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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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五点我准时去咖啡馆打工。晚班工作人员还是小童、小叶和
我三个人。我八点钟走,小叶干到十二点,小童一直干到次日凌晨才
收班。小童白天睡觉,经常逃课,居然也平稳地升到大二,真是让人
瞠目。小童说,他读书之所以一路绿灯就是因为他花很多时间调查老
师们的教学习惯和声誉。比如,某师专抓作弊,号称四大名捕,他的
课就不能选。某师改卷子太严,动不动就给不及格,不选。某师爱查
考勤,不选。某师没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选。最好是这种老师,
第一堂课就告诉大家:同学们,我这门课,想得八十五分难,想不及
格也难。

    咖啡馆打工千不好万不好,有一样好,那就是练口语。虽然总说
那么几句,说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欢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闲
时间,只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钟没人管你。小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也喜欢聊天。

    今天咖啡馆里有一群英国人,机会难得,我和小童乘机大练口语。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银台前忙碌,快到八点时,小叶
忽然走过来对我说:“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久没见到谁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说。

    自从那天争执之后,小叶从不主动和我说话。小童说,她在等着
我主动示好,言下之意,我当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一个台阶下,不然会
很失面子。可是,我从没有给过她这个台阶。小叶并不想理我,她的
脑子里全是单相思,没有心情理会这个咖啡馆里的任何一个打工仔。
如果她真的来理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她要知道沥川的消息。

    “你近来见过他吗?”她问。

    “没有。”我说,“听说他生病了。”

    她失声道:“哦!什么病?”

    “肺炎。”自己心情不好,懒得防犯别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不是说,你没见过他吗?”

    “Email。”

    “能给我吗?”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如果说不,她一
定会掐死我的。

    我写给了她。我不介意,是因为我想小叶是书香门第,不会这样
莫名其妙地去给陌生人写信。

    “谢谢哦。上次喝咖啡时他把一个笔记本忘在这里了。我问问他
什么时候方便来取。”

    无语。恋爱中的女人是充满智慧的。

    收工后我换了衣服出来,夜风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气,地上结
着薄冰。我穿着件鸭鸭牌羽绒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来对付三九天
气的。来北京前我买了这件袄子御寒,商店里没有小号,也没有中号,
只剩这一件大号,五折,我就买了。现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荡荡把整
个人都埋了进去,就算把书包背在大衣里面也没人看得出来。

    我依然到车站等车,车不来,我依然坐在那个冰冷的铁板凳上背
单词。坐了不到五分钟,一辆车嘎的一声刹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
我:“小秋。”

    我抬头,看见了沥川的SUV。我从没认真地打量过沥川的车,一
来我对车的知识有限,二来,他的车总在黑夜出现,不是那么容易看
清楚。隔着候车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脑袋,逡巡不前。一切都
是那样的不真实。我怀疑我在做梦,生怕一道风吹来,这个情景就消
失不见。真的是沥川吗?沥川不是在医院吗?他跳下车,拄着手杖,
替我打开车门。仿佛刚从某个宴会回来,他穿着一件纯黑的风衣,里
面是笔挺的碳色西装,考究的绿纹领带,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香水
味。他习惯性地替我系上安全带,问:“冷吗?”

    “不冷。”

    他关上车门,开足暖气,发动汽车。

    在那么多次激情之后,一个多月没见了吧。他仍是那么完美,那
么英俊,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的脸都令我方寸大乱。

    “生我的气了?”他问。

    我不吭声。

    “就算生气也不能这么在Email里骂我吧?”他冷笑,“好歹我
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学越地道了,从小到大都没人这
么骂过我。”

    在他说“no means no”的时候,我回了他两个字,骂人的。

    “停车,让我下去。”我恼羞成怒。

    “脾气还挺大。”他在一旁笑了,眼神充满了捉弄。然后不理我,
把车开得飞快。

    “停车!不然我报警了!”

