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像我们这种小鬼当家的不在少数,但我家比较特殊的是,有钱的小鬼当家。父亲下五七干校之前,带我去见过李健尧,这个长着一张马脸的人,文革前好像是省委保卫处的,答应了会把父亲每个月的工资如数转交给我。一开始,拿到父亲的工资感觉是太多了,用不完的样子,所以,我还跑去羊市口中国人民银行开了个储蓄户头,存了有一百多块。后来,渐渐的就不存钱了,感觉不够花了,结交人多,要款待,那时节,有多少人饿肚子?而我家,常有食客出进,大孩子骑上我家妈的女式单车,后边衣架上夹着我家的大铝锅,晚上跑去南屏街东来顺买夜宵,我等众人分享。我一般每次领到父亲的工资,都要给我弟弟两块,他根本不用,也用不上。到后来,我钱花光了还要问他要回这两块。那时候,小白帽从乡下农场回到昆明,因为他跟父母闹翻了,孑然一身,也是来到我家,吃住免费,他在外应该也是没有混好,衣服都是穿到洗得发白,衣服没有换洗的,也是借用我的。还有各种剁霸或者工纠队来我家做客,不是平原君貌似平原君,乐善好施,拿着父亲的薪水充大方。
时间来到了1969年秋,昆明开始了“复课闹革命”,我们小学生从小学六六级,小学六七级到我们小学六八级, 三个年级攒起来一块进入了初中,我们新村小学这三级毕业生全数进入了昆明23中。
昆明23中在文革期间的雅号是:鸳鸯成对!也就是学生早恋而闻名。
不晓得为什么要把我们分进这所中学?当然,那时候是公开的要掺沙子,即:要把干部子弟打散开来和工农子弟混在一起。那时候,全国学习解放军,学校年级叫做连,班级叫做排,我记得我当时所在六连二排,新村小学来的男生就只有三人,我和我班同学孟宪勇,还有四班的秦卫江。女生估计也就是三人,记得有位姓任是新村小学二班还是三班的女生。其他同学都是华山小学和翠湖小学的平民子弟,从占比来说,掺沙子不可谓不彻底。才开学那阵乱得很,停课那么长时间放了野马,现在要上个笼头还真是不易啊!校园打架天天发生。记得有一场是发生在一连,也就是原小学六六级,其中一人是省委交通股司机子弟,姜荣,两个男生竟然都是习武之人,而且又都是习得八卦掌,那个架势一端,这种打架着实罕见,只见两人蹲着马步,抬着双掌,开始绕圈子,越绕越快,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肉响,须臾之间闪开,只见有人已经见红,嘴角淌血了。
所谓复课闹革命,无非就是把在社会上鬼混的男孩女孩聚拢在学校里混。我排的班主任是个瘦小干瘪的小老头,也许他年龄不大,只是看着显老。也不知是哪里人士,讲一口口音很重的方言,而且每次讲话都要嘶吼,很努力的样子。但是根本管不了我们。一开始都是学军,每个排来一个小兵,教我们稍息立正齐步走。后来又是学工,全数弄到黑林铺汽车翻胎厂,住在邛竹寺山脚下的临时搭建工棚里,我被分配到厂木工组学木匠,这个我倒有些兴趣,只可惜时间短只学会了拉锯的手势。住在工棚里的我们一个连,可是飞天神王的我们恶作剧的大好战场。一到晚上收工回到工棚,宿舍里乱作一锅粥,打架的,吵架的,报告被霸凌的,报告失窃的,可怜我们班主任,在昏黄的灯光下,被身高几乎和他一般高或者比他高的学生围着,七嘴八舌,有真需要帮助的,有插科打诨的,还有人突然就关了灯,黑暗中把老师和围着他的学生都推倒。然后,听那班主任声嘶力竭追问谁干的取乐。仅仅是工棚内部闹闹不过瘾,要去户外装神弄鬼,一个个手持钢钎,铁锨,跑到上山的路边吓唬行人,拿出一副“此路是我开”的架势,经常让那些上山捡菌或者朝拜的香客,吓得一愣一愣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急速通过。学农就是全体乘坐小火车跑去安宁连然镇农田里面拾稻穗,我那次还因为迟到,只好自己一人跑去麻园乘坐小火车追到安宁去。稻穗没有捡多少,当地农民手编的草鞋,八分钱一双倒是买了几双,那年头这种草鞋时髦得很哦。
逃学逃课则为常态。我记得秦卫江好像就没有参加过上述三学活动。那时候,他老爸秦基伟应该是已经被贬到西藏军区了,他家也被撵出军区司令部大院,搬到了军区第三招待所里。后来回校开课他倒是来了。记得有天要选班干部,名额只剩最后一个,秦卫江就建议我上,然后,女生那边就不通过,而是要选孟宪勇上。孟宪勇家老爸是大院食堂管理员,他本人也是老实本分不调皮那种,所以女生喜欢他做班干部。结果,班主任在黑板上画正字,我就没有几个正字。所以就通过了选举任命。结果,秦卫江就不干,鼓动一班男生要求重选,不这样的话,休想放学,说着就把教室门堵起来,放学铃响了也没用,就是不选上我不罢休!班主任和女生们最终屈服,把我选上了红卫兵班干部。那时候,班上那些其它小学来的男生,应该也都知道了秦卫江的家世背景,一个个都还怪听他的,不消说也没人敢惹他。
我记得有次是什么庆典?还是庆祝党的九大召开?我们参加了在昆明检阅台广场的拼字表演。我的个天啊!每人要穿白衬衣,蓝裤子,带小板凳,手举颜色牌。那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几个小时排演下来,坏了,腹痛便急。你想想,几千人在广场,就靠几个临时垒起来的露天厕所,根本就供不应求。我着急忙慌的想要杀出重围,去到广场外围的公厕解决内急,可还是挡不住一股热流,旧的折磨没了,新的尴尬来了。泻肚子全屙裤裆里了!害得我再也不敢找公厕,也不敢跟同学搭话,小步小步磨蹭回家洗屁股换裤子去也。这就是我对文革期间劳命伤财的切身体会吧!
