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牛卫东看罢央视九套的一个节目,上好厕所,查看私用手机,见到微信上的更新小红点数字不小。他加入大小群组,公私皆有,私人群组一天查两三次。
他关闭手机,轻手轻脚走进主卧室,将它放在床头柜上的公用手机边。公用手机必须24小时开着。他掀开薄被,直觉感到,微信上密集更新,一桩大事情正在发生。
他重新启动手机。他的中学同学群正在传播一条爆炸新闻: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卜建党跳楼自杀未遂,目前正在医院接受紧急抢救。
细节逐渐浮现:卜建党前天被省纪委调查。同一天,厅刑侦总队长接受调查。四天前,长江边一座城市的公安局长被抓。九天前,省会已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长被抓。
卜建党的爱人、儿子和儿媳妇均被隔离审查。在他儿子家中,搜出两亿人民币现金,八百万美金,三万港币,黄金六公斤。另,同为公安系统的儿子家中藏有AK47冲锋枪和64式手枪个一把,子弹900多发。从他爱人和儿媳妇处,一共搜到26张银行卡,内存现金总计六千六百万。
一个同学激动地宣布:我省公检法反腐打响第一枪。另一个同学宣告:我省高频率的官场地震拉开序幕,下头余震不断。
身居海外的一个同学问:为何跳楼?即使被判死刑,注射比跳楼好一点吧?
牛卫东心里骂一句,国外读书读成呆子。
一个同学答:水太深,怕自己扛不住,只好先走。
一个同学附和道:舍己救人。
他的爱人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怎么还不睡?他说,出了大事。他背对着她,爱人从他胳膊的空隙处钻过,说,什么事?他端起手机给她看。她惊呼不已,说,窝案,要倒一大批。
那个海外同学继续发问:家里有枪有子弹,为何不抵抗?
一个女同学嘲笑道,你看了太多的好莱坞大片。中国行不通。
他爱人读到,跟着骂一句,书呆子。
爱人拉亮灯,问,卜建党你认识吧?
他说,认识,关系不深。她似乎有些释然。她扣上睡衣的纽扣,说,一家贪,这回一锅端。
同学群连爆新料。卜建党在省城一共有十四套房子,出远门开宾利豪华车,据说车和上海的一套房是长江边那座城市一家房企老板送的。
爱人摇头,说,弄来弄去就这些套路,下面,就是女人什么的,无聊透顶。
一个同学问:牛书记,您睡了吗?您有什么高见?
牛卫东轻声哼一下。他成长于本市,是少有的由当地人担任地市级主官的一个。自从荣升市委书记,他在因私人关系参加的群组一概不发言。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他尽量参加,酒酣耳热之际,说几句体己话,现场帮几个不大不小的忙。同学们为他自豪,对他敬而远之,对他在微信上的沉默习以为常。
对同学求问高见,他照例不予理睬。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退出聊天群。
爱人问,要不要给你做点吃的?
两人平时都忙,很少在家吃饭,少有的几顿,由爱人老家请来的保姆做。保姆在附近租房,除非特殊情况,晚上一般不过来。
爱人的热心,他理当利用。他脸色没变,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跟世界上最亲的人吃顿夜宵聊些家常,多少能减轻压力。他说,不饿。我们睡吧,明天都要上班。
熄灯之后,爱人望着天花板,小心地问,卜建党到底为什么什么跳楼?
他说,搞不清楚。
她问,跳楼谢罪?
他答,恐怕不是,但不排除。以死谢罪是古风,日本韩国还遗存,中国自明清以来几乎绝迹。我们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些年,工作失误自杀的我没听过,我想,绝大多数是政治上走到尽头。
爱人说,我不关心政治,我觉得,最近自杀的官员挺多。
他说,比例上差不多,因为现在查处的官员增多。可能,我猜,审查的手段加强也是原因。
你的意思?
往死里整。
爱人没再说话。他觉得自己说太多,觉得自己的政治修养有待加强。他以为她睡着了。过了十来分钟,爱人问,卜建党是谁的人?
