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珀时空的旁观者:现代孤独的观看方式》
作者:阿维斯·伯曼(Avis Berman)
翻译:灵兮
绘画对爱德华·霍珀来说并非易事。每一幅帆布上都是漫长而孤独的思考:没有一只发烧的手将画笔挥来挥去,也没有激动人心的灵感顿悟。他考虑了好几个月,放弃了一些想法,又删减了好些念头,最后才在调色板上挤进了一滴颜料。20世纪60年代早期,艺术家拉斐尔·索耶尔(Raphael Soyer)拜访了霍珀和妻子约瑟芬(Josephine),当时霍珀夫妇住在科德角海边悬崖上的避暑别墅里。索耶尔发现霍珀坐在前面凝视着群山,乔坐在后面,大家都叫她乔,她正盯着相反的方向。“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她对索耶尔说。“他整天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群山,而我看着海洋,我们见面的时候就会有争论,争论,争论。” 乔是艺术家,曾经是一名有抱负的女演员,她知道如何表达一句台词,轻描淡写就袒露了这对夫妇摩擦不断却又很持久的关系。
尽管他谨慎细致,霍珀一生创作了800多幅著名的油画、水彩画和版画,还有大量的素描和插图。其中最好的是新英格兰城镇和纽约建筑的缩影,都精确地标注了时间和地点。那是他对美国生活直白而又亲密的诠释,无论是沉浸在阴影中,还是暴露在阳光下,都是极具影响力的小戏剧。霍珀有一种非凡的能力,能把最普通的场景——无论是在路边的加油站,一个毫无特色的餐馆,还是凄凉的酒店房间——赋予强烈的神秘感,创造出没有人能够完全解开的故事。尽管霍珀的密友、美国画家和评论家盖伊·佩内·杜·波伊斯(Guy Pene du Bois)曾写道,霍珀“告诉我……他花了好多年才学会画好天空中的一朵云。”
他的那些僵硬、孤立的人物形象,显得很笨拙,往往画得很不自然。因为他想避免使人物显得太优雅或太浮夸,他觉得那样会违背他所要确立的意境。霍珀忠实于自己的视角,执着于人类的不完美和他们的忧虑,这使他的作品成为孤独和现实主义的代名词。抽象表现主义的主要倡导者、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在1946年写道,霍珀“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画家;他的技法是二流的,寒酸的,缺乏个人色彩的。”但格林伯格眼光敏锐,他补充道:“霍珀只是碰巧是个糟糕的画家。但是,如果他是一个更好的画家,他很可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
霍普和他在画布上的人一样忧郁。事实上,艺术家的公众形象增强了画作的神秘感。他身材高大,结实,差不多完全秃顶,让人想起一块花岗岩。他对寻求细节或轶事的记者毫无帮助。“整个答案就在画布上,”他固执地回答,“那个人就是我的作品,没什么是毫无来由的。”艺术史学家劳埃德古德里奇(Lloyd Goodrich)在20世纪20年代曾是霍珀的支持者,他认为霍珀和他的作品结合在了一起。“霍珀不想闲聊,”古德里奇写道,“他以他的沉默而闻名,但就像他画中的空间一样,那些空间并不是空的。当霍珀开口说话,他的话都是长时间沉思的结果。那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尤其是艺术……他有很有见地的话要说,表达简洁,但很有分量,很准确,语调迟缓而单一。”
霍珀是20世纪美国现实主义者,他将我们的经历如此真实地概括出来,以至于除非通过他的眼睛,我们几乎看不到一条荒芜的道路旁的一幢倒塌的房屋,也看不到一个影子在一栋褐石建筑的立面上飘过。
爱德华·霍珀于1882年7月22日出生在纽约市以北25英里的纽约尼亚克的一个英国、荷兰、法国和威尔士血统的家庭。他的外祖父建造了这座房子,如今保留下来作为地标和社区艺术中心——他和比他大两岁的妹妹马里恩在这里长大。霍珀的父亲加勒特·亨利·霍珀是一位干货商人。他的母亲喜欢画画,他的父母都鼓励儿子培养艺术爱好,并保留了他早期为自己、家人和当地乡村画的素描。12岁的爱德华身高超过6英尺(约1.62米),是个瘦骨嶙峋、谦逊的孩子,经常被同学们取笑。他与众不同的个性可能加强了他孤独的追求——他沉迷于河边、素描、航海和绘画。霍珀回忆说,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房子上半部分的灯光和的低一点的地方的光是不同的。每当他看到阳光照在房子的上方,总会感到无比的愉悦。
