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声声慢:何处话凄凉 一一 李恩富往事
清朝的留美幼童、在美国生活了50多年的李恩富(Yan Phou Lee),65岁时决定海归。离境时,海关官员问他是哪国公民。
“很难说”,他答道,“为了成为这个国家的公民,我早早提交了申请文件,但由于《排华法案》及其修正案,我一直没有得到最后的答复。”
“那你应该还是中国公民吧?”
“可以这样说,或者也可以说,我是一个没有国籍的公民。”
李恩富1887年毕业于耶鲁大学,是一位作家、演说家、编辑和记者。他先后有过两位白人妻子和4名儿女。凭借《我在中国的童年》一书,李恩富成为史上首位在美国用英文出版著作的亚裔作家。
在美国的50多年里,李恩富参与创建了最早的华人学校,向广大的美国民众介绍中国及中国文化,四处游说反对《排华法案》…… 他跌宕的一生,演绎的是一个勇敢聪慧、热爱西方文明、追求西方理想主义的华人,饱受种族主义伤害的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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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富出生在广东香山(现名中山),祖父是一所院校的副校长,父亲经营婚庆轿子的租赁生意。12岁那年父亲去世。当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中国留美幼童”(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有机会出去看世界正是我所向往的“,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如是说。
1873年,12岁的李恩富 (维基百科留美幼童名录上是13岁),和另外29个孩子,作为第二批中国留美幼童,从上海登船,经横滨至旧金山,然后乘火车前往马萨诸塞州的春田(Springfield)市。李恩富曾幽默地描写那段横穿美国的火车之旅,“一路向东的旅程中,没发生什么事来破坏初乘火车的乐趣——除了抢劫、发动机损坏和工程师被谋杀。”他接着讲述了令人胆颤心惊的经历,诸如装扮成印第安人的强盗、骇人的枪声、金砖的被盗,等等。当时的一份报纸曾报道说,那年7月,一个叫Jesse James的家伙在爱荷华州亚代尔(Adair, Iowa)附近抢劫了一列火车,“乘客中有30名前往马萨诸塞州春田市的中国学生。”这份媒体报道证实了李恩富所述不虚。
李恩富寄宿在春田市一位叫Henry Vaille 的医生家里,同时就读春田公立学校。当他抵达春田火车站时,前来接站的医生的妻子Sarah搂着他热情亲吻,那是他婴儿期以后记得的第一个吻。也许李恩富没有被生母亲吻的记忆,但这并不说明生母不爱他。只是,当他从压抑、隐忍、含蓄抑或冷漠的环境里走出来,融入美国社会的第一个瞬间,Sarah这自自然然的拥吻,着实给了少年的他一个不小的震撼。后来他逐渐对基督教产生好奇,1876 年著名福音派传道牧师Dwight L. Moody在春田市举行的一系列传播福音、唤起宗教觉醒的复兴活动,对李恩富产生深刻影响,他后来写道, “我与Moody先生进行了单独面谈,这次谈话坚定了我成为基督徒的决心。”不过,因为害怕被送回中国,他把这决心藏在心底。
李恩富与Sarah一家一直保持着密切关系,后来他用他们的姓 “Vaille”,做了儿子Clarence的中间名(middle name)。
5年后,李恩富转往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New Haven,Connecticut),寄宿于另一个家庭,同时就读私立中学Hopkins School。1880年,他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并获得英文写作的最高奖项,同年秋天,入读耶鲁大学。
仅仅一年后的1881年夏天,清政府断然终止“中国留美幼童”项目,李恩富被迫离开耶鲁。在Hartford火车站,他与寄宿家庭成员及朋友们挥泪告别,然后与其他留美幼童一起向西穿越美国,再乘船返回中国。
“中国留美幼童”项目始于1872年,连续4年每年选派30名平均年龄只有12岁的男孩,公派赴美留学,1881年项目终止时,这120名幼童至少已经在美生活了6年。回国后,他们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冷遇。他们西化的思想、美式的做派、蹩脚的中文,加之有些学生的基督的信仰和无辫的脑袋,凡此种种,令清政府极为不满。18、19世纪的俄罗斯贵族,一度曾以模仿欧洲为荣,认为接近欧洲就是接近文明,而我大清,自己才是天地之央,其余都是蛮夷。清政府认为这些海归不得重用,只能搞搞技术。李恩富被派往天津海军学院工作。后来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回去后受到的待遇,更像是罪犯,我们被严密看守,以防逃跑。”6个月后,李恩富利用休假机会真的逃往香港。