他说,马平书记。
马平长期在本省任要职,在书记任上退下,进京担任闲职,本月初被中纪委拿下,事先无任何征兆。
他看不到爱人的脸,但保证,爱人的脸煞白。
马平书记是牛卫东政治上的贵人。根据近些年整治官员的套路,大树倒下,依附于大树的小树花草都难逃厄运,区别只在时间次序。一般而言,整治是先下后上由外及里,达到敲山震虎的功效。但是,纪委也有从上而下的先例,根本原因,是让官员捉摸不透牌理,增添敬畏感。
卜建党被查,绝对不止于与公安系统。卜建党在省里属官二代,父亲曾任省检察长,是马平书记的大学同学,在大西北共同奋斗过十年。卜父去世较早,马平视卜建党为己出,不加掩饰地提携。马平被拿下,卜建党被调查,作为马家军一员,他牛卫东的好日子屈指可数。
卜建党的事如野火,点燃了他的同学圈,点燃了其他的信息传播源。过了十多天,有关传闻戛然而止,网络一片和谐。这意味着他牛卫东可以高枕无忧吗?当然不是,根据对历史和当下形势的研判,他相信,表面的平静是暴风雨前的短暂转换。
牛卫东从可靠来源得知,卜建党的确被查,的确跳过楼,被转移到另一个偏远省份,异地接受进一步审查。省里派的调查组秘密进驻,开始找人谈话。他想,自己是不是该活动活动,不能坐以待毙。
这天一早,他走进办公室。秘书给他端来信阳毛尖泡的热茶,递上当天的日程安排,问他是不是需要调整?这个安排,他昨天和秘书商量过,秘书询问,是例行公事,显示对老板的尊重。
秘书想必早已知道马书记和卜厅长的事,想过一旦牛卫东出事他自己的前程。牛卫东在官场混迹多年,眼神不可谓不毒。他用心观察秘书,看秘书是不是在服务方面、言语方面、肢体语言方面表现异样。几天观察下来,秘书还是那个秘书,无可挑剔。官场实实在在锻炼人,往好里说,堪称百炼成钢,泰山即倒而不动声色;往坏里想,大批有为男儿逐渐成机器人,公开场合,一个模子,毫无个性。
今天,他要在自己的办公室见四个人。在办公室见人,来人和事由记录归档,只为将来经得起审查,不落下结党营私或违法乱纪的口实。
第一个要见的人,姓苏名港平。事由:支持苏港平主持的公益项目,为社会弱势群体输送温暖。
苏港平走进来,不客气地拉椅子坐下。他四十多接近五十,浓眉大眼,两条长腿坐着局促,屁股使劲,硬把椅子后移了几公分。
他客气地问,你父亲苏书记身体还好吧?
苏港平说,过得去。不甘寂寞,最近跟一个网络大V干仗,闹得老头比较郁闷。
他问,为什么事?
苏港平说,屁大的事,不说了,掉份儿。你有兴趣,让秘书帮你搜搜。
牛卫东的案头摆了一摞书,他抽出一厚本,是最高领袖谈治国理政。他蔑视地说,一派胡言。越没水平越敢显摆。懂什么治国理政?国家越办越糟。
如此放肆,牛卫东听来却暗喜。苏港平臭名在外,还能自由活动,还敢放肆发声,证明他父亲尚有能量,证明他本人尚有能量。对苏港平,他抱有一线希望。他目前处境危急,必须四处求救,说不定哪根稻草可以救命。
为要不要见他,牛卫东颇费思量。
苏港平是官二代,父亲曾官至某省常委兼省会书记,文革前大学毕业,乘改革开放的春风,入选“第三梯队”,从工厂党委副书记起跳,跨年跳跃,跳到省级。当领导的时候,穿布鞋,骑自行车,被媒体赞为“党的布衣干部”,风光过一阵子。离休之后,在老干部圈子里非常活跃。
秘书心细,为苏港平的来访,打印了一些从网上搜集的材料和截图,不加任何评论。他理解秘书的苦心,暗示他当心苏某人。
苏港平借改制贱买国企入手,插足房地产,从本省打入全国,先后成立上百家公司,辉煌时获得“三无公子”的称号:公司无数,朋友无数,身家无数。通过一系列资本操作,反复收购,反复抵押,套现跑路,遇上法律麻烦就注销公司。即便如此,他名下的公司尚有十来桩民事诉讼未结。他敢吹,说自己大专毕业,公司为他服务的北大清华生如云,常常说“清华北大,不如胆子大”。
网络上出现过“苏港平出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恶之花结不成善之果”,“吹出的牛比内蒙古的草原还多”的嘲讽。牛卫东鄙视苏港平这批官二代,对国家无江山情节,一门心思肥自己。
这会儿,苏港平说话慢条斯理,听意思,为公益项目,他找过相关部门,找过主管官员,一路听到合作的承诺,但普遍不作为,不踢临门一脚。
他抱怨说,我反复给他们讲,国家富,是每一个人的富,处在盛世,不对弱势群体伸出援手,对不起先烈,对不起历史。
牛卫东心里冷笑,等他先开口,提台面下的要求,再视情况,提出自己的要求。
本市有个文化项目,基础好,请到外来的神仙包装,在全国引起反响,引来一批批寻求合作的投资人。他以为,苏港平冲着这个项目来,吹出运作上市、创造涨停等美丽泡泡。如果苏港平提出,在他确定苏港平能助他转危为安之后,他打算成全美事。
苏港平提的要求,令人大跌眼镜。
苏港平有个朋友,听名字是女性,看上本市和市管县中小学贫困营养餐的项目。从项目中可能赚得到钱,但有关规定严苛,每分钱是辛苦钱,等于大雷阵,真正懂门道的聪明人根本不会碰。
苏港平为这个项目找他,一,表示他格局低,低到只认钱不计风险;二,表示他识人能力下降,居然为这种项目卷入其中;三,表示苏家的威势不再。上一代为“屁大的事”跟大V开战,第二代只能为穷学生的口中餐费心机。
牛卫东迅速斩断请他助一臂之力的念想,同时,他感到被侮辱。为蝇头小利闯入市委书记的领地,是不懂事还是得知什么准确消息,从一个行将溺毙的人头上抓一把头发?
