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

编辑,撰稿人。历任能源行业杂志主编,文学杂志编辑,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文艺出版社编辑,影视传播公司策划总监等职。参编文学类、编著教培及社科类图书多部;出版散文集《旧物时光》。辞赋、小说、散文,纪实和评论等体裁作品散见《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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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过得紧张而忙碌,转瞬已快到正月十五,忽然接到老同学张宝财打来的传呼,说他从南方G市回来了,住在西都市豪风大酒店,想和老同学们见上一面,叙叙旧,务请必到,并叮嘱我一定通知吴风奇和王军良等人。

  我是初十晚上接到传呼的。宝财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瘦瘦的,个子不高,两颗大眼珠镶在一片杏叶大的脸上。人长得短小而精悍。当年我结婚的前一天,在外打工的宝财正巧回来了,听说我结婚,下午就骑自行车来我家,拿了一条大红的被面,说是家里藏了多年的,送给我,祝老同的日子红红火火。我谢过,招呼他坐下喝水,他说不渴,问我还有什么活要干的,正巧三娘从厨房出来,说停电了,鼓风机用不成了,要人拉风箱烧火蒸馍,三娘说着话,眼睛看着村里帮忙的几个人,其他人互相看着对方,没有反应,宝财起身就进厨房了。

  因为第二天要过事,前一天必须蒸好多馍的,宝财就在低矮的厨房里烧了大半天的火。三娘是厨房的领导,她一边揉面,一边夸宝财人勤快,说给他寻个媳妇,宝财就红了脸,低头不吱声,只用手擦脸上的汗。

2

  在我们上高中的同学当中,宝财是一个有许多故事的人。

  我家住在山里,宝财住在我家后面更深的山里,所以他家和我家一样穷。当然就不像其它同学那样笑话我穿的粗布鞋袜了,也不笑话我说话的土气腔调。每周六,我们放学后一起步行回家,我的村子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我到家了,他还得再走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家,我们自然就成了关系特别好的同学。

  宝财父亲身体不好,经常离不了药,又不能干重体力活,家里景况很不好,那几亩薄地打的粮食也吃不到年底,这可能是宝财老喊饿的原因。

  星期天,我们这些住校生要赶天黑六点半到校,因为这天晚上还有两节自习。有一次,我背了两粗布口袋馍到宿舍的时候,已经看到宝财的馍布袋挂在墙上的铁钉子上了,但看样子不多,——以我的饭量,是吃不到星期六的。

  我进了教室,宝财已经在写作业,第一节自习快要下了,吴风奇才急匆匆进来,身上还有土,他跑到我俩跟前悄悄说知道迟到了,没敢从大门进,是从操场后墙翻过来的,临从家走时,在省公安厅当副处长的二叔从省城回来,给了他半块白馍,那是二叔从单位食堂带回来的,二叔很喜欢风奇,特意把那白馍送来给他,他装在身上的口袋里,谁知在刚才翻墙的时候掉了,因为天太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宝财的眼睛就瞪大了,连说可惜地很,问风奇还去找不,风奇说算了,不找了,不就半块白馍么,宝财就问要是别人捡去了咋办,风奇说还能咋办,人家就吃么,宝财就拉着风奇的胳膊问说话算数不,风奇说肯定算数的,说完就去他座位了,风奇还没坐稳当,宝财就飞似的跑出去了。

  我半天也没见宝财回来,又想上厕所,就出了教室,向操场后边的学生厕所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从阴云的缝隙里探出半个头来,天亮堂了些。上完厕所出来,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墙角,有个人蹲在那里,我正要细看是谁,那人就招手了,我走近了,原来是宝财,他两手抱着一块馍,吃得正香,两个嘴角鼓得圆圆的,脖子还向前一伸一伸,像一只吃草的羊在打饱嗝。我到跟前,他咽下一口,说给我留了一角,在他口袋里装着,说着拿出来给我,我说不饿,你全吃了吧,他说不行,咱俩关系好,就硬塞到我手里,我说你怎么不回教室啊,他说风奇经常说话不算数,怕他反悔,所以在这先吃了,风奇就是知道找到了也没办法了。我催他回教室,他大口吞下最后的一小块,舌头伸出来,先在上嘴唇抹了几圈,又在下嘴唇细细地抹了两圈,直到确定嘴唇上沾的馍渣全都被卷进嘴里,舌头才收回去了,接着又用食指抠了半天牙缝,然后吧唧吧唧地舔了指头,才跟我慢慢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咂嘴,引得几个外班的学生奇异地看他,他居然满不在乎,仍旧咂他的嘴。

