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转方向盘开出迈阿密警局的停车场,颜冉扭头瞥了一眼纪北崇。
上车后,他便一直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显得疲惫、萧索甚至有几分颓废,与颜冉记忆中的永远桀骜不驯的他大相径庭。但此时的纪北崇反而是亲切的,让人生起几分怜爱的。然而颜冉知道这份亲切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那个叫坦坦的年轻女孩儿。
穿过灯火阑珊却人迹寥寥的午夜街道,车子开进一座林园区,停在一幢建筑的门厅前。
纪北崇依旧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酒店到了。”颜冉轻轻提醒他。
纪北崇回神,“哦……谢谢你,颜冉!大婚当天还得帮我收拾烂摊子!”
“谁让你是我的……“师弟”呢。”颜冉笑了笑,“而且,这事我多少也有些责任。“
“不,与你无关。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冲动、自负、甚至冷血。”
颜冉想说“不,你还有另一面”,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静了静,她最终选择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提起另一些事情,“对了,我蜜月旅行的航班推迟到明天早晨九点了……哦,是今天早上九点了。所以你的事我委托给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温若阳,也是律师。”她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又带着几分“警告”的语气说道,“下边这段日子你在迈阿密老老实实待着,直到开庭。”
纪北崇失笑,点头。
“还有……”颜冉又从兜里摸出一张门卡递过来:“瑞兹卡酒店,还是你原来的房间,帮你预定了一个月。”
纪北崇的脸上露出微讶的神色。
“不是我,是‘95号公路’。”颜冉在他开口推辞前打断了他,“保释金也是他们帮你付的,他们说,这是他们该帮你做的。”
纪北崇沉默了一瞬。
“95号公路”是他自己一手建立的,他心甘情愿出手清理门户。他们不欠他什么。保释金,他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们。明天他会去把房间退掉,转到一个便宜的酒店。不过没必要因为这些再耽误颜冉的时间。
他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门卡。
两个人走进酒店,在电梯里道了别,向各自的楼层走去。
房中早已收拾一新,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他的行李箱静静躺在行李架上。
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只能听到汹涌的海浪声,正如他此时的心境,暗淡的,却又是澎湃的;迷惘的,却又是清晰的。
他忽然想起昨晚赶去单身派对前,他曾在坦坦身后等了好一会儿,想等她转身跟她道个别,因为他知道她要逃走了,他们不会再见了。可那时坦坦一直望着海上初升的月亮,没有回头。
而后,他又仿佛看见坦坦从巴士返回房间的情景——她的眉心一定皱成了小疙瘩,却还是把自己塞进了缎面小黑裙,又咬着下嘴唇带上了那簇长假发。
他那样恶劣地对待她,她却还是没有放弃他。
纪北崇的心底涌起热潮——如果坦坦现在出现在眼前,他会把她拥在怀里请求她所有的原谅。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清冷到让人难以忍受。他忽然掏出手机拨了坦坦的号码。
无人接听。
又拨了几遍,依旧无人接听。
怎么就这么倔强,简直偏执,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道歉也好,追求也罢,她怎么可能逃得开他?就算他现在不能离开迈阿密,天涯海角,他总归能找到她。
纪北崇颓然地把手机扔到床上,人也倒了下去。这才想起此时已是凌晨,坦坦现在应该在沉睡中。好吧,明天再继续“骚扰”她。他认准的事从来没有放弃的道理。他不信她能永远不接电话,就是不接他也有办法。不过,她找到住的地方了吗?西礁岛是新年度假的热门地,大部分酒店都在两个月前就定光了。她只能碰运气找别人临时取消的房间。而且,西礁岛的酒店大多昂贵,她身上的钱够吗?他都还没来得及把“扣押”的身份证和现金还给她……
浓重的疲倦袭上头来,纪北崇带着巨大的失落感沉沉睡去。
叮咚—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响。
纪北崇微微惊醒,在黑暗中摸索着抓起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并没有任何来电或是短信的提示。他把头重新埋进床单,在黑暗里扯了扯嘴角,暗嘲自己的幻觉。
叮咚—
房间里却又无比清晰地响起了第二声。
纪北崇忽然意识到那提示音并非来自他的手机。
他疑惑着从黑暗中坐起,看见一簇微弱的光浮动在写字台台灯的后边。他探身将手臂伸到台灯后边,真的捞出一个手机来。两条短信提示正浮动在屏幕上。
纪北崇忽然想起这是奥迪车上发现的那个旧手机。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完全把它忘在脑后了。
怎么会落在这里?