    “手机在这,打110吧。”他把手机扔给我,继续往前开。我郁
闷地看着他,只得做罢。不到十五分钟,车开到了学校。沥川跳下车,
打开我的车门。虽然他有很强的平衡能力,可是残疾的身躯看上去十
分无助。我的心一下子软掉了,轻声说:“怎么这就出院了,是给我
骂出来的吧?”

    “没出院,我溜出来的。”他把书包扔给我。

    “欸,不过就骂你一句,犯不着从医院里气得出来找我算账吧?”

    “说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他猛地一把将我拉到他面
前。

    我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中,喃喃地说:“知不知道人家多
么担心你……”

    “对不起,”他用力地搂了我一下,“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照
顾自己,此外还有护士。”

    “我再也不胡闹了,我发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样寻找他颈
上的动脉,然后用力地吻过去。他垂下头来吻我的脸,清冷甜美的气
息交错在我面前:“干嘛穿这么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装下两个你?”

    “就喜欢大,大得舒服。”我伸手进他的风衣,去抚摸他的背,
“这里有伤吗?痛吗?”

    “没事。”他低声说,“别乱摸,好不好?”我想起刚才发的誓,
抽回手,替他系好风衣的带子。

    “晚上做什么?”他问。

    “到图书馆去研究你给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么多,好些地
方我都不明白。”

    “什么地方不明白,”他说,“趁我在这儿,讲给你听,不是更
好吗?”

    “那你陪我去图书馆,好不好?”我挽着他的手臂,低声央求。
其实我知道沥川不爱去人多的公共之处,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可是,
他好不易现身,我可不想他立即离开我。

    果然,他迟疑一下:“我走路跛得厉害,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用义肢走路那么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脱
口而出,随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沥川非常爱惜仪容,在正式场合
从来打扮得一丝不苟。他又是个完美主义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条腿,
终生残废,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图书馆的二楼和三楼都是自习室,几百张桌子放在一个大厅里。
几百个人坐在里面看书。沥川若是进去,绝对会引起关注。我带着他
去了一楼的报刊阅览室,那里人少,比较冷清。

    我们找到一个位子,沥川接过我脱下的羽绒衣,挂在一边,然后
脱下风衣。我从书包里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笔记本,和
他一起坐下来,他看看我准备的一大摞资料,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对了,期中考试考得怎样?”

    天,他还记得这个。

    “平均分九十,离目标还差五分。再努把力,奖学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谈谈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么说?”

    “冠词。”

    “在概念的前面不用加冠词。比如你说space,你说time,你
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词。”

    “哦。”

    “还有这里,朝代前面要有冠词。”

    “都学过,怎么就是不记得。”

    “还有,写proposal的一个原则,不要说这么做对你会有何好
处。要说这么做对别人、对学校、对学校的声誉会有什么好处。”接
下来,他给我讲为什么他要那么改,一处一处地讲,讲了整整两个小
时。沥川的记忆力真强,很复杂很长的单词,从来不拼错。

    最后,我觉得他再这么讲下去,会疲惫不堪,便说:“太晚了,
我们走吧。”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没了。彻底听明白了。哥哥你太强大了。——这就是母语的好
处。”

    他忍俊不禁:“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在瑞士长大,在法语区度
过童年,在德语区上中学,我的母语是法语和德语。”

    我赶紧奉承:“沥川,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站起来,替我拿来羽绒衣,看着我穿好,然后才穿上风衣。我
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又回到校长楼——他停车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吗?”他问。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医院好吗?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按摩,
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强,不怕传染,真的。”我涎皮涎脸地说。

    “不用了,”他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我给你买了一个
手机,有空给我打电话。”

    “医院里不是屏蔽信号?”

    “我明天出院。”

    “好的。……快上车吧。”我说。

    “我先送你回寝室。”

    地上到处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条腿摔坏了,
可怎么办。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复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说,“地上这么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寝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觉得我今天神色飞
扬,不比寻常。

    “哎,你终于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安安观察我的脸,
“可喜可贺!”

    我洗了把脸,溜出门外的楼梯口给沥川打电话,三秒之内他就接
了:“Hi.”

    “到医院了?”

    “快到了。”

    “为什么是粉红色的?”

