班主任呢?然后,我们就看他有没有带班的“三斧头”,结论是没有。

每天下午第三节课,他别出心裁的来念一段《林海雪原》,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班上蝴蝶迷、许大马棒、丁巴拉眼的外号都起出来了。初一时我们班上没有女生,有一个男生,姓江,家里把他当女儿养,不许他在外面上厕所,在家坐马桶。游泳时上身一定要穿汗衫,哪怕两个乳头露得清清楚楚也要穿。他就摊上蝴蝶迷了,这是同学们一致通过的。以后尹老师念到哪里,每出现一个新名字,大家都要用眼睛把全班同学扫一圈,找合适人选,其中不乏争论。等到老师发现这事,这教室像威虎厅,土匪已齐齐整整的坐满了,就是没有杨子荣这样的正角。

冬天的一天晚上,突然大风降温,一、二十个住读生晚自习在教室冻得打哆嗦。尹老师这一回发现得及时,让我们到二楼他的房间,一个人领了一件寒衣。到了教室,大家穿的不论是西装还是绒衣,都成了戏袍,到讲台上去“舒广袖”一场。等到老师从楼上“咚、咚、咚!”的跑下来,大家“簌”的一下都坐好了,假模假样的认真学习上了。

过了年,大家都来上学,晚自习老师在一个人桌上放了一颗糖。老师走后,有一个声音说:“他刚从上海回,糖是用夜壶装的,我看见的。”另一个声音说:“反正是新的!”有袒护的意思。结果大家都吃了,没看到有人丢。

尹老师当班主任肯定不专业,但是他留在了我们心里。我长成大人后,专门打听到他的住址,去拜望过他,一次在粮道街教工宿舍,第二次在张之洞路,这时他走路已是拖着一条腿。每次去我们都走一盘围棋,然后说说话。但是,对他的感谢我一次也没说出口。

很多年后,我碰到一个同学,我特别问到尹老师在文革中的情况。说:尹在牛棚中是组长,他写了一首歌,教大家唱:我们是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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