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小时候,是上小学的时候。四五年级,十一二岁的样子。
小学时代,有好几年住在学校里。一栋坐南朝北的教学楼,三层,两头都有楼梯,楼下就是个操场。操场的另一边,还有有一座古旧的砖瓦小楼。楼侧靠院墙的那头,有一棵鲜艳的芙蓉树。夏天开出的花儿,顶在树梢上,像一片粉淡的云霞。
这座普通简易的灰色楼房是主楼,里头不仅有教室办公室校长室图书馆,还有好几家教职员工的宿舍。我们家是临时住那里的,说是临时,也有好几年时间。三楼上对着楼梯口的一间房子,就是我们一家四口的窝。
放学以后的校园,十分安静。诺大个操场上,就成了我们几个孩子的乐园。红砖铺成的操场,有个篮球架子,也有乒乓球台,随便玩儿。
那时候记得很清楚的事就是常常跌跤,跑着跑着就摔倒了,膝盖上破了皮,有时候还渗出血。于是就有跑医务室的印象。
医务室就在我家住的教学楼楼下,出了楼道往背阴处看,就能看到那里有两间平房。一间是医务室,另一间是一个退伍伤残军人的家。
说是他的家,实际也就在住在那里而已。这人残废得厉害,常年躺在床上,没有老婆孩子,靠的是学校派人照顾。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们学校负了这个责任,要承担起照顾一个伤残军人的职责。我们小孩子,那个年龄,只知道疯玩傻玩,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跑过的时候,偶尔听到男人沉闷的叫喊声,大概是需要人了,就像叫护士需要按铃一样。
忽然有一天在医务室里,管理医药的阿姨一边给我的膝盖擦药贴胶布,一边和另一个我认识的王阿姨说话。她俩的声音在说到一个事儿的时候,突然压低下来,但是却没有回避我。也许是不把我这个小毛丫头放在眼里吧!我觉得大人们通常是不理会小孩子的,总以为小孩子不懂。
可是那天她俩说的话,我可听见了,也记住了。并且一下子记了好几十年。
以后在长大的过程中,如果遇到合适的场景,我就会不经意地想起她们悄声说的那段话,直到今天。
今天,那个卧床不起的伤残人早已归天了,那两位阿姨也已垂垂老矣,是否还在人世,我并不十分确定。当年,她们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
她们说的什么呢?她们说,有一次王阿姨负责给伤残人送饭,一进门,他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露出身体。医务室的阿姨说,她也碰到一次。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给领导汇报。那个年代,军人可是至高无上的。万一说错了,被领导质疑,说不定惹一身祸。
长大了以后想,这是极有可能的事儿。哪个领导不想平安无事呢,弄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烂事出来,让他怎么处理?估计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护士闭嘴。至于会不会暗地里警告那军人,也难说。因为不知道那人的来头。
小孩子时代,不小心从大人嘴里听到秘密,还有一件事。
这事儿其实是发生在我同班同学身上的,五年级的那年。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到现在,同学们聚会,也没人再提起这位安静乖巧的女生。因为,她已经去世了。十九岁尿毒症去世,十分悲惨。
但是,她的死亡和小时候那件龌龊的事有没有直接关系呢?我问过我妈,她沉吟片刻,说不出答案。
和我妈要好的有一个张阿姨,她是那种非常严厉的女人,曾经教过我。进我课堂第一节课,就给全班来个下马威。这好像是那个年代小学老师惯用的手法,先镇住你。不然乱了,学生们不吃好粮食。温柔和蔼是不行的,她们都很凶。凶才是武器。
那个秘密,就是从她俩的闲聊里听到的。其实也不是闲聊,应该是十分严肃的谈话,带着一些紧张的气氛。我就在旁边,她们也不忌讳我。等说完了,我妈才像醒过来一样,瞪我一眼说,别说出去啊!
这位张阿姨,她有一个多年丧妻的公公。据说是早年失去妻子,为了不让孩子们受后妈的气,坚持不再娶。就这样单身着,一直到儿子成家立业,就和儿子媳妇和两个孙女一块过日子。媳妇儿就是张阿姨。
张阿姨一家和四五家邻居一起住在经六路纬九路一个僻静的四合院里。院里的北屋是一座日本的木制房子,一大套厨卫齐全的别墅。但是那时候里面早已分割居住着好几户人家,就像房客一样。
我说的我的同班同学,那个沉默内向的老实姑娘,她和她的爸爸妈妈哥哥恰好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和张阿姨是邻居。
张阿姨吐露出来的秘密是,她的公公,当时大概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趁小姑娘到他家找两个孙女玩的时候,猥亵了女孩。
这事是怎么披露出来的,不知道。老男人罪恶的手做了几次坏事,也不知道。只记得她俩私下议论的时候,说单身男人早该续娶,不该做缺德的事儿。
这么多年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身心受了多大的创伤,谁也不知道。当我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也不记得她有什么异样。后来初中高中,我们都在一个学校。高中毕业之后,她高考不中,被招进税务局工作,就在我父母的老家附近,因而也常见到她。
再后来,听到她得了绝症。她的母亲伤心至极,不能看到我们这么大的女孩子,一看到就会痛苦地晕厥过去。所以有一阵子我走路上班的时候,特意绕开她那条街,避免遇见那个可怜的母亲。
一晃快四十年过去了!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穿着税务职工的制服上天堂。我在心里为她哀伤。这个年轻的生命,在世上走过的路,除了伤害,还有什么?她都没有恋爱过,也没有打扮过。美好的生命,在十九岁上戛然而止。
幸好她还有父母的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