虽然霍珀的父母认可了儿子的天赋,让他学习艺术,但他们还是非常谨慎地要求他专攻插画,以此谋生。1899年高中毕业后,霍珀进入了纽约市的一所商业艺术学校,并在那里呆了大约一年,之后他转到1896年由美国印象派画家威廉梅里特蔡斯(William Merritt Chase)创立的纽约艺术学校。霍珀继续学习插画,但也向当时最有影响力的老师学习绘画,包括蔡斯、罗伯特·亨利和肯尼斯·海斯·米勒。蔡斯和亨利都受到过弗兰斯·哈尔斯、委拉斯开兹和法国印象派的影响,尤其是爱德华·马奈。亨利鼓励他的学生们将自己从令人厌倦的学术公式中解放出来,信奉一种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以美国城市的阴暗面为主题。作为一名成功的艺术家,霍珀对亨利的绘画生涯有所保留,但他总是承认,他的老师是一名积极倡导以开明的方式看待事物的人。受到亨利的激励,年轻的霍珀在学校呆了六年,从生活中绘画,肖像和类型场景。为了养活自己,他在那里教艺术,也做过商业艺术家。霍珀和他的朋友洛克威尔·肯特都在米勒的班上,他们早期的一些辩论都是围绕着绘画问题展开的,而这些问题对霍珀来说仍然是最重要的魅力所在。“我一直对空房间很感兴趣,”他回忆道。“我们上学的时候……(我们)讨论了没人看到,甚至没人往里面看的时候房间是什么样子。”在一个空房间里,不在场就意味着在场。霍珀从20多岁开始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这一点在他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两幅庄严的画作《海边的房间》和《阳光下的房间》中就很明显。
另外一个让崭露头角的艺术家接受教育的方式是出国。通过从商业画作中省下来的钱,霍珀在1906年到1910年间去了三次欧洲。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巴黎,在给家里的信中,他狂热地谈论这座城市的美丽和市民对艺术的欣赏。
尽管霍珀很喜欢法国首都,但他很少像其他常驻美国艺术家那样接受创新。在霍珀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野兽派和表现派画家已经初露身手,而毕加索正转向立体派。霍珀看到了对库尔贝和塞尚令人难忘的回忆,他钦佩库尔贝,也抱怨塞尚。“许多塞尚笔下的人都很单薄,”他后来告诉作家兼艺术家布莱恩·奥多赫蒂。“它们没有分量。”无论如何,霍珀自己的巴黎画暗示了他将成为什么样的画家。在那里,他把亨利时代的肖像研究和暗色调放在一边,专注于建筑,描绘在柔和的法国光线下闪闪发光的桥梁和建筑。
1910年回到美国后,霍珀再也没有去过欧洲。他开始寻找自己作为美国艺术家的道路,在1913年创作的《纽约角落》(New York Corner)中,他可以察觉到自己向更个性化风格的转变。在那幅油画中,他引入了红砖建筑的主题,以及开闭窗户的有节奏的神曲。20世纪20年代末,从《Williamsburg Bridge》到《Early Sunday Morning》,他将这幅画与这座城市结合在一起,达到了一种轰动的效果。但纽约角是一个过渡;天气多雾而不是阳光明媚,一群人一反寻常地聚集在门廊前。多年后,当被问及对1964年艺术家雷金纳德·马什(Reginald Marsh)作品的展览有何看法时,这位大师回答说,“他在一幅画里画的人物比我所有的画里画的都多。”
1913年12月,霍珀从中城搬到了格林威治村,在华盛顿广场北3号租了一套位于顶楼的天花板很高的公寓,那是一栋砖砌的联排别墅,可以俯瞰充满故事的广场。客厅和工作间的空间由一个大腹式火炉供暖,浴室在门厅里,霍普不得不爬四层楼梯为炉子取煤或捡报纸。但是公寓很适合他。
霍珀在1913年卖出了一幅画,但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没有再卖出一幅。为了维持生计,他继续在商业和贸易杂志上做插画,这些都是他最讨厌的任务。1915年,作为一名艺术家,他开始从事版画创作。他的蚀刻画和版画比他的绘画更受欢迎;它们每副售价10到20美元,偶尔能卖上几幅。除了桥梁、建筑、火车和高架铁路这些在他的作品中已经很常见的元素之外,这些版画还有一个大胆的发展:霍珀开始把女性描绘成过往场景的一部分,以及男性渴望的焦点。他蚀刻下夜晚的火车上一对情侣的快照,而其他人却毫未注意。在晚风中,一位曲线优美的裸女爬上了一张床,而在床的另一边,这位艺术家似乎正坐在床上,在一块金属板上刻下了美妙的明暗对比的瞬间。在这些蚀刻画中,纽约是一个浪漫可能性的枢纽,充满了即将实现的诱人幻想。