在接下来的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努力筹措资金准备返美,在此期间,他通过广州的一个长老会教堂正式成为基督徒。1883年圣诞节那天,他剪掉辫子,然后登上前往纽约的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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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美国后,没有家人和清政府的财力支持的李恩富,为能回到耶鲁继续读书而尝试了各种工作。凭借他的演讲和写作能力,他开始了漫长的向美国观众讲授中国文化和中国风俗的职业生涯,并在一本名为《Wide Awake》的儿童杂志找到了一份工作,该杂志发表了他12篇关于童年的文章。1887年,这些文章被集结成书出版,书名为《我在中国的童年》(《When I was a boy in China》)。李恩富被认为是一位开拓性的亚裔美国作家,他的这部作品,不仅有古色古香的异国情调,因其读者的广泛性,在文化交流层面更有着积极的意义。
1884 年秋,靠演讲和写作收入,李恩富回到耶鲁大学读二年级。1887年毕业时,他以优异成绩进入优等生协会(Pundits and Phi Beta Kappa),同时荣获演讲和英文写作等奖项,并作为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发言。
1882年签署生效的《排华法案》,不仅将华人拒于美国门外,也让已在美的华人无法入籍,只能成为永远的外国人。《排华法案》生效5年后的1887 年, “中国问题” 仍是美国政治中的一个争论议题。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李恩富在毕业前已经确立了自己作为作家和演说家的地位,他一直致力于温和、友善地向美国观众介绍中国文化风俗,但他的毕业典礼演讲却风格迥异,他痛斥美国的种族主义和对华人的偏见,他为华人移民全力辩护。《Hartford Courant》曾报道说: “来自中国香山的Yan Phou Lee的演讲非常精彩,多次被响亮而持久的掌声打断,这在毕业典礼演讲中并不多见。他非常自由地表达思想,让听众了解到 “中国问题” 中国方面的叙述,让耶鲁精英及制定政策的政府官员,不得不细心倾听。” 当时的一位听众,1856年耶鲁毕业的纽约政治家、后来的参议员 Chauncey Depew ,开玩笑说:“今天早上在中心教堂,我听了包括 Yan Phou Lee在内的十几个人的演讲,我得出的结论是,华人必须离开,我们无法与他们竞争。”
26 岁的李恩富,毕业典礼一周后,与纽黑文的一位富家女喜结连理,迎来了人生的巅峰——耶鲁大学刚刚毕业、秋季将入读研究生院;新书出版;拥有至爱亲朋。
李恩富是如何与24岁的Elizabeth Maude Jerome相识相恋的,记录并不多,但从中学到大学,李恩富已在纽黑文生活了多年,他们可能在教堂或其他社交场合有过交集。Elizabeth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座城市的创立之初,该家族在当地拥有土地等资产,她是父母唯一幸存的孩子。当时的八卦报纸预估她的遗产将在65,000到100,000美元之间——约合今天的200到300万美元之间。
婚礼在新娘家举行。当时是耶鲁校董的著名牧师Joseph Twichell主持了仪式,嘉宾包括一群耶鲁大学教授和容闳。全国各地的报纸都在报道这桩婚事,报道中有赞美、有好奇,也有低级的挑逗,漫不经心地透露着对华人的嘲讽。这对新人去罗德岛州的手表山(Watch Hill, Rhode Island)度蜜月,但报纸报道说,他们缩短了行程,因为“每当出外散步时,他们都会被数百双好奇的眼睛盯着。”
100 多年后的今天,白人女与亚裔男的组合依然不多,但已不再那么珍稀,种族之间相互认同相互融合的脚步,藉由勇敢的先驱们的足迹,无论快慢,总还是在向前迈进。
到1889年底,他们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姐姐Jennie和弟弟Gilbert。一年前,李恩富中断研究生学业,接受了一位耶鲁同学在旧金山的家族银行的职位。Elizabeth曾随夫短暂移居旧金山,但很快就又回到了纽黑文。1890年,李恩富因病回到纽黑文的家中。就诊的医生委婉地表达说李恩富患有一种永远无法治愈的性病,并说和李恩富生活在一起,Elizabeth不再安全。