牛卫东断然说,这个项目,不该找我。这完全归市政府管,市教育局可以拍板。
苏港平说,找过教育局,他们跟我打官腔。
牛卫东无名火起,说,一定是你们的资质不够。中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提供给他们的服务,尤其是盘中餐,不但要达到国家标准,而且要达到国际最高标准。你还有什么事吗?
苏港平被呛到发懵,回过神来,无头无脑说一句,我爸爸在威海休养的时候,见过某某某。
某某某是新闻联播里面才能听到的大人物,已离任,余威尚存。
牛卫东等苏港平说完。
苏港平说,你的事,还有回旋余地,可能安排到省总工会,可能转到人大当委员会主委。
牛卫东问,某某某点了我的名字?
苏港平说,目前还没有。我是说,某某某说得上话,我爸跟他聊得特起劲,我催我爸一下,争取一下比等死好。
苏港平似乎在某座神山昏睡百年,刚刚下山,以近似政治幼童的智慧染指惊涛骇浪的政坛。他以前在商海的辉煌不是极其幸运,就是最近受降维打击,智商断崖式下降。
牛卫东站起来,说,你的公益项目,你的贫困营养餐项目,找我是走错了门。请你代我向苏书记问好,祝他安度晚年,不要瞎折腾,不要晚节不保。
苏港平目瞪口呆。这恐怕是从他没听过的语言,他高大的身形显著缩小,梦游般离开办公室,忘记带上门。
牛卫东感觉被苍蝇叮了一样恶心,同时,体验到一种变态式的痛快。彻底放开,享受做人的自由!
随后,他参加了两个短会,市长主讲,他作总结性发言。市长紧挨着他坐。可能是自己多心,他发现,市长看他的神情发生变化,从稍稍仰视变成平视,一两个肢体动作的幅度过大,好像有俯视的成分。照这个趋势,鄙视恐怕不远。他瞥一眼桌上自己的名牌,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拿走。市长该在倒计时,盼望这个名牌换上他的大名。
市长目前处在安全地段。他的靠山稳如泰山,他的朋友遍天下,包括佛界。他自己的政绩在全省中等偏上。如果牛卫东出事,即使市长不能顺位接班,至少可安坐市长宝座。
下一个要单独见的是卢洁云。牛卫东的心情略略好转。她现任市府某局局长,下一站据说是某富裕县委书记。她的来访事由,填写为:汇报省里举办的脱贫攻坚工作讲习班。
卢洁云走进办公室,他不由得站起来。她毕业于体育大学,篮球专业,身高接近180,在这个南方省份当领导,走到哪儿都比大部分男人高,非常引人注目。
她穿平底皮鞋套黑丝袜,短裙,无袖衬衫外罩一件丝质长袖衫,头发染了几点紫红。平时她多穿中性衣装,换装带有媚态,道是不爱武装爱红妆。
他看一眼她身后的门,她乖巧地走回去,关上再打开,留下更大的缝隙。他稍仰脖子,对她说,穿得休闲,今天不上班?
她说,昨晚才回市里。省里领导一再强调讲习班的重要性,我必须抢在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她一本正经地汇报,他一本正经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提醒她,重点放在落实,落实务必到实处。她肉感的嘴唇动着,她的乳峰起伏着,他浮想联翩。那张嘴,跟他亲密接触过多少次?那个掩藏在衣服下面丰饶的肉体,跟他交合过多少次?
三年前,他还是市长,带一个招商团访问欧洲几国。在意大利,当地侨领请吃饭,一个接一个给他敬酒,决意要灌醉他。他心有不悦。市府秘书长为他挡酒,不胜酒力。投资促进局长重感冒,自顾不暇。卢洁云时任市府党工委副书记,挺身而出,身高压倒来自浙江温州的侨领们,一杯杯白酒下肚,面不改色。
招商活动圆满结束,欧洲给他最深的记忆,不是威尼斯的水波,不是杜塞尔多夫鹅卵石铺就的街道,而是鹤立鸡群的卢洁云仰脖痛饮的英姿。她是团系统的人,背后自有引路人和靠山,每逢市常委会定夺人事,只要卢洁云在名单上,他就是可靠的赞成票。她几次请他吃便饭,他一一推掉,说她担负重任,是党的信任,是她工作能力的体现,如要感谢他,最好的感谢是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
一次下基层,他们同行。公事之后,她主动表示,附近就是她曾经担任体育老师的中专,请他过去指导工作。他当然说不,但上了她开的广本车。经过校门,她并没有进去,一路向西,越开越远,介绍说,东南角的地方,有一处不错的小森林,氧吧十足。经过森林,她并没有进去。他不追问,车到底要往哪里开?上车的那刹那,她手扶方向盘看他的眼神,他笃定,她想跨出关键一步。
她的手法如行云流水,她肯定不是“初犯”。他在乎吗?一点也不。略有姿色的女性身处男人占压倒人数的官场,日子并不好过,压力山大,他真心有些同情。卢洁云是引人注目的女性官员,在该市俨然名人,跟她春风一度,等于跟名人上床,何乐不为?