1923年至1928年期间,霍珀经常在马萨诸塞州的格洛斯特度过夏天,这是一个渔村,也是安角上的艺术聚居地。在那里,他致力于水彩画,这是一种不那么笨重的媒介,可以让他在户外工作,画简陋的棚屋,也画商人和船长建造的宏伟大厦。这些水彩画标志着霍珀真正获得专业认可的开始。1923年11月,他在布鲁克林博物馆(Brooklyn Museum)展出了其中的6幅。博物馆买下了一副,《The Mansard Roof》,这是一座1873年的房子,不仅展示了建筑的坚固性,还展示了光线、空气和微风在建筑上的流动。一年后,霍珀将一批格洛斯特水彩画寄给了纽约交易商弗兰克•雷恩(Frank Rehn),后者在第五大道的画廊专门展出了一些著名的美国画家。1924年10月,雷恩举办了一场霍普水彩画展,引起了评论界和经济上的轰动。之后,这位艺术家放弃了所有的商业工作,以艺术为生,度过了他的余生。
霍珀的水彩画生涯是在妻子的鼓励下开始的,他们1923年在格洛斯特相遇。两人于1924年7月结婚。彼时两人都已年过40,有了固定的生活习惯,适应对方需要一些努力。他们的婚姻很亲密,乔搬进了丈夫在华盛顿广场的住所,并且很多年都没有独立的工作空间,生活很混乱,因为他们在生理和性情上都截然不同。他比她高大,颈项硬,行动迟缓; 乔个子小,活泼,像小鸟,行动快,说话快。关于乔•霍珀的喋喋不休的描述有很多,但她的活泼和健谈一定让她未来的丈夫着迷,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因为这些品质是他所缺乏的。“有时候和埃迪说话就像把石头扔进井里,”乔打趣道,“只不过石头落到井底时不会砰砰作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忽视她了; 她开始憎恨他。“婚姻是困难的,”乔对一个朋友说。“但这件事必须要经历。”霍珀反驳道:“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就像和两三只老虎住在一起。”乔保管了丈夫的艺术作品,阻止过多的访客,在他的画布上,她几乎为每一个女性模特摆姿势,既是为了方便他,也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直到1967年84岁的爱德华去世,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得以打破。乔只多活了10个月,在她85岁生日的前12天去世。
乔•霍珀可以当模特,这可能促使她的丈夫创作了一些更现代的女性和夫妇场景,这些场景在霍珀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油画中颇为显眼,并使其中几幅作品具有爵士乐时代的特色。在《Automat》和《Chop Suey》中,穿着漂亮的独立女性,是摩登时代的象征,使世界充满令人兴奋的活力。《Chop Suey》对霍珀有着特殊的个人意义——场景和地点源自于哥伦布环岛的一家中餐馆,在恋爱期间他们经常在那里吃饭。
霍普对城市的喧嚣视而不见;他避开了那些旅游景点和标志性建筑,包括摩天大楼,而是选择了普通民宅和工业阁楼屋顶上的普通烟囱。他画了许多纽约的桥梁,尽管不是最著名的布鲁克林大桥。他对寻常的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建筑保留了最大的喜爱。与格洛斯特(Gloucester)的水彩画遥相呼应(比历史保护运动早了几十年),他珍视本土建筑,从保持原样的事物中获得满足。
到20世纪20年代末,霍珀已经彻底掌握了一种强有力的描摹城市的视角。他完成了几幅非凡的画作,一砖一瓦,一颗铆钉接一颗铆钉,几乎是用它们所描绘的材料雕刻出来的。《Manhattan Bridge Loop》 (1928) 和《 Early Sunday Morning》 (1930) 匹配着纽约市的庞大规模,而《Night Windows》(1928)以电影的方式展现出如此近距离的生活下的怪异的淡漠,从而得出这样一个事实:即使你认为你是孤独的,你依旧被观察着。《Night Windows》令人不安的本质来自于观看者的位置——正对着一个半裸的女人的臀部。这幅画表明霍珀对电影的影响可能和电影对他的影响一样大。当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一个霍珀的粉丝,被问及霍珀为何那么受电影人喜欢的时候,他说:“你总能知道摄像机在哪里。”