点开了短信,他看见第一条写着:想做个游戏找回小猫头鹰吗?正确回答我的问题,就能找回它。
第二条写着:输入 “Y”,进入游戏。
不知所云。
收起短信,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纪北崇丢开手机,重又睡去。
※ ※ ※ ※
几十英里外,一间废弃的地下室里,一个被缚着双手的短发亚洲女孩缩在角落里,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那人一头栗色卷发,短鼻子低眉弓,一双瞪着手机屏幕的小眼睛,正露出急躁而凶狠的光。
女孩儿观察着他的表情,而后小心却又笃定地说道:“我说过的,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他不会来的,更不会给你们钱……”
那人忽然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吉姆……”一个脸皮坑坑洼洼的人从后边拉住他的手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威严,“现在是午夜……”
“他刚打过电话。”吉姆嚷道。
“……先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反正,我们在酒店里有人。”
“没时间了。”吉姆气咻咻地说道,“费城那边的风声已经不对了,我堂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估计很快就不会再帮我们了。”
“再等一等,我们离边境岛屿已经不远了。”
※ ※ ※ ※
也许是因为心有牵挂,凌晨才回到酒店的纪北崇一早便起来了。
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他计划着今天要做的事:换酒店、联系颜冉转托的律师,还有,最重要的,继续电话联系坦坦。他目前因为保释的原因暂时不能离开迈阿密,只能通过这个方式联系她。若坦坦还是不肯接电话,他就发短信给她。一条不够,就两条、三条……怎么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这还真不是他的风格。纪北崇笑了一下,忽然间,他想起半夜收到的那条短信来。有点像群发的网络诈骗短信,又有点像无聊的恶作剧——他没再多想,又隐隐地有种莫名的不安,仿佛遗漏了什么一般。
到楼下餐厅吃早餐的时候,他看到许多酒店客人正聚在大屏幕电视前看早新闻。屏幕上,一名神情严肃的警官正在说着什么。屏幕下方滚动着字幕:突发新闻—FBI锁定费城午夜枪击案嫌疑人。
纪北崇端着早餐盘子从围看新闻的人群身后走过,听到警方发言人正用严肃的声音说道:“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全国性的搜捕即将开始。任何人看到照片里的人,请立即联系我们,但绝不要试图私自接近或者控制他们,必须由执法人员来执行,因为他们非常非常危险!”
纪北崇不由瞥了一眼屏幕,随即震惊地僵在原地。
两张大头照充满了整个屏幕,其中一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微呈棕色的面皮犹如蜥蜴皮般坑坑洼洼,一道长疤隐隐顺着耳旁而下,一直延申到脖颈低处。照片下边写着一个名字:道格拉斯·百图。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张脸!是两天前追逼坦坦又和他雪夜飙车的那个人。
他又看向另一张照片。一个栗色卷发的年轻人眼神躁怒地望着镜头,不知为何竟也让纪北崇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却完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再看了一眼名字:吉姆·伯纳德。
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惧掠过纪北崇的心头,而且仿佛事情并没有结束一般,他的心诡异地狂跳不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又抬头向电视新闻看去。
新闻画面已经换成了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内容,画外音依旧是警方发言人的声音。根据警方的介绍,枪战发生在坦大附近的韩国城。照片中的两名嫌疑犯在与一名黑帮老大和他的五名手下交易时,不知为何起了冲突,道格随后将对方六人全部打死。由于在韩国城酒吧附近,五名路人卷入枪战。从监控画面看,射杀路人的是道格的同伴吉姆,目的似乎是为了消灭目击证人。警方发言人再次强调了嫌疑犯的凶狠残暴后,新闻发布会结束了。但电视台与之相关的新闻并未结束。镜头跳闪,画面转到今晨费城坦大附近的街景上。手持话筒的记者拦住一名抱着书本正要去上课的黑人女学生,询问她附近的治安情况。黑人女学生一一作答。大约是觉得手中的书有些重,她将手从胸前放下,露出胸前一个深灰色的卡通猫头鹰图案——坦大的吉祥物。
纪北崇忽然想起坦坦也有一件这样的帽衫,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的,胸前也有这么一只猫头鹰图案,但是是红色的。
他忽觉后颈一刺,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猫头鹰!昨晚的那条短信!