她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有住所,浅装修,摆了最基本的家具,阳台外是几方水田,唯一个性化的物件是她带领中专女篮夺得联赛冠军的集体照。她指着照片说,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她说,这套房是她家亲戚的,一时顾不来深装修,把钥匙交给她,让她在繁忙工作之余有个安静的歇息地。家具虽然简单,冰箱里的存货充足,各色饮品齐全。他提议喝一杯酒,她说不行。他夸她的酒量,她说是在基层拿命搏来的。他们喝着冰咖啡,四目对上。
她的双人床只有一张枕头。她从衣橱翻出一张新枕头,翻出一双新女式拖鞋,说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来过。他们脱光衣服。她像熟得正好的蜜桃,浑身上下散发体香。他抱住她,她强健的骨骼透出力量。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人,用“英武”形容比较贴切。他心有不安。她是不是设局?如果事发,现今媒体的传播可是一秒万里,他的政治生涯就将走到尽头。
位高权重,多少人羡慕他,貌似要啥得啥,全不知,高处风寒,即便抱得美人归,反而瞻前顾后,搞不好提前阳痿。
两人站着,她给他压迫感。躺下之后,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差距感消失。他们找到罕见的合拍,交合十分完满,两人意犹未尽。在其后的一年里,他们私会多次,不谈工作,不谈人事。他发现,她的住所奢侈品增多,以名牌丝巾和名牌包为主。她说,她平时不敢穿,怕影响不好,有空自己来,对着镜子过一把模特瘾。
市人大通过她的局长任命之后,他们自动断了肉体关系。
这会儿,卢洁云的汇报结束。他用了几个“非常”做总结,非常重要,非常及时,非常具有指导性,等等。她打开手机,一一记录下来,说在本局的贯彻执行中,要不断贯彻几个“非常”之语。
他们在演戏,演得天衣无缝,局外人无法想象,他们曾是床第间的亲密伙伴。他不相信卢洁云只是来汇报。她有更重要的目的。
她亮出真正的目的。她爱人想做点业务,公司已经成立,手续一应俱全,主管部门的批示正等着局长批准。这位局长,是牛卫东在县上任职的部属,关系非同一般。她说明,她爱人做正经生意,遵守一切有关法律,目前已经拿到合作意向,就等主管局正式放行。
他劝她,现在做生意,时机不对呀。
她说,我知道,方方面面都盯得紧。我也劝他,劝不动,反而做我的工作。我最后答应,为他疏通一下,不请客不送礼,凭真材实料,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她的眼睛多出几分柔情。他不由得心动。放在十年前,领导干部们的黄金岁月,他或许会打发走隔间坐的秘书,和她在附设的休息室放开手脚做爱。
他说,我理解。你爱人是幕后英雄,你们的女儿是他一手带的吧?
她说,是。这是根本原因。我对他有愧,家庭基本不管,女儿基本不管,家里办成旅馆。很多群众不理解,以为我们当干部的一切光鲜亮丽,他们哪里知道,干部是最苦的行业。
他不客气地说,你的思想不太对头,好像有怨气。我们是党的干部,为党为民,没有小我,怎么能说对爱人有愧?我告诉你,那些出事的官员,动辄拿对家人有愧来辩解,你是明白人,当心,那种心态往往是犯错误的先兆。
她用力点头,说,我一定记住你的教诲。
他提起桌上的座机,不假思索地按了一组号码,接通局长的手机。局长问他有什么指示。他望着卢洁云,简短地说,有个A公司的报告压在你那儿,你一切按规定处理,节奏快一点。
他放下电话。卢洁云站起来,伸出大手,他握住,再压上一只手。她说,你还好吗?听说调查组在找人谈话。
他说,还好。对你,还是那句话,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该是你的跑不掉,不该是你的别多想。
她望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牛书记,你干的几年,比前几任几十年的成就都大,功在人心。我爱人的生意做得起来的话,我这个官也不当了,没意思。我们都是党的亲生儿女,摸爬滚打,几十个春秋,中国成为世界老二,有我们一份血汗,犯不着把我们当汉奸卖国贼那样管理,搞得人心惶惶。我早几年觉悟就好了。
他手掌加力,说,永远不晚。
她走到门边,打开门。从背后望着她的丰臀,他有些不舍。它曾经坐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要出事,失去的远远不止儿女情长。
她回转身,欲言又止,最后说一句,顶住。
他想,如果她被迫(或自愿?)揭发他,他有哪些短处被她抓住?思前思后,他不必担心。他们的“通奸”行为,天知地知没人知。他在常委会投她的票,不是利益交换的结果。这次为她的爱人说话,同样不是利益交换的结果。
中饭在市委机关食堂吃。他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盅肉饼汤。他坐六人桌,基本是单人桌,市委秘书长或者秘书有时陪坐,其他官员陪坐就是谈工作,吃得比他快,吃了就闪人。
