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五不知怎的感觉到有点空闲时间，于是上午我打电话找闺蜜维维聊天，维维一接电话，很自然地问我说：你是不是又在开车上班探望病人的路上，闲着就找我聊天了啊？
不是，我说。
咋不是啊你不是每个周五上午都出门去你病人那儿的吗？
我不禁乐了：你倒好都记得我的上班schedule 了， 是的，本来今天我是该出门去看病人的，可是今天这个周五我就不用了。
为什么呢？她问，
是因为我一直以来我管的那个病人，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止疼片上瘾的老太太玛莎，她又被送进了米慎医院ER了。
算起来，这是玛莎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第三次被送进ER了，听她住的facility 管理员妮达说，这一次，送进去的理由也是和前两次一样，因为病人玛莎抱怨有chest pain.
做过护士同行的都知道，胸部疼痛可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症状，做assessment 的时候，只要是听到病人表达她有胸部疼痛，立马大家就要打起精神来如临大敌，call 911!
玛莎这位老太太，在我接手此case 去探望她第一天，我就意识到了，这又是一位已经完全叫做止疼片上瘾的病人。
玛莎在我的病人里面其实不算年纪很老的，七十多岁，第一眼看上去精神挺好的，化着妆口红涂得红红的，自己推着个walker 慢慢从她的房间里走到外面patio 来，坐在凉棚的藤编椅子上，口里甜心甜心叫着，态度很是和蔼可亲的，我不禁心里一松，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脾气很好的新病人，这么一想，于是也开开心心地和她聊起天来：
玛莎，你房里放的那么多的油画都是你自己画的吗？我注意到底下有你的签名呢，签名真好看！
当然啊！玛莎听我这么恭维她，还注意到了她的画她的签名，简直高兴死了：全部都是我画的，我是个艺术家！我以前还教人画画呢！
噢，难怪呀，真的很有creactivity! 我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换药包扎伤口。
玛莎听我夸她，开心呀那是遇到知音了呀，于是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搭在我手上：甜心你喜欢油画吗？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教你的！
只是，现在我身体很不如以前了啊，坐着看电视就是最省力的，让我费脑子来教画画我就没有energy 了。
玛莎不光是精力完全不能来继续教人画画，而且其实身体，已经是完全叫做drug addictive 了.
就是俗话说的止疼片上瘾了。
初接手玛莎这个case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order里有强力止疼片O, 20mg 一颗， 每4小时吃一颗，也就是说，每24小时，她得吃6颗，一共120mg 剂量的O, 循环往复，日日如此无穷无尽。20mg 一颗其实已经是很大的剂量了，一般常用的o 剂量是5mg/颗，或者10mg/颗。
长期这么吃止疼片下来，当然是只能是两个后果了：一个是O 完全让肠道系统不工作了，我们正常人平均每天固定能排出毒素的渠道粪便，她也排不出便了，便秘，就是所有吃止疼片上瘾的病人的通病。
第二个就是身体产生耐药性，剂量只好越吃越大，因为相同的剂量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于是搞成恶性循环，需要不停地吵着要医生给她加大dose !
止疼片是管制药物，哪个医生敢提着脑袋不把自己的执照当回事，由着病人要求不停地开加大又加大剂量的止疼片呢？
玛莎住在facility 里，药物都是统一由护工管着的，去得久了，我也知道他们的routine 的， 一般就是早上七点会发一颗O， 20mg 给玛莎，然后8点半左右和其他病人一起早餐，玛莎这时候被分散了注意力，会舒舒服服享受一下她的早餐，到了我来到的时候一般是10点， 玛莎早餐也吃完了morning coffee也喝完了，算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候了，心情一般也是最好的，笑容可掬，甜心长甜心短，对护工也能说句谢谢什么的，大家也能喘口气儿，岁月静好。
可是好景不长，等到10点半，玛莎就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了，这个时候我多半也还在，玛莎就开始撺掇着我叫我去找护工，连哄带骗地把下一颗止疼片O给发了！