那年5月,Elizabeth以不忠为由起诉离婚,李恩富在信中向牧师Joseph Twichell表示不想在法庭上展示家丑,所以他没有对诉讼提出任何异议。他对《纽约晚报》说,诸多麻烦的根源,来自憎恨他的岳母,岳母视他为“毒瘤”。他们短暂的婚姻,在媒体轰轰烈烈的关注下缔结,也在媒体轰轰烈烈的关注下瓦解。离婚后,李恩富和他纽黑文的家几乎完全断绝了联系。Elizabeth恢复使用了婚前的姓氏,两个孩子随后也改随母姓。Elizabeth及家人竭尽全力将父亲的痕迹从两个孩子的生活中抹去,但他们的外貌无法改变,因为外貌,他们被同龄人冷落。“我们经常自己玩儿”,Jennie后来接受采访时说,“但无论如何,我们对种族、文化事宜比其他人更敏感、更关心。”
弟弟1910 年耶鲁大学电气工程专业毕业,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自愿加入美国空军成为一名中尉,年纪轻轻就在法国上空的空战中丧生。母亲和姐姐亲赴法国,将他的灵柩接回纽黑文安葬。
那时耶鲁大学还不招女生。姐姐曼荷莲女子学院(Mount Holyoke College)毕业后,在纽黑文公立图书馆任艺术馆员长达35年。除上大学那4年外,她一直陪伴着母亲,和母亲一起住在纽黑文的家中。1939年母亲去世后,她独自生活在那里,直到1979年91岁时去世。母亲没有再嫁,她也终身未婚。
那个年代,敢于与华人相恋结婚的白人富家女,应该是寥若晨星吧?Elizabeth应该不是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庸常女子吧?她也许有着敢做敢为、特立独行的个性,那么,她悲戚命运的主导因素,应该归咎于她自身的个性?还是周遭对她婚姻的不容?或者是李恩富私生活真的不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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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起与丑闻相伴的离婚案,让李恩富进一步感受到了怀疑、歧视与排斥,也让他失去了过去17年来在纽黑文、在新英格兰积累起来的根基与人脉。他不得不离开是非之地,在接下来的10余年间,他东闯西荡,做过五花八门的工作,无疑,那些怀疑、歧视与排斥一直跟随着他。
他在纽约主办过一份主日学期刊;在纽约法庭担任过口译员;在特拉华州(Delaware)经营过一个蔬菜农场;有过一家乡村商店;在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上做过算命先生(如果一家报纸的报道可信的话);为圣路易斯邮报(St. Louis Post)写过关于黑帮从事番摊赌博的报道;在北卡罗来纳州威尔明顿(Wilmington, North Carolina)的一所华人学校担任过助理;在南方讲过学;在范德比尔特医学院(Vanderbilt University,Tennessee)短暂上过学;分别在1897年田纳西百年博览会和1899年费城国家出口博览会上主持过中国展。
李恩富在田纳西州遇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Sophie Florence Bolles,他们1897年结婚,婚后育有两个儿子,Clarence Vaille Lee和Louis Emerson Lee。1904年,他们全家到新泽西州北部定居。
李恩富曾在新泽西州的两家小镇报纸担任编辑,并在唐人街经营家禽生意多年。1920年代,他是《美国银行家》杂志(American Banker magazine)的执行编辑。谈到这份工作,李恩富在耶鲁毕业50年的同学聚会交流文件上写道,“尽我最大努力使它成为一本好的金融杂志”,当他1927年回国前辞职时,出版社为表彰他的工作,奖给他一块名表。
李恩富的第二个婚姻持续了30年。“但这也不能说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婚姻”,他的孙女Penny Winfield说,“奶奶可能不是很贤惠的女人,而爷爷来这里时年纪太小,虽然他与他的美国寄宿家庭关系密切,但我认为他一直没有获得建立亲密关系的人际交往能力。”他的曾孙Ben Lee觉得,曾祖可能一直都没有找到家的感觉。
婚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东西,导致婚姻或成功或失败的因素,可谓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而他华人的身份,是否与他第一个婚姻一样,也是一个主要因素呢?