他吃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扫视食堂。一排排桌子,一群群官员,无人高声喧哗,貌似埋头吃饭。他肯定,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射来,猜测他的最后命运,猜测新书记开启新时代的面貌。新时代中,他们中许多人的官运将被触及。
他回到办公室,回了几个公务电话,开着手机走进休息室,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
下面要见的是季美强,饲料集团公司老板。事由:美丽山村建设。
季老板做动物饲料生意,见人偏喜欢谈风雅,说他从某某名校拿到EMBA学位,从某某书法爱好者协会拿到一等奖。前些年,牛卫东帮助季老板游说本省山区走出去的一位院士,同意在饲料公司设立院士工作站。这是挂名的买卖,公开的秘密,但各方皆赢。季老板从此隔三岔五来拜访,俨然成为市委的坐上宾。
季老板一身黑,黑西装,黑衬衫,黑皮鞋,黑头发微微染霜。他略略弓着腰进来,给他呈上一卷书画。展开,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虎虎生气”。牛卫东属虎,显然是专为他而写。
季老板介绍说,写字人是一位老一辈革命家的贴身卫士,在北京书法界小有名气,九十多岁,顿顿喝白酒,身体赛过小伙子。我向老人说起你,老人说你后生可敬可畏,宣纸铺开,一气呵成。老人特意问要不要留上款,我说不必,牛书记懂行。
季老板简要介绍项目,在一个深具文化底蕴的村落,建立永久文化交流会址,为最高领袖的“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的最高自信”的宣示办一点实事,届时将捐助三百万,恳请牛卫东届时到场指示。
牛卫东说,问题不大。叫你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跟我秘书对接一下。你大手笔,我理当支持。
季老板怪异地笑着,说,可以说是捐助,也可以说是二次分配,既然如此,场面上弄得漂亮一点。
这个民营企业家,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是个耐寻味的主儿。
他“火线入党”,提议将支部建在公司,公司设立党总支,他全票当选副书记,正书记是外请的退休厅级官员,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旁观者的感觉是,正书记的工作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司被统战部树为民营企业党建先进单位,牛卫东前去考察,在党员活动室带领一班人面对“党员学习园地”上的党旗宣誓,旁听总支成员“红红脸,出出汗”的民主生活会。
牛卫东内急,不得不上厕所。集团公司董秘引他上楼,指明哪间是男厕所。经过一间房间,门没关紧,他随便一瞅,只见里面一张供桌上面,两盏红烛正燃,上面端坐弥勒佛、观音和关公。墙上一幅巨幅照片,季老板和一群穿红军装的“民营经济代表人士”在大别山干部学院门口合影,女士们摆出向前冲锋状,男士们齐刷刷敬军礼。
他们的关系更上一楼,是给季老板的父亲祝寿。季家在当地是望族,清朝出过巡抚,民国出过部长。建国之后,季家运势中落。季老板本人在乡下长大,尝尽世态炎凉,居然有人拿他名字是问,“美强美强,是不是希望美帝强大?”
最近二十年,他家运势反转,再度上升。他在本市设立最大的饲料厂,解决了上千人的就业。牛卫东一概不参加婚丧嫁娶等等私人活动,不符合身份。季老板一再邀请,点明,他是纳税大户,贺寿是虚,支持民营企业为实。牛卫东只好去,但申明在先,以个人名义,不要渲染他的政治身份,不喝酒,一小碗寿面。
季家的贺寿场面恢宏。专门搭建的舞台,策划人在台下忙前忙后,有限电视台请到的男女主持人一唱一和,好几个摄影师长枪短炮,威风凛凛,一台摇臂摄像机赫然其中。
季老太爷偕儿子走红毯,颤巍巍地发言,一半的篇幅讲儿子,讲儿子怎么从一家小作坊起步,发展成国内闻名国外敬重的大企业。寿星拉着季老板,口齿不清地唱了一曲《我和我的祖国》。
季老板没有特意介绍牛卫东,但敬请他坐主桌,寿星右侧。到场的许多人认出牛书记,相继要来表达敬意,笑容满面的季老板一一挡下。
寿宴请了歌舞表演。五位从杭州请来的东欧外模队走秀引起轰动。她们穿得清凉,白晃晃的大腿散发肉香。牛卫东注意到一个女孩,台步稳定,肌肤质感,眼睛围着她转,并与她对视数秒。好多客人找女孩合影,给她喂蛋糕灌酒,她使劲甩开。
第二天,季老板安排女孩和牛卫东私下见面。牛卫东犯下人性脆弱的错误,居然答应,只为一尝洋妞。女孩叫欧琳卡,乌克兰人,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来华打工已有两年,能讲比较流利的普通话。
欧琳卡鼻子高,嘴巴大,接吻得从嘴侧面,身体的气味强烈。她情绪紧张,哭过几次,让他兴致全无。做过爱后,问她有什么要求,欧琳卡摇头。她给牛卫东发了一张穿旗袍打阳伞的照片。出门后,他马上删除。
这会儿,季老板身体前倾,低声问,市里的班子什么时候动?
这个老板,手伸得太长。他不客气地训斥,你是老板,我管不到你。但你是中共党员,你不知道党的纪律?人事安排是上级领导的权责,你瞎打听什么?
季老板说,是是是,不是党员也管得到。党领导一切。我不该打听。叶总,叶小丹的事知道吗?
叶小丹是本市江景集团的老板。牛卫东问,什么事?