护工玛黛儿是个戴眼镜的瘦瘦女人，很为难地捧着玛莎的案例大夹子跑过来，说亲爱的，我七点钟给你吃止疼片O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下一片必须得等到11点才能吃吗？现在才10点半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点呢，再耐心等等吧，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玛莎不依不饶：我就要现在就吃，它反正迟早也是要给我的你何不现在就给了我呢？
玛黛儿说医生的医嘱是每4小时一片啊我哪里敢改医嘱呢？你想改医嘱不如你下次医生例行来探视的时候自己跟他要求呀！
玛莎拿不到止疼片，气得要死，不停跟我抱怨玛黛儿对她不好，这边，护工玛黛儿也烦死了，跟我说玛莎是facility 里认知清醒的病人，她又不是不懂医生的医嘱facility 必须要遵循的，却每天还是不停地没到点就催着要发止疼片给她，都说了每隔四个小时才能给的她跟没听见一样，天天还是要闹这么一出！
玛莎的止疼片，是用来止疼她的左膝盖关节疼痛的，据她说，她以前很胖，胖人走路就很容易伤膝盖，胖到不得不开刀换掉了膝关节，想必是够胖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开刀以后，把止疼片吃成了维他命一样断不掉了！
玛莎是个爱美的女人，有时候她诉说咳嗽，我就得仔仔细细听胸腔肺音了，握着听诊器按上她高耸的乳房，妈呀这么硬梆梆！毫无疑问，这么老的年纪还能有这么高耸如云的乳房，也是隆胸而来的了。
据说，白人女人做的最多的两样整容手术就是鼻子整容和隆胸，还真是一点不假，玛莎也和很多美国女人一样，为了美对自己下刀子下狠手，到老，也要涂眼睫毛霜，眼睛忽扇忽扇两排大刷子，睫毛长到让我嫉妒，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一个大美人。
探望了玛莎好几个月了，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她的家人来探视，倒是有好几次，碰到了一个叫威廉的老男人来探望她。
威廉其人，一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老派的绅士，看上去年纪和玛莎差不多不过，精神挺好的，连拐杖都不要的走来走去，寡言少语， 见人三分笑。
玛莎自己都衰弱到推着walker走路住facility了，天天为着要提前吃止疼片而和护工斗，和我斗，和医生斗，每天花言巧语喊着我甜心叫我去帮她搞定extra 剂量的止疼片，搞不到就发脾气，不高兴，就威胁说要打电话给玛黛儿的上司说她虐待她，玛黛儿每天只好把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又说，这边又可怜巴巴地向我倾诉委屈， 说我还要怎样说呢，每天她都要来这一出，医生的医嘱我敢不尊从？
我只好安慰玛黛儿说，你委屈个啥啊，没看见她发脾气的时候，要是威廉来了，这老头被她骂成啥样儿吗？比起威廉，她还没敢明着骂你么不是？
威廉的名字在玛莎的case 大夹子里，注明是friend, 还不是亲属，不是前夫也不是现夫，不知为啥对玛莎这个人老珠黄的老美人这么俯首帖耳的听话，玛莎交代他出去帮她买的东西，跑腿帮她去药房拿个药什么的，从来不用个“请”字，态度好像是一个女王叫她的倾慕者去干活一样的自然。
而威廉，对于玛莎使唤她干这干那也是很自然地接受的，不仅帮她跑腿，还帮她收拾凌乱的床头柜，梳妆台面，任劳任怨，脾气好得不得了！
只有一件事，玛莎是不让威廉看的。
就是因为玛莎长期吃止疼片上瘾，肠道系统已经紊乱了或者说不工作了，结果就是必须每天吃软便药来促进排便，久而久之，软便药也排不出大便了，结果，就是需要护士使用灌肠药来帮助排便，所以，我每周上门的工作里，除了和玛莎斗智斗勇说服她不要增大止疼片剂量之外，还需要定期monitor她的排便，而如果需要灌肠和排便的时候，就是玛莎坚决不允许威廉在一旁帮忙的时候。
这么隐私和难堪的时候，玛莎还是不喜欢让她的崇拜者威廉看见的，至于威廉为何曾经是她的崇拜者这件事，倒是从有一天玛莎带着几分得意给我看的一张几个年轻人的合影里猜的，照片里有年轻时的玛莎，威廉，还有几个俊美的男男女女，其中威廉在里面属于不太起眼的那一个，而玛莎，看得出是个众星拱月的女神。
曾经的女神如今衰老病弱成了这幅模样，而威廉，也许就是许多年前，喜欢过女神的小男生之中的一个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威廉自己身体还挺好，老头自己开车来去自如的，也挺健康，看着，就比进进出出医院的玛莎面相年轻许多。
而玛莎这样的衰老的美人，不仅药物上瘾，还抽烟，肺癌开过刀，搞得自己面容憔悴，过着不停要靠吃止疼片，灌肠才能排便这种恶性循环的苦日子，不过，威廉一点都没有嫌弃，还是每周来好几次，照样来照顾他当年的女神。