李恩富曾用自嘲的语气暗示过他对现状的不满,也许正是这种不满,最终导致了他在65岁那年离开家人,只身海归,虽然在1894年的采访中他说过,“至于未来的计划,我已经学会了不做任何计划。我的座右铭是,‘不期望,就不失望’”。这个座右铭,表露的是怎样的无奈!生而为人、人生在世,忙忙碌碌、寻寻觅觅,谁能真正“躺平”去接受“生命是一场虚无”之类的哲学?谁能彻底摆脱“期望”、“失望”之类的情感?于家于国,究竟是怎样的失望,才能让在美开枝散叶的他,把花甲之躯,投向当年拼命逃离的土地?那时的那片土地,加之他的年龄,他的回归,应该不是今天海归的淘金之举吧?他两度义无反顾地去国别亲,两度与白人女子跨族联姻,他为自己找到了基督信仰,他的回归,又有多少成分是基于“叶落归根”的中国传统观念?
回国后,他先在广东教授英语,后来于1931至1937年间在广州编辑《广州公报》的英文版。1938年,日军开始轰炸广东。1938年3月29日,李恩富最后一次与耶鲁同学交流时写道:“我们这里发生了战争,惨无人道、野蛮、残酷的战争。日本轰炸机每天都会袭击这座城市——有时一天袭击3、4次,人们为活命殚精竭虑,无暇顾及其他。”李恩富美国的子女1938年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此后便杳无音讯。家人推测他在轰炸中丧生,但他横尸何处,一直是个迷。
李恩富,耶鲁优秀毕业生,他的生命,由充满希望的开始,经过一个尴尬、沮丧的过程,最后消失于无影无形。作为一名没有国籍的公民,究竟何处是他魂灵的安息之地?也许他安息在中美之间、一个华裔美国人既无法完全融入又不能彻底逃离的独特之域。
附录:李恩富与第二任妻子的后代
李恩富与第二任妻子Sophie所生的两个儿子在新泽西州长大。大儿子Clarence毕业于美国海军学院(位于Annapolis, Maryland)。1920至1930年代,他在太平洋和巴拿马运河区服役,后来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回到Annapolis,在那里教授天文导航直至退休。他于 1983 年去世。
小儿子Louis1927年毕业于耶鲁大学工程专业,毕业后在纽约长岛从事建筑业。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军服役后,他及家人搬到康涅狄格州的新迦南(New Canaan, Connecticut)定居,后来创办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于1989年去世。
Clarence和Louis的生活并没有躲过种族歧视。在Clarence的大学毕业年鉴(yearbook)中,他的昵称是一个种族污辱词。1938年在加州圣地亚哥海军服役时,他不得不与白人未婚妻Virginia去亚利桑那州注册结婚,因为当时在加州异族通婚非法;Louis夫妇曾试图加入新迦南乡村俱乐部(New Canaan Country Club),但因亚裔身份被拒。
Clarence和妻子育有一子,名为Russell Vaille Lee,2020年去世。
Louis和妻子育有一儿一女,他俩在成长过程中对他们的华裔血统毫不知情。儿子Richard V. Lee耶鲁大学1960年本科毕业,1964年医学院毕业,是布法罗大学医学院教授、内科专家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 School of Medicine and Biomedical Sciences) 。1980年代他随一个医学代表团访问中国,同行的有他的妻子Susan和他们的儿子Matthew和Ben。这次旅行激发了Richard对祖父和“中国留美幼童” 项目的兴趣,在他的努力下,2003年李恩富《我在中国的童年》一书再版发行。他还建立了一个交流项目,让他的医学院学生去北京短期实习。Richard于2013年去世。女儿Penny Winfield有三个孩子和两个孙子。
Richard的大儿子Matthew Vaille Lee 1989年毕业于乔治城大学国际关系专业 (Georgetown University,International Relations) ,曾先后任法新社 (Agence France-Presse) 驻柬埔寨金边分社通讯记者、驻肯尼亚东非分社副社长,目前是美联社驻国务院记者和外交作家(State Department correspondent and diplomatic writer at Associated Press)。自1999年以来他随每一位国务卿出访,从120多个国家报道美国不断变化的国际事务和外交政策。
Richard的小儿子Ben Lee1992年耶鲁大学本科毕业、1999年东亚研究专业硕士毕业,成为家族的第4代耶鲁毕业生。他1980年代随父访问中国后开始学习中文,本科毕业后通过耶鲁的中国项目前往中国教授英语,后又回到耶鲁攻读硕士。他在美国的私立学校任教多年,5年前被聘为上海美国学校浦东校区的高中部校长。
https://yalealumnimagazine.com/articles/5324-yan-phou-lee
本文故事主要来自此文。感谢原作者 Mark Alden Branch 授权编译使用他的文章及照片。其他照片来自网络。
2021年7月于Bos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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