 

3

  一个晚自习时间,宝财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回来神秘兮兮地在我耳边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让我把风奇和军良叫上出去说,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很想知道,就找风奇一块出去了。他说刚才上厕所出来,闻到一股香味,是从学生食堂那散发出来的,他就循着香味去了,看看四下没人,使劲掰开食堂那锁着的两扇门,露出一条缝,隐隐约约看见两大铝盆做好的菜,那肯定是留给明天早饭吃的。就围着食堂四周转了一圈,发现后面有个窗户,他就垫了几块砖上去看仔细了,那窗居然没有关!

  军良瞪大了眼睛,问他想干什么,宝财就呲了牙笑,说你说我想干什么,我说你想偷菜?宝财四下看了看,点头。我说不敢,抓住了就要开除的,风奇不吭声,宝财就说他瘦小,能进去,他已经侦查好了,风奇个子高,给他搭个架子,让我和军良一人一边扶着风奇的身子,他就攀上去了,窗下面就是食堂的案板,翻窗进去刚好就站在案板上,不多偷,够我们几个吃几天就行了,在他的再三说服下,我和风奇军良都同意了。

  不幸的是,就在他正紧张地往塑料袋里装菜的时候,值周的老师发现了我们三个,他径直走过来,风奇撒腿就跑,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军良问我跑不,我说不能跑,宝财还在里边呢,我们跑了他就出不来了,没人接应啊,军良就惶惶地靠着我不动,值周的老师看了地上的一摞砖,又看了大开的窗,什么都明白了。

  两天以后,学校的大喇叭里广播了我们的丑行,全校点名批评,我们四个被罚扫一个月学校的马路,开除我的团籍,此后的一段时间,风奇不理宝财,说宝财害了他。宝财哭着说对不起我,说他将来挣钱了一定请我吃好多好多的菜。

  高二第二学期开始不久,长期患肺结核的宝财父亲,撇下母亲和他的弟弟妹妹走了,家里的农活一下子全压在他母亲身上。这学期宝财和我同桌,上课的时候,他常常眼睛盯着黑板,很专心的样子,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却一脸茫然,什么也答不上来,我因为偷偷给他提示,被老师批评了好几回。

  宿舍里,我和宝财的铺连着,他给我说他上课根本听不进去,眼睛盯着黑板,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开始还空着的黑板就变得满满的了,脑子也空空的,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他再念下去也是白花钱,不想上学了。

  我说还是上吧,再过一年就是高考了,说不定还能考上呢,那样子就好了,宝财却一点也不兴奋,脸上倒显出愁苦的表情,他说他铁了心的,不上学了,他不是那块料,即使考上了,也没钱上的,他要去煤矿下井挣钱。

  高三那年开学的日子,宝财就没有来,他辍学了。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了,那天晚上,我正在教室写作业,忽然有人敲我头顶的窗户,接着伸进来一只手打我的头,我抬头看,竟是宝财!他趴在窗上笑嘻嘻地说请我吃饭,我说马上就下自习了,你稍等一会,宝财就说要不我在街道的老田凉粉摊子那等你,我说行。下自习了,我急急忙忙到那,宝财已经坐在小凳子上等我了,他要了两碗凉粉,又招呼旁边的烧饼摊主打两个脆一点的饼,看着我脸上惊异的表情,宝财说有钱哩,美美地吃,别怕!我细细地看他的脸,明显瘦了许多,他穿着短袖,胳膊比原来结实多了,都有了毽子肉。好久也没在外面吃饭了,感觉很香。我一边吃,一边就问他这么长时间的经历。他说在铜川的一个小煤窑上挖煤,一个月能挣近200多块钱,弟弟和妹妹这下有钱花了。我说下煤窑很危险,还是要小心,他说没事,他脑子机灵,腿快,跟在有经验的老矿工后边,耳朵尖一点就行,要是听到异常的声音,就赶快跑到安全的地方,离开工作面就好。他的工作是把爆破下来的煤块用铁锨装进架子车里,然后拉到矿车停下的地方,再转到矿车斗里,矿车就自动拉上地面了。有人记工,拉的多就挣得多。我说还是要小心,那里事故多得很,听人说“三疙瘩煤夹一块肉”,最好别干了,他说下井挣的钱多,先干两年,攒点钱就去做生意,叫我放心。