转眼三月份开始，因为有COVID疫情的原因，所有的老人中心为了防止交叉感染，就停止了所有的亲属朋友探视，这下子，威廉再也不能每周固定探望他的女神了。
玛莎忍了一个多月，脾气越来越暴躁了，终于，搞得下一个月医生受不了了，决定加大O的剂量变成一颗30mg, 可是间隔变成每6小时发一颗，其实这样算下来，每24小时依然是120mg, 每天的剂量一点都没有增长，只是为了应付玛莎每天吵着要求增大止疼片的剂量，做的一个算术戏法罢了，让她以为自己每次吃的是30mg 比以前20mg 多了剂量，达到个心理慰藉的目的罢了。
结果呢，医生那消停了，可是护工玛黛儿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每次我大约上午10点多来探视的时候，玛莎继续吵着要我去找玛黛儿要下一片止疼片，听到玛黛儿说新医嘱是间隔6小时才能拿到所以要等到下午一点才能发下一片药时，玛莎怒不可遏，加上以前的出气筒受气包威廉又不准来探视了，这下玛黛儿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我呢一看，只好打个报告给主管护士，请他们考虑再把医嘱改回来！不然，facility里都没有护工敢和玛莎说话了！
又过了一阵，医嘱总算改了回来，于是日子又开始周而复始地继续在讨论加大止疼片剂量，和灌肠排便的循环往复中过下去了。
我过往的止疼片上瘾病人中，有的病人很是有心眼，知道只要她抱怨胸部疼痛就会被送进医院，而一送进医院后，医院就会满足她的要求给她开IV, 使用最快效力的静脉注射止疼药物，至于玛莎是不是也是很聪明地发现了这个搞到止疼药的渠道，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她在明明体征还算平稳的过去两个月里利用胸部疼痛叫了三次救护车，把自己送进ER,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当然，电话里我也报告了我的assessment 数据，我上司爱米说，对呀主管RN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这次，米慎医院不想再这样由着她，想开静脉注射就叫911了， 这回等她出院了后，就会被送进skill nursing 老人院去观察了，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严重心脏疾病！
想到此，不禁有点唏嘘感慨了，玛莎这么个高傲的精致美人，如果被送进老人院去那就是两个人住一间那种的了，连自己拥有单独一间房的隐私都不能有了，环境，就和住long term facility 不能比了，不过，对于已经药物上瘾的她来说，还能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记得去年的有一天傍晚，我突然产生恶心呕吐并发腹部剧痛，被老公赶紧送去了凯撒医院ER, 躺在观察室的床上，下腹剧痛搞得我蜷缩成一个弓起的大虾米，ER医生赶紧开两种静脉注射止疼药物给我，一番折腾后又送去照X光照MRI, 好歹，发现不是急性阑尾炎，最后在凌晨三点开医嘱放我回家，医嘱里一共开了25颗强力止疼片O。
虽说，这25颗止疼片是我当时出院时求着医生开给我的，可是直到今天，这25颗O还一颗不少地静静躺在我的柜子里呢，我一颗都没吃！
靠意志就能忍住的疼，那都不叫疼，虽说，人与人体质大概是不同的，至于我是不是属于那种耐疼痛性特别厉害，或者说疼痛点特别高的人呢？也许吧！
据说，有的人天生忍痛点就特别低，就像有的人天生能handle的压力一样，有的人被抛弃了一次就崩溃了，疯了，有的人被背叛了很多次，还能抹干眼泪，继续笑嘻嘻地真诚以待人！
反正， 每一次，打开药柜子，看见那一瓶装着25颗早已过了有效期的止疼片O的时候，我就感觉到特别的庆幸，外加小小的得意：
得意于自己还算是一个自律的，忍痛点很高的人，很能忍受疼痛，身体的和精神的剧痛，都不会把我摧毁！
得意于自己因为职业的缘故懂得一点点医疗知识，从而没有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药物上瘾的恶性循环，而把自己身体搞垮！
人生百态，一个成年人如果连意志都没有，那又谈何尊严呢？
让我们一起来做一个有意志力的人，一个疼痛点很高的人：
生活虐我千万遍，我待生活如初恋！
这25颗早已经过了有效期的oxycodone, 我就准备保留着不扔掉了， 好时时警醒自己， 永远都要争取自律，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身体mess up 到一个失去尊严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