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日上午前院的Bluebell蓝铃花,令我想到电影里的蓝铃花。)
一
很多电影,看过之后,仅留下一两个镜头,如小时候坐在浦江游览轮渡,到了吴淞口返回。若干年后,重看,反复看,恰如出吴淞口,领略海阔天空。
The Remains of the Day,1993年出品,电影里处处充满着二战结束后的大英帝国落幕时的落寞。好像原著石黑一雄把这付长日将尽的扁担两头重重地压在了霍普斯金与汤普森两个男女主角肩上,令他们双眸相视,此时无声胜有声,却永远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细想,连电影里的读书镜头是为了掩饰情绪,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置于书架上。“告别有情天”,是那一场大雨磅礴后他们永久地分开,克制了英式矜持里的内心波涛翻滚。
我不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拖地板露胸束腰裙,十足的折磨,哪里有一分理智?尽管九分情感被敞开如伞,还好到了爱德华时代,这鲸鱼骨架不再,女权主义兴起,要投票。1992年电影Howards End《霍华德庄园》,帝国伤逝殖民地长日将尽之前的最后辉煌灿烂。
《霍华德庄园》,电影里的下午茶,在乡下英式花园,藤椅间,太阳与阴雨之间。在伦敦知识分子家居的中国瓷器,那“囍”字可遥想的东方氤氲里。Margaret是大姐,Helen是妹妹,弟弟Tibby是牛津大学生。Helen去听音乐讲座,贝多芬第五交响曲C小调,听不进主讲人关于Goblin,拿错小职员Leonard的黑雨伞,赶回家,是下午茶时间。煮茶的不是家里女仆,而是Tibby。疑惑过,恍然明白下午茶的重要性,以及这家人的男女平等。
贫穷文艺青年Leonard为了一把破伞,它的骨架底端与伞面处已脱开,没有缝补过,是那个同居女人Jacky的疏忽。Leonard固执,一路紧追,当Helen留他喝茶,递上司康饼,他转身离开。大姐Margaret事后教导Tibby要会招待人。
Margaret是这个姐弟之家对内对外的润滑剂。刻薄地认为,她实在很会做人,才可以成功地把错过最佳婚龄的自己嫁出去,做对面富裕家庭Henry的填房太太。Henry的三个成年子女即便不喜欢,也得委屈接受。要知道妹妹Helen和Henry的小儿子Paul私下订婚过,在电影的开场。
也就在那个雨天下午茶之前,Margaret还站在窗前,偷窥对面Henry和原配的恩爱亲密举止。这不像一个爱读书,与友人谈及父亲是德国人,喜欢海格尔与康德,她本身的知识女性形象。我看了几遍,仍没有排除对Margaret的偷窥质疑。
Margaret捏拿得住Henry,后者是精明的商人,他们是相配的。Margaret绝不是文艺女中年,她是清醒头脑的英国女人。婚前在Henry家另一处庄园,Henry女儿婚礼前,先提及自己每年有六百英镑的进账,接着问Henry有多少。Henry哼哼哈哈不说,真是狐狸本色。
二
Foxglove是毛地黄。Henry在Margaret阿姨的庄园里指着画架提议可以画“Foxglove ”,我心里嘀咕,Henry到底是老狐狸Fox,霍普斯金演到位,也有汤普森的旗鼓相当。狄金森写过Foxglove,在I taste a liquor never brewed。电影里提到的植物,先是Chestnut栗子树,Henry前妻Ruth对前来拜访的Margaret提及她出生并继承的霍华德庄园左面有一棵栗子树,树干上被嵌入猪牙齿。这棵树,是开场时Helen与Paul接吻的背景。Helen的左手上戴着手表,表壳与树叶都在夜色里闪亮。
Helen有一半德国血液,有着康德的定时观念。到了第二天,被Paul否认订婚,她想得开,连月光都否认。我暗想,真没有月光吗?那表壳的亮点,那树叶的光亮。
然而,后来Helen与Leonard在小舟暗渡陈仓,是大白天,太阳照在河面上。Helen没有戴手表,他们合力把双桨摇入树荫岸边,还是需要遮掩,没有夜色。Helen的前后两段爱,都是短暂,像一本书的插图,不影响她全书的独立性抉择。