    “什么粉红色?”

    “手机的颜色。”

    “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粉色。”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你只有十七岁。”

    “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点也不老。谢谢哦,我好喜欢的!”我甜蜜蜜地
叫他,欢欢喜喜地收线。

    第二天是个大好的晴天。课程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在备考,我也
不例外,七点一到就起床,泡杯浓茶就去图书馆。笔直的长窗,温暖
的阳光,我摊开书本,复习课本和笔记,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图书馆吃饭,手机响了,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我,沥川。”

    “沥川?你出院了?”

    “总算出来了。这医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快整死我了。”他说,
“今天下午,你能帮我个忙吗?”

    “帮什么忙,说吧。”

    “我有个朋友今天开画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去没问题,只是我不懂绘画,站在那里会不会显得很白痴?”

    “不不不,是这样。我也不想去,但和他关系不错,推不掉。画
廊四点钟开张,新闻界的人也会来。他要我准时去捧场,七点钟有酒
会,他希望我参加酒会。”

    “也就是说,咱们要在那里待至少四个小时。”

    “如果你来帮忙,我就不用待四个小时了。”

    “是吗?怎么个帮法?”

    “咱们四点钟去,一个小时之后,你说你头昏,咱们就出来了。”

    “头昏?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没问题,沥川。画展有着装要求吗?夜礼服之类。”

    “有,要正式晚装。”

    “那好,演戏的事儿我干,道具的钱你出。”

    “吃饭了吗?”

    “没有。”

    “等着我,我来接你。先吃饭,然后去买衣服。”

    “我在校门口等你吧,正好要去校门口寄信呢。”

    二十分钟后,沥川开车来接我。他身着一套纯黑的西装,黑色衬
衣,紫色领带,显得身段修长,优雅得体,再配上他那张迷人的脸,
简直无懈可击的完美。我想,这样一个人,只有一条腿,又刚从医院
出来,都不能打动那个画家,让他在画廊里少待一会儿。我肩上的担
子实在很重。

    沥川问我想不想去吃云南菜,我说,我愿意陪他吃寿司。他带我
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爱吃生鱼片,我爱吃照烧鸡块。我问他忙不,
他说忙的事情都在医院做完了,还提前交了工。之后我们去了一家服
装店,名字不知是法文还是意大利文。沥川坐在一旁看杂志,我去试
晚装,试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问沥川:“怎么办?”

    沥川作势要带我走,女老板说,“这位小姐的身材实在太小,如
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去二楼‘青少部’看看。”

    沥川眉头一挑,说:“您怎么不早说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给我选了一件纯黑的连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丝,我穿上
一试,合身不说,竟还显出几分性感。这是什么时代,连少女服装都
做成这样。沥川半笑不笑地看着我,做了个OK的手势,女老板趁势
给我配好纹胸、手袋、鞋子。末了,沥川拿出信用卡,对我说:“知
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说:“什么?”

    “你做决定特别快。换上别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
服。”

    “你是不是给别的女人挑过衣服?”趁女老板去划卡,我小声说。

    “我看上去很像处男吗?”

    我在车上画好妆,自己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汽车驶入一个窄巷,
沥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现一座豪华的大楼。我们在
大门下车,他把钥匙交给保安,保安替他将汽车开入车库。

    “你朋友的画是什么风格?”又不是奥斯卡颁奖大会,怎么我觉
得有些紧张。

    “哦,他是Pomo。”见我不解,他又说:“Postmodern,
后现代风格。”

    我对前现代都一无所知,又何况后现代乎。

    “你什么也不用说。”他安慰我,“只管假装看画,无聊了就吃
牛肉干。”

    上车前,他给我买了一袋牛肉干——我最喜欢的零食,塞在新买
的手袋里。一路上沥川都说我还是小女孩子,因为我喜欢一切闪闪发
光的东西。那只手袋上饰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这不合适吧。”我说。

    “怕什么,这是后现代画廊。”他拄着手杖,专心走路。我则把
头抬得笔直,跟在他身边。

    画廊的门口已站着一排人。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快步迎过
来:“沥川!”