  吃完饭,宝财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叫我拿上买菜票,我看着他黑瘦的脸,说不需要,他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家的情况,我说真不需要,宝财就黑了脸,说你考上大学了我决不找你办什么事,别怕,就觉得你是那块料。我说哪里,就是不忍心,宝财说算我借你行不?我只好拿了。宝财就说好好学,将来当个官,啥都好了,就像风奇的二叔一样能吃上白面馍,多好!然后就很天真地笑起来,说他要回了,第二天还要去矿上的,尽量不耽误班,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走来的,不用管,他走得快,一会就能到家。

  宝财瘦瘦的裤管,像两条倒去麦子的空口袋在风中飘摆,瘦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手里攥着那20块钱,感到很沉重。因为我见过在矿上下井的人的尸体被送回村子时的情景。一辆卡车拉着一口棺材停在村口,父母兄弟们哭天撞地扑向汽车要看棺材里的人,随行的人挡着不让揭棺材盖子,说已经给人穿好衣服了,要家属放心。父亲说,其实棺材里什么也没有的,我很惊异,说怎么能骗人呢,父亲叹口气说没办法,井下瓦斯爆炸后基本上是找不到人的,全烧成灰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胡乱想着父亲说过的话,就看见宝财在火海里跑,我说快些,再快些啊,又看见巨大的火球一下子就吞噬了宝财的身体,宝财化成了一股轻烟飞向空中。到学校门口了,有人叫我,我一看是军良,又突然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感觉自己在咒宝财,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怎么会有那样不吉利的念头呢。

4

  再一次见到宝财的时候,已经是我结婚的前一天,宝财是从神木回来的,因为铜川的那个小煤窑已经挖空,停产了,宝财就随那些农民矿工去了神木,因为远离家乡,所以几年都没有回来。那时神木才开发不久,他下井的煤矿是在神木和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交界的乌兰木伦河岸边,那里井下的瓦斯浓度低,但水却多,几乎是在水里捞煤,这就有透水的危险。宝财回来有两个原因,一是母亲有病,二来好长时间没见过我了,说想念我。那时候,军良已经接了他父亲的班,在县财政局工作。而风奇参军又回来了,通过他二叔的关系,风奇成了一名警察,分配在西都市一个派出所里,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西都市的一个机关工作,一个普通的科员,挣着一份死工资。此后的多年里,我和宝财再也没有联系过,也无法联系。我去过他家,他母亲说去南方了,好多年没回来过,只是不停地寄钱给家里,家里这多年的花销全靠他。直到前年的一天,我在单位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宝财,他说他好不容易才查到我单位的电话。这几年在南方G市,混得还行,我问他干什么,说搞小食品批发,他又问了风奇和军良的情况,说他这几年的经历等回来见面细说。

5

  接到宝财的传呼,我就通知了风奇和军良,军良说市上来人检查工作了,要陪领导,估计可能没时间,晚上再说;风奇说没问题,一定来。

  倒了三次公交车,我终于赶到了豪风酒店,宝财已经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等我了,依旧是以前那嘻嘻哈哈的老样子,那张脸依旧小,看起来好像更黑了一点,还像娃娃的脸。

  宝财说在这再等等风奇和军良,我说上你房间吧,他们哪儿摸不到?!宝财也不吭气,我们就上楼了。

  我俩聊了很长时间,宝财的脸色却凝重起来,要我再给他们两个打,我说打什么打,不来就算了,宝财坚持要我打。军良说来不了了,确实要陪领导的,我说那你也说一声啊,电话里有很嘈杂的音乐声,似乎在唱歌,随后军良挂了电话。

  风奇接了电话,说他开车正在路上呢,堵车。

  坐在餐桌旁,我们又没有话了,都在默默地抽烟,周围人声吵杂,很是热闹,与我们两个的冷清静坐形成巨大的反差。

  风奇终于来了,还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是一个朋友的妹妹,要给她办个事情的,顺便过来一块坐,姑娘看了他一眼,风奇就招呼她挨在自己旁边坐下,然后就和宝财握手,宝财说人民警察就是忙啊,风奇嘿嘿笑了,说没办法,谁要咱是平头百姓呢。

  酒过三巡,我眼睛的余光瞟见那姑娘用手掐了一下风奇,风奇就看手腕上的表,说他还要去办个事情,哥们托的,不能耽误了,我说多大的事,明天不行?宝财却说去吧去吧,没事,有时间再谝也行,风奇赶紧站起来和宝财握手话别,连说不好意思,然后迅速步出了餐厅。透过餐厅的玻璃,我看见风奇揽着那姑娘的细腰,快速向停在远处的警车走去。