Paul作为小儿子,英国规矩,不能继承家产,远离故土,去殖民地尼日利亚,淘人生的第一桶金。Paul不选择Helen,也是精明。Helen没有死缠烂打,很新女性。她对Leonard,近乎基于同情的一站式,露水情缘,不需时间浇灌,连手表都不必戴,任性。以至于怀上Leonard的孩子,远走德国。
三
想到手表这细节,我为自己陷于霍华德庄园时间过长而辗转反侧。
饥肠辘辘的失业夫妇Jacky与Leonard,被Helen拉来Henry女儿婚礼现场,虽婚礼结束,露天宴席在。Jacky认出了Henry,在塞浦路斯的商人,包养过她的情人。Jacky对着Henry的背影叫,我们有过好时光-gay old times 。这个“Gay”,俏丽的旧词,不禁莞尔一笑。
那是十年前,Jacky十六岁,洛丽塔般少女,父母双亡,靠自己的身体过活,才攒了钱回到英国。Henry对Margaret说,女人不理解男人面对诱惑,说白了是身体需要。他对Jacky真没有动感情,否则,怎么不真正照顾她呢。或者,他就是利己主义的男人。电影里提到的那本小说The ordeal of Richard Feverel 《理查德•法弗尔的考验》作者George Meredith还写过-《利己主义者》。
Margaret与Helen和Leonard谈到The ordeal of Richard Feveral,一起背诵,在那一刻,他们都是文艺青年,看不见生存空间的阶级裂痕。Leonard,却是住在铁轨边的落魄者,文艺不能糊口时,他熟稔的罗斯金诗,都仅是梦境里的那片蓝铃花Bluebell。
那片蓝铃花,通向霍华德庄园,出现过三次。
四
我在电影里摩擦那几个读书镜头,反反复复,品尝佳酿。那些书,皮封面,手工装帧,是董桥书里提及现在仍然被藏书界追崇的经典,保值。
蓝袜子的英国女人,书岂止是阅读,也是陪嫁。Margaret新婚后醒来,Henry穿鞋系鞋带,随手翻开她的书,他念的结巴-Theosophy,这词后面是她说出,他才说出是Madame Blavatsky。我以为是小说,却是神智学,俄国女人写的,Blavatasky去过西藏。
姨妈生病,Margaret等她醒来,才合上书。Tibby在牛津,穿着黑袍,手里红色厚书。忽然想到当年林青霞捧着书像一片云,被秦汉撞一下,书落地,一个桥段。之后,发现大学四年里并没有这一出戏被我捕获,琼瑶在水一方。
虽然,Leonard是穷,他不满21岁,却担负起照看Jacky,答应21岁时,一定结婚。Jacky对着Margaret的名片,嘲笑她们是把三明治里的黄瓜切得细薄。英国式幽默在切黄瓜。
Leonard,如果选择离开英伦,去任何殖民地,至于那么穷困潦倒?连霍华德庄园原来的主人-Henry的前妻Ruth不是说了霍华德庄园原来是她兄弟的地产,因为兄弟在印度去世,留给了她继承。为什么Leonard不来个《印度之行》,不去西非尼日利亚,不去莱辛笔下的南非,苦苦留在求职无望的伦敦。他读书钻牛角尖,最后被倒下的书架压,引发旧疾。
不是不同情Leonard,只是想敲打福斯特的布局。比如,Leonard夜晚在外面看星星,不穿外套。在没有钱看医生的境况下,是自杀式行为。
或者是原著福斯特以另一种方式提醒千千万万的文艺青年,不要迷恋书本。Leonard到家第一件事,不脱下湿透的鞋子,读罗斯金诗,梦想在蓝铃花间。Leonard上班读书,想象坐在林间写字桌读诗,接上前面未读完的罗斯金诗。
为了拿家里寄放在霍华德庄园的藏书,孕妇Helen露面。书就像一个引子,不但Helen要来霍华德庄园,Leonard也来了,苍白脸色,他被那把德国刀刀背抽打,也被命运捉弄。
霍普斯金演Henry,有两处遮脸动作,一次用右手遮左脸,另一次当然是换成左手遮右脸。他刚暗示对Margaret汤普森的求婚,她急不可待上半楼梯吻他。他们用尽了肢体语言,难怪到了下一部“长日将尽”时,他们男女授受不亲。
五
霍华德庄园归Margaret,最后将被外甥-Helen的儿子-Leonard的儿子继承,连同那些书。
Jacky的命运如何呢?
汤普森在电影里有台词-Money is very educational more than the things it buys.
爱德华时代的长项链,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