    “没迟到吧。”沥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绍我:“这位是谢小秋小
姐,大学生。这位是江横溪先生,知名画家。”

    我们握手,问好。

    江横溪的身边站着他的太太,一位年轻的女士,面孔惊艳,头发
高高挽起,一丝不乱,神态高贵。

    “季连,”沥川伸手过去:“好久不见。”

    两人握了手,沥川介绍说:“这位是叶季连女士,国画家。”

    “幸会。”我说。

    “幸会。”叶季连笑着过来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里上大
学?”

    “S师大。”

    沥川咳嗽了一声,连忙抱歉,叶季连立即说:“沥川,我们给你
准备了休息室,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吗?”

    “谢谢,不用。”

    这时又来了一个中年人,装着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叶
季连忙说:“我来介绍:这位是韩子虚先生,紫草画廊的老板,知名
画家,古玉专家。”

    这是什么年头,怎么这里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后叶季连介绍沥川:“这位是王沥川先生,CGP Architects
总裁,建筑设计师,哈佛建筑系高材生,去年法国AS-4建筑设计大
奖得主。他手上现有二十多个在中国的设计项目。沥川,需要我顺便
介绍一下令尊和令兄吗?”

    沥川摇头:“不用了。”
我挽着沥川的手臂,走向画廊左侧的来宾签到处。沥川龙飞凤舞地签
上自己的名字。我细看了几眼,一个字母也没认出来,只得签上我
的“小名”,小得像蚂蚁,紧紧贴在他名字的下端。

    他扭头看我:“字写得那么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嘛。”

    “再签一次行吗?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名字有后缀。”

    我又签了一个大的,帽子一般盖在上面:“这样可以吗?”

    他莞尔:“可以了。”

    “王先生,画廊后厅有专门为您安排的休息室。”负责接待的女
生细声细气地说,显然有人事先交待过她,“出这道门往左就是。”

    “谢谢。”沥川把我手上的签字笔一放,问:“挂衣间在哪儿?”

    “哦,就在这里。”女生笑盈盈地说,她不敢看沥川,却是满面通
红。

    沥川替我脱下大衣,连同他的风衣一并交给她。女生似乎陷入花痴,
拿着风衣半天没动,蓦地,不好意思地笑了,递给沥川一个纸牌:“凭
这个取衣服,请拿好。”

    画廊的灯光不明不暗,幽幽的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四壁悬着油画。
当中是几个古典风格的隔窗。后现代的绘画,摆放在纯粹古典园林风格
的画廊里,显得很别致。

    “喜欢这些画吗?”沥川在一旁问。

    “不大喜欢,也看不懂。”我说,“不过这画廊的设计倒挺别致,
我很喜欢。”

    我看见他脸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设计的?”

    “不然人家为什么请我来?”

    “那么,王大建筑师,你是属于什么风格?”

    “自然主义。尽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庄子那样?”

    “哦,你也知道庄子?”他有吃惊,“庄子是我最喜欢的哲学家。”

    “沥川,你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笑,“跟我谈庄子,是不
是有点奢侈?”

    “庄子在国外也很有名,各种语言的译本都有。我读过法文本,上
大学还特地选过这门课呢。可惜教授是华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后我还
是一知半解。不过,你也不是中文系的,关于庄子的知识,咱们应当是
半斤对八两吧?”

    “我父亲热爱古典文学,是庄子哲学的实践者。他向往自然,所以
从城市来到农村。我们家不用电话,不装电视,连自行车都不买。我爸
从小就告诉我,走路、跑步比什么都好。不过,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
没有自行车,我们求外公掏腰包;没有电视,我们攒零花钱逛录相厅。”

    他很吃惊:“是吗?你父亲拒绝现代文明?”