季老板说,昨天晚上在家吃饭,三个纪检人员把他带走,当着他老婆和女儿的面。叶总当过兵,脾气大,天天游泳,身体壮。他不合作,跟他们有扭打动作,一直喊叫。叶总的事,只有很少人知道。我们几个不敢发微信,怕反过来害他。
叶小丹原在体制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下海,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安然度过。他和刚落马的马平书记是挚友。
牛卫东的腿发软。
季老板抱怨说,纪检也是,带人调查就好好调查,偏偏玩花样,开会时从主席台带人,婚宴上从主桌带人,杀一儆百,我理解。闯别人家里,吃饭的时候带人,吓唬两个女人家?过分哪。
牛卫东沉默。
季老板说,我们私企日子很不好过啊。被抓的老板越来越多,莫名其妙死掉的越来越多。原来保证说不追究原罪,现在不但追原罪,还要追祖宗八代。我们季家,解放后不明不白死过十多个,我们经不起第二次。
牛卫东不再沉默,再次训斥他,你越说越不像话,你想影射什么?你自己干净,不怕鬼敲门。党和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季老板冷笑,说,他们要是来我家抓我,我不会那么听话。我什么苦没吃过?乡下搬过尸体,现在天天听猪仔惨叫。最多就是一死,他们别想从我口中挖出什么。
牛卫东端详季老板,掂量他,觉得他不像在逞英雄,心里不由得涌出敬意。
临走的时候,季老板弓下腰,带着歉意说,牛书记,对你讲一些知心话,一些过激的话。我是忍无可忍。我们这一帮千万富翁亿万富翁,说原罪都有原罪,缺乏广泛的民意支持,上面说灭就灭,贱如野草。今天,当着你的面,我不想打官腔,不想当两面人。牛书记,你是好官,就算组织误解,我保证,为你说好话的大有人在。
他们紧紧握手。牛卫东心想,说不定,这是他作为自由人的最后一面。季老板的捐款仪式,他大概率无法出席。
他想,如果季老板被迫(或自愿?)揭发他,他有那些短处被抓住?和欧琳卡的事。所幸,他们过了一夜,他对她不再有兴趣,欧琳卡没机会向他伸手。即使季老板暗示,他不会出卖,真的招供,不过是作风败坏,不至于罪加一等。
最后一位,黄得平,邻省一个落后地级市的副书记。他们相识于中央党校地市干训班。这次黄得平随市党政代表团,到本市学习考察,“以此翻开两地全面战略合作新篇章,建立“一家人”共赢的良性互动,形成“1+1>2”的乘数效应。”
他的来访,事由填写为:请示本市党政代表团回访。
黄得平属官场另类,学历优异,敢想敢说,党校同学以他为中心形成圈子,听他讲古论今,臧否人物,锋芒毕露。他出身硬,出道早,因了他的大嘴巴,官途却不平坦,在副厅级位置上呆过五年,因超龄,已没有希望升正厅。
签订两地战略合作框架协议那天,一干男性官员不约而同,穿西装不系领带,白衬衫解开最上面那颗扣子。牛卫东和对方书记站C位,黄得平站在对方团队第三位。仪式结束,双方碰杯祝贺时,黄得平悄悄说,给我安排个时间,我们聊聊?
黄得平是炮筒子,属狗的他吐不出象牙。目前气候不对,和他见面并无必要,闹不好,引火烧身。
不过,于公,他们可以谈合作,经得起可能的质疑;于私,他自己为最近的风云变幻倍感憋屈,再听黄得平开讲,说不定得到某种价值千金的启示,有何不可?
这会儿,客套一番过后,黄得平问牛卫东,我们难得见面,对话是取主席台模式还是宿舍模式?
他们在党校学习时,寝室紧挨着,多次坦诚交流后,他们把说官话称作“主席台模式”,把说知心话称作“宿舍模式”。
他说,宿舍模式,莫谈国事。
黄得平从牛卫东案头的那摞书,抽出最上面的那本,读了书名,说,你老兄跟得紧,天天研读老大的雄文。
牛卫东说,一天一读,不犯错误,党内规矩,你还不懂?
黄得平“哧”地一笑,说,某人动不动训示,我们要讲规矩。说得好,说得对,从最上面做起呀。我说,他才是党内最不讲规矩的人,好规矩一个一个破坏,连宪法都敢动,盗国者也。为了什么?为了做到死而后已。我要问了,你可以做到死而后已,省长为什么不可以?市长呢?乡长呢?
牛卫东说,别胡说,别妄议。
妄议?牛书记,我问你,党章第一章第四条是什么?
是什么?
党员的权利,一共八项,第三项,党员有权利“对党的工作提出建议和倡议。”另外,党章特别讲明,党的任何一级组织直至中央都无权剥夺党员的上述权利。1992年,小矮人南巡,强调作为普通党员,他有权利说话。按现在标准,那可是最大的妄议。妄议是个什么怪物?党章里找不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里找不着。哪儿来的?黑道。思想,定于一尊,谈什么党员权利?
这番话带有强烈个人情绪,非常危险。虽然办公室的门已被秘书关好,非常时期,隔墙到处是耳。牛卫东后悔不该跟他见面。
牛卫东劝他,牢骚太盛防肠断。你就吃亏在嘴巴上。说正经的,正厅能解决吗?