他怔了一瞬,丢下手中的盘子,极速向餐厅外奔去。
回到房间的纪北崇迅速翻出了昨晚重又出现的那个旧手机。重读了短信三遍后,他心中的猜测越发清晰起来。现在,能证实猜测的方法只有一个——进入对方的游戏。
他想起刚才警署发言人的告诫,在心底做了一个快速的判断。对方联系他的方式这么隐秘,显然是想避开警察,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只要对方还想全身而退,事情就还有解决的余地。而保持回应,稳住对方总是没有错的。
打出字母“Y”,他按下了发送键。
许久没有回应。
就在纪北崇疑心是自己杯弓蛇影的时候,屏幕忽然亮起,一条短信进来了:你会喜欢这个游戏的。
回信依旧模糊不清,显然对方十分小心。
然而纪北崇并不想绕圈子,他迅速编辑并发出了第二条短信:先证明小猫头鹰是安全的。
又是许久没有回应,手机屏幕甚至暗了下去。
纪北崇有些懊悔自己的问题是否太过强势,腕上的手表却忽然轻轻一颤,一条图片短信一闪而过。他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这次短信是送到了他自己的手机上。他迅速从衣袋中掏出自己的手机,发现图片短信竟然来自坦坦。是一张看不到脸的女孩儿的近影,看不清楚在什么地方,只看到一双小手捧着一个水蓝色的盒子,停在印着卡通猫头鹰图案的帽衫前。
是他在费城高速休息区被盗的那个蒂芙尼手链!
纪北崇的眼睛仿佛被狠狠一刺,人却还冷静,又在旧手机上迅速输入一条短信:“怎么证明照片是现在拍的?”
他的手机再次沉寂了一会儿,而后一张新的图片发了过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近影,不同的是这次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现在”。
坦坦真的在对方手里!纪北崇的大脑一片空白。
又是一声短信提示,这次是那个旧款手机:继续游戏?
“你想要什么?” 纪北崇费力地打出了这几个字。
“五十万,现金。”
“我没有这么多钱。”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你有朋友,还有六个小时。”
“在哪里见面?”
“等钱准备好了,会告诉你的。”
“不要伤害她。否则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这取决于你能多快筹到钱。而且,没有警察就没有伤害。你若是耍任何花招, 小猫头鹰必死无疑。”
赤裸裸的恐吓!
“我不会的。不要伤害她。”纪北崇耸起眉骨咬紧两腮,文字间却放软了态度。
“最好别。盯着你呢。筹好钱,用这个手机发短信给我。”
“别伤害她!”纪北崇又发了一遍。
然而对方不再有任何回复,屏幕暗了下去,很快便彻底黑了屏。
掰开僵直的手指,放下手机,纪北崇知道,虽然全程不曾提过她的名字,也不曾看到过她的脸,之前的猜测已被冰冷地证实了——坦坦被绑架了,赎金为五十万。
他把头埋进手心,强令自己冷静了一分钟,而后开始梳理思路。
首先需要确定对方的身份。
他和坦坦从认识到分开不到三天,对方却如此笃定他和她的关系,只能是这期间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对方又偏偏用这个遗落在奥迪车上的旧手机和他联系,所以必然是与这个旧手机有着某种关联的人。坦坦提起过,那天晚上道格追逼她时曾说“gimmeba……”。他们当时都没有听懂,现在想来,似乎是“give me back”的连读,也许道格就是在讨要这个手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道格后来不惜和他在雪夜里飙车。那么绑架坦坦的人,从目前看来,只能是费城枪击案的嫌疑人道格,甚至还有他的同伙,那个叫吉姆的人!
然而道格若是讨要这个手机,为何现在又把手机留在这里,用于和他联系呢?
纪北崇忽然想起旧手机屏保上那个穿着印花裙的西裔女子。他迅速打开那个旧手机,却发现屏保已经变成了最普通的淡彩式样,原来留存的那个唯一的电话号码也已清空。
也许,道格真正想要回的不是手机,而是手机上的那张照片,甚至那个电话。同时,另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却也随之浮出水面:道格曾进过他们的房间,在取走了那张照片之后又将手机留给了他。他们的房间显然已被收拾过,这个手机绝不可能被打扫卫生的人忽略掉。
纪北崇忽然打了个寒战。这个新发现的事实与他需要做的另一个决定休息相关——到底报不报警。
能够如此自由地在严密的酒店保安系统中进出,这意味着他们不是普通的头脑简单的亡命之徒,或者,他们还有其他同伙在酒店中。
“……盯着你呢……没有警察就没有伤害。你若是耍任何花招, 小猫头鹰必死无疑。”
想起刚才赤裸裸的恐吓,纪北崇又一次把头埋进手指间。
“……任何人……绝不要试图私自接近或者控制他们,一定要让执法人员来执行,因为他们非常非常危险。”警方发言人的警告也响起在耳边。
无数个声音开始在纪北崇的心底进行辩论。有多少个声音在提醒他单人独马难以应对,就有多少个声音在回忆那些他读到过的因为警察介入而导致绑匪撕票的案子。
正在各种激辩声中犹豫不决,一阵敲门声从外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