    “我父亲说,现代和古代没有本质的区别。”

    “嗯,发人深省。”沥川看着我,脸上有笑,意味深长。除了长着
一张华人的脸,沥川从很多方面可以说是个十足的外国人。我们之间居
然还有相同的兴趣,真是令人惊讶。

    画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进来了很多美院的学生。叶季连几次忙里
偷闲地过来和我们搭话,还说以后有空约我去逛街。我以为女画家都很
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随和,不禁有点喜欢她。

    我偷偷看表,才过了十分钟,问沥川:“站了那么久,累不累?”

    “不累。”他虽带着手杖,其实站立的时候很少真正依赖它。

    “哎,我觉得,其实这个画廊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不大像画
家。”我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是吗?”随着我目光,沥川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国字脸,胸
口别着一只钢笔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后,他好像找到了
他想找的人,然后,他笔直地向我们走来。

    彼时,我们正和一群美院的学生们站在一起,想尽快把时间耗掉。
他们在那里大谈康定斯基,我们假装在听。

    “请问,您是王总吗?”那个中年男子说。

    沥川微怔,继而说:“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沥川先生。”

    “我是。”

    那人递上一张名片:“东风第三玻璃厂厂长,姓许。”

    我纳闷,怎么玻璃厂的厂长也到后现代画廊里来了?

    “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总是香榭大厦、万科鑫城和龙岗酒店的主设计师,对吗?”

    沥川迟疑了一下,点头:“嗯。”

    “我们厂是资深的国营大型企业,可以生产这三个项目所需的双层
呼吸式玻璃幕墙。”

    “这个……我只负责建筑和园林景观设计。您应当和施工部门打交
道。”

    “我们查过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意味着您既是建筑师也是工
程师。如果您说为达到设计效果需要某种建材,施工单位非买不可。”

    沥川不动声色:“这种玻璃幕墙目前国内确有几家工厂生产,不过
我们一般是从欧洲进口。”

    “王总,我们厂能够生产出达标的幕墙,在价格、安装方面,您可
以替房产商省下不少钱。此外还可获得支持本地工业的美名。何乐而不
为?”

    “外层玻璃的生产贵厂可能不成问题,可是,内层玻璃的Low-E涂
料只怕不容易过关吧。此外,幕墙的安装技术难度也很大,要和暖通系
统对接良好,我们通常是请瑞士专业安装咨询公司来负责。”

    “事在人为。我们厂具备建筑幕墙专项设计甲级资质和建筑幕墙工
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且有两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墙施工业绩。此外,
我们特地重金从瑞士请来了安装顾问。”

    “哪一位顾问?”沥川问。

    “密林公司的安鲁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个电话。”沥川掏出手机拔号,然后,他说了近五
分钟的法语才收线。

    “是安鲁斯让你来找我的?”沥川说,“这算走后门吧?”

    “我有三千职工,有足够的生产能力,只是没有足够的订单。三千
职工,外加家属,一万多人。嗷嗷待哺。”

    沥川没听懂那个成语,看着我,我用英文说:“就是等您救命的意
思。”

    “许先生,您对您的工人负责,我对我的项目负责,各司其职,您
说呢?这不是演电视剧,别跟我来苦情戏好吗?”

    我傻眼了。说这人不会中文吧,该叫板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含糊。

    “王总,您不大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不同就
是,我们的文化讲感情,讲人情,讲交情。”许厂长不卑不亢。

    沥川用英文问我:“这是你们的文化吗?”

    我说:“算是一面吧。这位厂长显然很有和资本家斗争的经验。”

    “资本家?”沥川眉头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也就是你的阶级本质。”我补充,仍用英文,旗帜鲜明、坚定不
移地站在祖国同胞的一边。沥川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忽然问道:“许
厂长,你们的玻璃幕墙对应的是什么空调系统?”

    “AVA系统,节能、环保、健康、舒适。王总,我不指望您现在拍
板,只希望您能抽空到我们厂来看一看生产情况和样品。”

    “您的工厂在哪里?”