他断然拿手横着一切,说,完全没戏。正因为如此,我该说的就要说,我不怕失去权力。怕什么,到时候到哪个大学当个客座教授,安全着陆。
牛卫东说,就算拿到,我看保不住。你的大嘴一开,学生的举报信淹死你。
黄得平想了想,摇头,从那摞书中抽出一本,念了书名《带头过好紧日子》,答非所问地说,跟你说个故事,真实的哈。一个省机关的正厅级干部退休,在原单位附近的湖边散步。单位很多人住在湖边,很多人沿着小道散步。猜猜,那天见着他躲开的人有多少?
牛卫东说,猜不出来。
黄得平说,22个。听起来好像不多。单位的正式编制一共67个。刨掉从来不散步的人,刨掉家住别处的人,比例非常高。在位的时候,他老人家一踏上小道,一路鸟语花香,一路阿谀奉承。他说,那天的感受,比被双规比坐牢还恐怖。
这一说,触到牛卫东的痛处,他掩饰着说,老人家以为自己受到天大的委屈,拿双规坐牢当笑话讲。
黄得平说,就是。现在是无限追责,没入土之前,阎王爷随时会来提人。他那德行,我看经不起审查,一查就垮。
牛卫东问,何以见得?
黄得平说,说个故事,真的哈。我跟省纪委的两个处长吃饭。两个阎王,不陪不行。一个处长喝高了,搂住我,说我千万要一心为党为民,千万不要落到纪委手里。我说,我从来就是一心为党为民,哪天你们抓我,能把我怎么样呢?能让我血口喷人喷自己?告诉你,我爷爷是老革命,北方局的老地下工作者,提着脑袋为党工作,国共两党的招式我都听过。处长两手往外一甩,酒气熏天地说,给你兜个底,只要进来,不管哪路神仙,北方局的孙子南方局的孙女,我们几下能让那些想当许云峰的人变成甫志高。开始,一个个气焰嚣张,嘴巴比鸡巴硬,哪里肯轻易就范?再兜个底,我们不用酷刑,但有办法让人开口,家事丑事倒个底朝天。那些高官,人上人,一下成阶下囚,痛哭流涕,你以为是没办法?才不是,是实实在在的痛心。
牛卫东说,这个我完全相信。所有,那么多人跳楼。
黄得平说,一跳百了。不跳,进去了比跳楼还痛苦。
牛卫东猛地迸出一句,你会跳吗?
黄得平说,跳。楼是拿来住的,也是拿来跳的。我不想写他妈的万言忏悔录,我没那么low,给我出生入死的爷爷丢脸。这些年抓人,他们用的手法,分明是羞辱人。我要以死羞辱他们。死之前,我要留万言遗书,结尾“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牛卫东冷笑,说,别开玩笑。
你以为我开玩笑?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定稿给我的小朋友保存。
小朋友?男性还是女性?
当然是女性。世上男儿已无一人。你要不要一份?
我?别开玩笑。你准备怎么处理万言遗书?
我这边一跳,她那边推送,向所有平台推送。看他们怎么办。我希望他们如实通报,不要动不动拿抑郁症开脱。
牛卫东说,抑郁症是个好托词呀。
黄得平说,难以服众。出事前,台上台下,人前屋后,威风八面,哪有一丁点抑郁?你呢,万一到那一天,跳还是不跳?
牛卫东面不改色,有气无力地说,喊完“毛主席万岁”下坠的时候,后悔怎么办?不说笑话了。天地良心,我没什么可查,谈不上跳不跳。
黄得平冷笑,说,好自为之吧。记不记得,前几年,为了一个吃月饼的破事,权威机关发表长文,中心意思,月饼看起来不大,处理不当就比月亮还大。我当时觉得好笑,拿月饼说事,不是闲得慌就是手太长。我错了。我现在的体会是,黑的能说成白的。
起身之前,黄得平说,我听到一些传闻。你没事吧?
牛卫东的腿发软,口气坚定地说,没事。你也要注意,万马齐喑非好事,百鸟争鸣都是祸。你呀,正不正厅没什么,争取安全着陆。等一等。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盒信阳毛尖茶。黄得平很不以为然,说,你小看人,拿这个打发我?
他说,我天天喝,牛卫东御茶。
黄得平掂出分量,说,礼轻情义重。我也放到办公室,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哦,今天,多说了几句,权当狂人日记。有话要说,只对你说。
牛卫东认同一个说法,官场上无真朋友。黄得平是离真朋友最近的官场人。
他想,如果黄得平被迫(或自愿?)揭发他,他有哪些短处被抓住?他们的谈话,或者说,黄得平的独白,超过妄议,句句构死罪。天知地知没人知。黄得平像说到做到的硬汉。那些捕快不得不忌惮三分。
晚饭陪中央政府某部司长吃饭。牛卫东和市长率一队要员作陪。司长在北京属小小官,到了基层,摇身一变成“中央领导”。本市和几个兄弟市力争一条新辟高铁线在本地设停靠站,司长带专家组考察,事关重大,接待工作来不得丝毫懈怠。
场所选在高档酒店的大包厢。为了遵守廉政纪律,接待不搞隆重宴请,采自助餐模式,不上酒,以软饮料代替。大家煞有其事地碰杯,说尽场面话,气氛难比前些年的喧闹。市长的话最多,讲了几个当地人说普通话的笑话,多少活跃了气氛。
从大包厢去取食区,要经过几座雅间。他端着空盘,经过一座雅间,只见里面几个当地官员勾肩搭背,挤在一起,市长站中间。市长说了什么,众人会心地笑。一个官员无意回头,看到牛卫东,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包括被抓个正着的尴尬。下一个镜头,他们齐刷刷转头看他,清一色挤出笑脸。
牛卫东预感,危险向自己步步逼近。
饭局结束,司长大人打官腔,市里的优势明显,其他市也有长处,部里一定本着公正公开公平的原则,全面衡量,从大局出发,充分照顾不同地区的发展要求,做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决定。
表态不痛不痒,恐怕照搬司长大人在兄弟市的表态。他只能这么说,下面的人只能听天由命。
上了自己的小车,司机问,牛书记,回家?