  面对桌上丰盛的菜肴,我突然没有了一点胃口,想起了十几年前那晚和宝财在学校门口老田凉粉摊上的一幕:我们用舌头舔光了那粗瓷碗里所有的菜渣和油花,吃得轰轰烈烈而津津有味,完了,拍了肚皮,昂扬地喊一声“美得很!”而今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宝财不说话,给自己倒满了酒,然后给我添上,我们又喝起来,一杯接一杯,但谁也没有说话。

  很快,那瓶酒完了,宝财说再来一瓶吧,我说算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宝财直直地看着我,眼睛却有些红了。我说真的不能再喝了,要去埋单,宝财说不用了,我这次回来专门订的;这么多年里,我还没有请过你们客哩!他拉了我的手:“你也要走?”我说不走,今天专门来陪你的,宝财就很烂漫地笑了,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那一晚,我和宝财睡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我执意将宝财送到火车站,在即将进入检票口的时候,宝财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那信封得严严实实,说是给我写的,嘱咐我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不要提前打开。我答应了。

  宝财的背影又一次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

  晚上十点多,妻儿都睡了,我关上房门,打开台灯,拆开了宝财写给我的那封信。

铁胜老弟:

  你好!

  虽然我们同岁,但我的生月比你大,我是可以这样称呼你的,你不介意叫我哥吧?

  这次回家,已经隔了好多年,必须回来,因为母亲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我给她留了些钱,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只能给钱了,原因是我已经上了别人家的门,媳妇是独生女,父母需要人照顾。我在那打工的时候别人介绍的,我觉得还不错,就答应了,如今孩子也大了,她家的底子好,人也好,我也满意,再说,如果回到我们那个小山村,又能怎么样呢?说不定还要打光棍。

  重要的,还不是这些,关键前几年,我在一个家具厂打工,干的是喷漆工,后来又换了一家厂子,干的还是喷漆。这个工资高,我也知道漆对人有害,就很注意这些,厂里也有措施,但不幸的是,从去年开始,我一直发低烧,多次检查都没有结果,后来看确实不行,就到大一点的医院检查,说是可能得了白血病,后多次检查,最终确诊了,证明情况是真的。

  听人说如果是职业引起的病,可以找当时的工厂,要求赔偿,我也找了,但我已经两年没在那上班了,去了以后,人员变动很大,当时也没有合同,我找了律师,律师说能找到一些可以证明我曾经在那家工厂上班的资料卡片也行,但你知道,我那时经常变换住地,多次搬家,找不见任何能证明的东西了。律师又说有人能出来证明我曾经在那上班也行,我原来认识的人基本上都不知道去哪了,有几个人原来一块干过的,但他们都不愿意作证,我一边治病,一边跑这个事,花了不少钱,也没有结果,我也不想再跑了,即使寻到了,可能也就赔个几万块钱,也于事无补了。

  好在我媳妇的家里人对我很好,一直没有耽搁我的病,还在积极治疗着,说实话,这个病咱们也知道,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哪一天就走了,我希望你能来一趟G市,从这带一把土回去,洒在我们村的乱渣坟里,我也就回家了,毕竟,那里是我们的故乡。

  父亲给我取了“宝财”这个名字,希望我这一生能有钱财,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空的,这么几年,我也没有攒下钱,也没有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很可惜,可能也没机会了。

  你也不要悲伤,我其实已经经历了好多回危险,只是没有说给你们,我那时在煤矿看到的也不少,真没想到另一种危险也会落在我头上!

  你把公家的事干好,平平安安就行,不要为当什么科长处长费心劳神了,干到那算那,没意思,我觉得平安就是最大的福。

  祝你工作顺利!

         宝财

         X年X月X日

  哦,忘了给你叮咛,你对老家那儿熟悉,以后看有合适的人,给我妹妹找个可靠的人家。人好就行,拜托你了。

 

  看完信,我的双眼已经模糊不清。我勉强站起来,一把拉开窗户,外面大雪纷飞,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冲进房间。楼下的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几个小孩欢笑着拉着母亲的手在大院里滑雪。远处的空中,间或闪出一团彩光,——有人已经在放礼花弹了。随着炫丽的烟花的绽放,隆隆的炮声由远处传过来,震得我耳朵发麻。

  突然,就在我的窗下,一团红色的礼花弹冲上天空,整个院子变成了一片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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