    “沈阳。”

    沥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您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细谈,好吗?
这是我的电话,具体时间请您先和秘书小姐预约一下。”他写给他一个
电话号码。

    那位厂长接过纸条,很严肃的握了握他的手:“好的,谢谢您给我
们厂这个机会。”

    “不客气。”

    厂长迅速告辞了。

    趁这个机会,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看见沥川正与江横溪及夫
人说话。我没有过去打扰,独自站在画廊的一角假装看画。学校明天考
听力和口语,我在心中默诵单词。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到我的身边,问:“小姐很喜欢这幅画吗?—
—我看你在它面前站了很久?”

    我转身,说话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书生面容,清峻,
优雅,只是发型有点怪,有点放荡不羁。

    “姓李。”他递上名片。

    我扫了一眼,是位画家,我笑了笑,抬头寻找沥川,希望他过来救
我。沥川倒是离我很近,只是背对着我,和江横溪夫妇谈得正欢。

    “是啊,”我作深沉状,“挺喜欢的。”

    “那么,依小姐看,这画的主题是什么?”他继续问,显得很感兴
趣,很想听我谈一谈的样子。

    我连忙仔细看那幅绘画。充满了复杂散乱的线条,线条是由细小的
文字组成的,隐约看去是张人脸,不过,脸上的五官是女人的身体。我
一向自许想象力丰富,但奇怪的构图还是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这是一张人的脸。”废话。

    画家迷惑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只好继续说:

    ——“人的脸……是公共的,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可是吧,这脸又和身体重合……嗯……身体……是隐藏的,有
欲望的,不可见的……”

    ——“所以这张和身体重合的脸,意味着欲望由隐藏变成了公开。”
“很有意思,请说下去?”画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可我觉得,再这么
忽悠下去,我要露馅了,于是我只好反问:“这些由文字组成的杂乱线
条象征着什么呢?文字的象征是什么呢?”

    “语言?”他试探地回答,“声音、符号、文本、口头、非正式传
播……”

    “所以……后现代的欲望要通过文本来获得满足,而不是感官。”
我说。

    “比如?”画家仍然很迷惑。

    “比如短信、博客、电子邮件……你不觉得承载它们的手机、电脑
正在逐渐变成我们身上的一个不可惑缺的器官吗?”

    画家恍然而悟:“有道理!我正是这幅画的作者,您的理解对我有
诸多启发。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么大胆的分析了。请问您有
电话号码吗?有空的时候,可以请您喝杯咖啡聊聊绘画吗?”

    一只手掰过我的肩,沥川施施然挤进来说:“没有,她还是学生,
没有电话号码。”

    画家不满地看了沥川一眼,觉得他过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很没礼貌。
不理睬沥川,继续指着旁边的一幅画说:“小姐,那幅画也是我画的,
可以听听你的高见吗?”

    我将目光移过去,只看见一团鲜红夺目的油彩,红的像血。当中几
条枝状细线,深红色的,像血管一样扩张着。

    我赶紧低下头,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沥川。

    我想保持镇定,但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在说:“沥川,带我
离开这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的沙发上。嘴里甜甜,好
像喝了糖水一般。沥川坐在身边握着我手。

    “想喝水吗?”他问。

    我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你有晕血症?”

    “不严重。”我缓缓地呼吸。

    “可是,你还看恐怖片……”

    “我以为那样可以治好。”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晕吗?”他好奇起来。

    “我专晕人家的血,看见自己的血反而不晕。”

    我想坐起来,他按住我,“再躺一会儿。”然后继续好奇:“你是
天生就这样,还是有什么心理因素?”

    “我妈生我弟时,大出血而死。”我说,“当时我在她身边。”

    “你们医院生孩子允许小孩在现场观看?”

    “没在医院,是在我家。我弟早产,乡下医疗条件差,等送到医院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妈自己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临死前还问我喜不
喜欢我弟弟。”

    沥川没有说话,一直摸着我的脸和头发:“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很
早就去世了。车祸。”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这样和你说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筑设计师,对不
对?”

    “对啊。”

    “再往下听你就得嫌烦了。”他说,“我哥也,我爸也是。我妈也
是。我叔叔也是。我爷爷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还想继续听我家人的职业吗?”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吗?”

    “也是。”

    “沥川,这个,你们家的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这样。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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