记得像是五月里的一天,黄昏掌灯时分,我在家听到有人扔石头击打我家外墙,一开始还以为是对面军区政治部的孩子们石头战又开始了,接着听到有人喊我名字,这才敢探头到纱窗前观看,只见秦卫江一人站在大院围墙外,向我招手。问他啥事?他说要等到我家再说。真是不速客啊!没有想到他会不请自来!等他从大门走进大院来到我家,才知道他因为与军区三招的哨兵发生了纠纷,也就是哨兵成天看见他出门进门的拽得很,加上知道他家老爸失势中,他家母亲也被下放弥勒五七干校,自然的就想要整他,说好了次日要在三招开会斗争他。他无奈只好跑出来避避难。我敢说这是他这一辈子人生最大的磨难。还巧了!我家只有我和弟弟,而我又是他唯一瞧得起的同班同学,没有什么二话好说,就住在我家了呗。没得说,我自然是倾其所有,因为他是仓皇出逃,来到我家是两手攥空拳,正好我两身高也差不多,衣服就权且穿俺的,食堂饭菜吃不成,咱叫人跑外买,我印象最深者是在大院小卖部买五块一包牡丹烟,这已经是我当时所能搞到的最高档香烟了。就这我看他也抽得勉强。看他抽烟的架势,估计是见多了他老爸的架势,不自觉地潜移默化吧?那派头十足的官样啊!就这么着,秦卫江在我家避难大约十多二十天吧,直到他弟弟找来说,当兵的不再要求批斗他了,可以安全回家了。临走时,秦卫江也是动了感情的,对我兄弟二人提供避难所免费供养,为表示感激,套用了当时样板戏中的戏词,说等他来日发达当了司令,一定给我兄弟二人个师长,旅长干干。哈哈哈!
他这张空头支票我一直记着。
避难之后有一次,秦卫江邀约班上几个要好的男生去他家玩,本来主要是邀请我的,我因为送我弟弟去弥勒县东风农场五七干校我父亲处,逃课几日没有参加。据他们去过的几个班上男生说,秦卫江家住在招待所几间平房,家里的抽屉要么装着鹿茸粉,要么装着现金,一拉抽屉现金就会弹起来,他几个见状立马扑上去哄抢,可见其多。作为平民子弟他们印象颇深的就是这些。至于有没有人顺手牵羊,就不得而知了。显然的,比起在司令部大院的独门独院,秦卫江家住招待所的确憋屈得很。他跟我说过,在他爸没有倒霉的时候,他在家里是把五分钱的镍币中间穿孔用铁丝串起来,就像古代铜钱一贯贯串起来,吊在树枝上当作枪靶来打。
后来多少年后,无意中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他在河北石家庄怒砸洗浴中心。我觉得像是我的老同学所为,从心里为他点赞,像极了我所认识的敢做敢为的秦卫江。以后,一直就想要联系他,顺便说说当年的支票兑现一事。2010年我回去昆明陪我老父亲过晚年。正好有时间寻找他,怎奈何侯门深似海,军区的大门那么容易进么?后得一朋友点播,他堂堂南京军区副司令,你一封特快专递他总要签收吧?或者他秘书总要签收再转交首长吧?这不就找着了?!结果,我发了寄南京军区司令部秦卫江收的特快专递,果然七八个小时后,我手机就有短信响起,收件人秦卫江已经签收。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后来,我听前新村小学发小们说,秦卫江不如他弟弟秦滨江念旧。79年跟越南发生边境战时,他哥两都回到了昆明,他当时是某坦克旅旅长,他弟是某团团长。结果,滨江还在百忙之中抽空约见了新村小学的同班同学,而他真没有让任何人或者只有他们当年军区子弟小学班知道? 一直到,2012年我们新村小学六八级举办五十周年同学会,他老兄居然来了,而且,毫无官架子的和众位同学一样,颈系红领巾,屏退了秘书和警卫员,从不拒绝合影留念,并且从不站C位!要知道他可是堂堂中将哦!据说大会组织者曾经安排有首长致辞一节,也被他婉拒。按照中国体制内礼节,一个中将的到访,哪怕是处理私事,省委书记势必要来拜见。如此低调,难得难得。我曾当面问他怒砸洗浴中心一事,他本人亲口否认。说起我曾经寄给他的特快专递,是否有些太突兀,这么多年没有音信,有没有吓到他,他当即正色回道:怎么会被吓到呢!显然的,当年他的空头支票儿戏尔,当不得真啊!
我和秦卫江的照片就不上传了。没错,我搂着中将照的,笑得就像朵烂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