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妈家和放鸭子
无系之舟，2020。11。31
到第二年的夏天，外婆又在准备带我到城里上学，我们没有直接进城，而是一起到四姨妈家住两个月，这是第一次在她家一下住那么长时间。四姨妈是我的干妈，她自己有四个儿子，因此非常喜欢有我这个女儿，她和姨爹待我若掌上明珠。四姨妈是我外婆家族中最幸运的一个。四姨爹是一个种庄稼能手，他的稻田和旱地（玉米杂粮地）都是这一带经营的最好的。我现在猜他们也许是有幸才没有进入地主或富农的行列而是属于上中农/富裕中农，而他的大儿子在抗美援朝前线，二儿子在村里做文书会计，三儿子刚读高小，小儿子比我大不到两岁，刚开始读初小，因此整个家在这一带都是被人仰慕，生活过得宽裕而殷实。她有一个很宽畅的庭院，天井四周的房屋很多，我和外婆住的房间也很舒适。外婆帮助四姨妈做家里的活，她们整天不是在菜园，就是在大的厨房或猪圈，还要做多种咸菜，泡菜。捎有空闲，她们就和我在一起，有时她们自己聊些我根本不会去听的事，有时也会讲些我感兴趣的故事，比如出门碰到黑熊如何装死对付，也讲一些表哥们淘气的事。同时她们教我做针线活，如何补衣服，给袜子上底（那时的人们很少有袜子穿，买了一双袜子要破开来做一个很结实的底，同时也就加固了边缘部分，特别是脚尖和后跟部分还要特殊加固，以便这双袜子能穿更长时间，这对于今天五十岁以下的人，恐怕是不可能想像的事了）。四姨妈还教我各式绣花的方法，也说等我再大些，就要学会洗衣服，洗碗和煮饭。。总之，生活的技巧和艺术，外婆和四姨妈就是我的最初的老师，手把手，非常耐心，至今我依然可以感到被她们拥在怀里把着我手的温暖。我学得很快，她们很高兴。她和外婆都具有非常天然和朴素的审美情趣和不俗的品味，她们的勤奋和天生的睿智让这个阶段我童年农村生活中充满许多幻想和色彩。
那时是暑假，我在三表哥，四表哥带领下，和一大帮男孩子，在他们家附近小河中建坝捕鱼，这往往是一个大半天的工程，我们玩的忘乎所以，也顾不吃饭，这时都是大人当场督战才能把浑身被泥浆湿透的我们叫回家；我们还常在河沟内档住一部分水，让另一部分水流的更急，将前一年的干向日葵做成“水磨盘“，“磨盘”在水流的冲击下飞转，男孩子把小青蛙，或蚂蚱之类可以容易抓到的小虫放在磨盘上，在旋转中，小东西刚开始似乎吓得一动不动。。要定一下神才会开始逃生；在三哥和四哥的带领下，在包谷/玉米接近成熟时候，在他们自家玉米地里把刚刚熟的玉米和路边的青蚕豆点火一起烧，半生不熟，我们就开始吃，吃完还要用玉米叶沾点河沟内的水将嘴巴和手擦干净，以免大人看见，我最小，他们几个尤其要叮嘱我回家不许和大人讲，三哥比我大四五岁，很让我，照顾我，有一次我们玩的离家可能有点远，我回来实在走不动，他把我背了回来，我怕四姨妈和外婆看见，以后不让我出来和他们“疯”，快到家时坚决要求下来。四哥只大我不到两岁，就不那么容得下我，常要争什么，当然四姨妈总是说他不对，他很不高兴，被四姨妈说之后，他就会悄悄地“威胁”我：你要再不听我的话，我们就不带你一起耍（地方语的“玩”），这是最灵验的一招，我赶快服软，表示一定听他的。我开始上学之后，暑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四姨妈家，三哥转到远处的一个乡读书，我和四哥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常常还帮我做功课。
我不记得如何开始，只记得到在那里不久，我四姨妈说要让我开始为家里放鸭子，我说不出地高兴。三哥陪了我两天，教我把十几只鸭子在清晨太阳一出时，就从菜园里的鸭棚赶到附近的小河里，看着它们吃鸭草，找河里的小鱼，小虾。。两天后，我就独立操作一切了！简直象一只独立放飞的小鸟，每天我的鸭杆一举，鸭子就乖乖地跟我走，我觉得很得意。。。鸭子一下水，我就在河岸上找野果，野花，自己还编些歌瞎唱，有时干脆躺在地下，看蓝天和白云，白云在微风中漂移，我总想我远方的父母，他们是否也看见了这些白云，这些白云能飘到什么地方才是它们的家，离这里远吗？天那边的有人住吗？各式各样的问题悠然而出，随之而去，但并没有消失，这些问题都后来引起自己读书的兴趣。。。待到太阳升至快当空，我就把鸭子赶上岸，它们会用力拍打翅膀，抖干净身上的水，然后梳理羽毛，全身的羽毛被疏理得油光水滑，绿黑白褐色搭配的外衣，我的鸭杆一举，它们自然是以最美的仪容姿态跟我回家。。我非常得意自己的有这样一群小伙伴！中午我们吃饭时，它们就在鸭棚中安安静静，现在想来象是午睡，下午它们在菜园中又开始找食。。如今想起，它们生活得简单，丰富，规律和健康，成长时快快乐乐，身后怎么可能不成为故乡人的美味-西昌板鸭呢？
我非常喜欢我的小鸭子，他们一天天长大。只要是晴天，我一般上午都放鸭，如果天阴下雨，我会到鸭棚里去看这些小伙伴几次，喂它们一些玉米豆。