随着这些与众不同的绘画作品的产生,霍珀的声誉飙升。1927年,《Two on the Aisle》以1500美元的售出, 1928年《Manhattan Bridge Loop》卖出2500美元。同一年,弗兰克·雷恩以8000多美元的价格买下霍珀的油画和水彩画,让这位艺术家赚取了5300美元(相当于现在的6.4万美元)。1930年1月《House by the Railroad》成为第一个进入纽约新建成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永久收藏。同年晚些时候,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以2000美元买下《Early Sunday Morning》;它将成为这家新机构永久收藏的基石。1931年,庄严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以4500美元的价格购买了《Tables for Ladies》。1933年11月,现代艺术博物馆为霍珀举办了一次回顾展,这是很少授予在世的美国艺术家的荣誉。那年他51岁。
自1930年以来,霍珀夫妇就在靠近科德角一角的马萨诸塞州的南特鲁罗度过暑假。特鲁罗是一个位于韦尔斯特和普罗文斯敦之间的小镇,保留了它的地方特色。1933年,乔得到了一笔遗产,这对夫妇用这笔钱在那里盖了一栋房子;第二年就完成了。余下的岁月里,霍珀夫妇几乎每年夏天和初秋都会在特鲁罗度过。
到20世纪30年代末,霍珀改变了他的工作方法。他越来越多地呆在画室里,依靠混合的记忆中的图像。他画了《Cape Cod Evening》(1939年)的草图,然后结合对特鲁罗的印象——附近的一片槐树林、几英里外一所房子的门口、想象中的人物、生长在他画室外的枯草拼接在一起。在这幅画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似乎被他们的内省分开了。艺术历史学家艾伦·E·罗伯茨(Ellen E. Roberts)评论道,霍珀的“模棱两可的人物形象及之间不确定的关系,使他的画作具有现代感”。
分离和不可靠近的概念在霍珀最著名的画作《Nighthawks》(1942)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就像《蒙娜丽莎》、《惠斯勒的母亲》或《美国哥特式》一样,它在流行文化中独领风骚,其黑色电影的触感引发了大量的模仿。这些形象,是深夜餐馆里的食客,被一种怪异的绿光淹没,看上去就像保存在罐子里的标本。霍珀去掉了所有多余的细节:巨大的平板玻璃窗是无缝的,没有可见的餐厅入口。就像犯罪电影或存在主义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这些人物似乎被困在一个无处可逃的世界里。
随着霍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工作越来越困难。20世纪40年代末,随着他的产量下降,一些评论家给他贴上了“过时”的标签。但是年轻的艺术家知道得更多。理查德·迪本科恩(Richard Diebenkorn)、埃德·拉斯查(Ed Ruscha)、乔治·西格尔(George Segal)、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和埃里克·费施尔(Eric Fischl)挪用了霍珀的世界,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世界。在他那些最能唤起回忆的油画问世80年后,那些寂静的空间和不安的遭遇仍然触动着我们最脆弱的地方。
爱德华·霍珀在捕捉光线方面无与伦比,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光赋予场景以光晕(aura)。所谓光晕,亦即”赋予灵性“。孤独的个体及其空间曝露在强光之下,犹如大幕拉开的舞台。在霍珀作品中,孤独的角色是初醒的女人、准备工作的男人、旅行中的恋人、午后咖啡厅的陌路人、夜里回家的上班族、午夜打发时间者,病人和忧郁症患者等等,迷惑,无聊,沉思,或是绝望,他们定格在时空的画面中,仿佛在银幕上永远凝固的瞬间,并为后人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时代剪影。
作者Avis Berman是《爱德华霍珀的纽约》一书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