这是例行问话。近几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参加过重要饭局之后,众官员各自回家。俱往矣,他们既不能陪领导去唱歌跳舞,也不能钻进某些场所自己逍遥。本市官场传一个说法:晚上九点以后,全市的干部家庭吹熄灯号,城里的夜晚静悄悄。
他没有及时回答司机的问话。他心神不定。
上车不久,接到季老板来电,他眉头一皱。季老板说,又一个退休的副厅级干部被带走,姓劳。
劳是罕见的姓,这些年,本市只出过一位劳姓高官。他也是马家军成员。
牛卫东预感,今晚该轮到他。他对司机说,不,先到办公室。他不想被人从家中带走,不想被人从主席台带走,他希望,他能从容地在一个他感到舒适的场地告别官场。
车停在办公楼前,他嘱咐司机,先回家,不用等,需要用车会及时通知。
司机跟了他六年,牛卫东的话含带温情,前所未有,令他一再回味。
走进办公室,他打开所有的灯,灯光通明表明他在工作,表明他心中坦荡或无所畏惧。他机械地整理办公桌,每个抽屉的文件理好,案头的书摞整齐,各色笔摆好,把一串抽屉钥匙放在桌上。他希望,办案人员搜查时,对他的坦然留下敬意。
他默坐很久,回顾自己的一生,试想,如果哪一段可以重来,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愿意跟谁多聊一会儿,愿意对谁说感谢或道歉。
他想起自己的家人,活着的,故去的,一个个在他脑海中闪现。对爱人,他有温馨的记忆,他有隐瞒的秘密。爱人作为医生,一心扑在工作上,没功夫没兴趣介入他的政治,享受他的非法所得。作为一个犯错误的高级干部,没把爱人牵进来,是对爱人最大的担当。
爱人好久不用打夜班,这是她当书记夫人少有的好处之一。他给爱人打手机,简单一句,今晚,我回不去。
回不去,可做多种解读。爱人没感觉异常,惯性理解,他今晚有工作。类似的话她听过多遍。只有等他彻底消失,收不到任何信息和电话之后,她才会感到大事不妙。
女儿已经长大,在澳大利亚工作,前途似乎不坏。他给女儿打手机,打过三次,三次没人接。他希望,有关机构放过他女儿。
他对自己的秘书非常满意。他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为秘书安排出路?他键入秘书的手机号码,最后一个号码迟迟不按。此刻不宜。秘书不该为这个电话做解释。
今天单独见过四个人,除了苏港平,他默谢卢洁云、季老板和黄得平。非常时期,他们敢于见他,敢于说出格的话,显示出非凡的勇气。或者说,他们装逼太久,各自走到临界点,爆发人之初性本自由的人性?
想到他自己。
他该被法办吗?应该。他拿过不该拿的钱财,睡过不该睡的女人,办过不该办的事,应该法办。但是,他该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吗?不应该。
进了审查程序,他无法保证自己的最终表现,但他无法接受自己痛哭流涕,见人就咬的嘴脸。他的官运、命运将进入黑暗隧道,苟活的意义何在?
那么多官场小说,那么多官方通告,那么多忏悔录,那么多网络传说,迄今为止,他没有读到一篇翔实记录官员被带走前的心声,走进官员高楼一跳前的心灵。他们无一例外被打上标签,五毒俱全甚至六毒俱全,罪该万死。卢洁云说,官员都是党的亲生儿女,摸爬滚打,几十个春秋,中国成为世界老二,有一份他们的血汗,他们为什么要以羞辱的方式带走、长时间消失、直至定罪?黄得平说,他要写万言书,交给小女朋友,事发后公布于众。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写下,他的女朋友是不是真有胆量推送,想法值得尊敬。
他自己,已经写不出来。
他走到窗边,打开双层窗玻璃,外面一片漆黑。他在三楼,每层楼的天花板挑高,绝对高度相当于一般住宅楼的五层。他回头望一眼办公桌后的高背沙发椅,椅子下面装了四个小滑轮,不那么灵活,用力拖才会移动。如果拉到窗下,如果踩上沙发椅,他不用力蹬的话,椅子会很牢靠,支撑他奋力一跳。
他把椅子拖到窗边。他脑海中演练,开门如果看到纪检派的“包公”,他疾步后退,跳上椅子再空降的连环动作。他认为,只要他不瘫倒,他完全来得及。
电话铃没有急促响起,敲门声还没有轻轻传来。他还有时间思考,跳,还是不跳?
+++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