有一天外婆突然要回城里办什么事，说最多两天就回来，要我晚上到四姨妈那里睡觉，我当时很爽快地答应了。过了两天，外婆还没回来，我开始很想她，着急，总问她怎么还不回来。那时，没有任何现代通讯，四姨妈他们也不知道，但大人总是知道办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总是安慰我，说外婆很快就回来。我盼着外婆，但每天照样放鸭子，心里却若有所失，四姨妈总是安慰我，陪伴我。大约是在外婆走后的第五天，我把鸭子赶进小河沟后，我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就决定自己一定要去城里找外婆。我把鸭杆往岸边草丛中一丢，不知那儿来的自信和勇气，就开始按记忆往和外婆一起进城的路上走，这条路听大人说是25里。在现在来说，自己旅行或平时走路，这个距离也不是什么自己的超级记录，但当时是山村的土路，中间还要有两个小山包，一条小河，一个可能是专门供人们歇息的石板坡（并非居民点）。六岁多点的我开始只是心急地往前走，恨不得插翅飞到外婆身边，很快就被太阳射得又热又累了，步伐也慢了下来，好不容易到了石板坡（印象里这是走了进城一半）。这里有几棵很大的树，树下有很多石条和石板，这些巨大的树冠给来往挑担，背背篓的人们一个舒适凉爽的地方，地势要高一些，因此这里微风轻轻拂过，一般进城和出城的人都要在那里歇一下脚。在那里，不少人都会犒劳自己一杯清茶（一分钱），或一杯冰粉（两分钱，一种有冰粉籽揉做，加一点红糖，成为半透明的咖啡色半固体冷食），更舍得的人会吃一碗五分钱姜葱蒜酱油醋糖和芝麻油拌的凉粉（这在当时在家是普通零食，但这种条件下价格也算奢侈），我和外婆每次经过，我们两人一块享受一碗凉粉，也有时外婆会仅仅买一碗冰粉给我，她自己什么都不吃。这天此时，我又渴又饿，但没有外婆一起，自己身无分文，也不懂钱，只是在一个角落的石头上坐着，想念外婆，想念四姨妈。。。但又怕别人知道自己是背着大人自己跑出来的，幸好，人们可能都是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我，或以为我是跟着某个大人的小孩。我在那里几乎都要睡着了，不知怎么一下就站起来，知道自己必须要进城去找外婆。。。就这样有拖着双脚往前走，到了小河时，一看到太阳有点西斜，心里有点害怕，但也没有仔细看路，直接就趟进去，一下就碰在一块尖石上，也顾不得多看（后来才知道被扎破了），。。。我一瘸一拐（现在回想估计是下午四五点种？25里的路，我大概走了有六，七个小时）终于看到了不知为什么还是坐在门口的外婆，当我高兴地叫外婆时，她大吃一惊。。。而就在大概我到达的半小时之内，四姨妈派出的三个出外找我的人，三哥和村里另外两个叫大哥的年轻人先后到达，三哥看见我安然无恙，只是喝了一碗水，连气都没有多喘，立刻返回去，我外婆很心疼外孙，但为了让四姨妈和四姨爹放心，不得不让他立刻返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创下了大祸！当四姨妈见我正午没有赶鸭子回来，到了平时放鸭子的地方，鸭杆被扔在地下，她吓坏了，以为我意外落水（我一直被嘱咐不能站离河边太近，河水可能有一，两米不等，对我的年岁不算太浅可以淹死），或被野狗叼走。。。总之，所有可能发生的坏事都被四姨妈想到，她和四姨爹立刻让附近的几个年轻人和三哥，四个在村子周围找，无影无踪，然后立刻意识到我是到城里找外婆了，就派三哥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分三条可能的路追。现在反算，他们仅仅比我晚到了一，二十分钟，他们的速度是每小时12里多的急行军。。。我自知自己不对，很对不住四姨妈，四姨爹，三哥四个和另外的大哥，心里很难过，晚上自己做梦哭醒了，外婆为我擦了眼泪，这时才对我说，这样的事不能做，下不为例。为了我长了泡的脚能捎加歇息，外婆推迟了第二天的回四姨妈家行程，我们第三天才一起回去的，在石板坡歇息时，外婆为我买了一碗冰粉，这种甜甜的味道跟了我至今。见到四姨妈和四姨爹，我趴在他们怀里哭的很伤心，觉得对不起他们，四姨妈也哭了，不停说，没出事就是万幸，没出事就是万幸，不用说姨妈就你这一个女儿，要是出了事，如何向你妈交代啊！
很幸运的是，姨爹，姨妈并没有因为这个“大错”而不让我放鸭子，我的“工作”也更加出色，放鸭之余，还给家里采集了野芹菜，马齿苋（现在已列为不宜食用的菜类），还学会在每天饭后站在小凳上，在高大的灶台边，帮助四姨妈洗碗。我后来在到北京和父母团聚之前的每一个暑假都是在四姨妈家度过的，和外婆一起在四姨妈家渡过的时光永远是心里最温暖的一块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