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故乡

告老不还乡,叶落难归根;从心所欲不逾矩,任尔东西南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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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故乡,历史上的文人墨客往往喜欢采用借喻的手法,如“心忆桑梓”,“柳岸向家山”,“试登绝顶望乡国”,以桑梓、家山、乡国等为故乡的雅称。

故乡是一个泛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只有在千里之外,逾年历岁,才称得上“故乡”。当年鲁迅的故乡在“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绍兴。唐朝诗人贺知章八十岁还乡时曾发出“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叹,与明朝礼部右侍郎崔桐的“白发还乡井”异曲同工。  

看了不少对离乡、思乡、怀乡、归乡的咏叹,总觉得人们对故乡若即若离,有一种说不明的陌生感。唐代诗人宋之问从泷州(今广东罗定县)遭贬之地逃归,途经汉江(襄阳汉水河段),曾写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鲁迅回到绍兴后也发现, “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过去几十年,我曾多次回到故乡,最大的感受也是陌生,且越来越陌生。心中思念的故乡似已成遥远的追忆。变化日积月累,原来的静谧和闲适已悄然让位给喧腾和忙碌。即使是几百年的古建筑也与时俱进,或涂脂抹粉,或戴上新的面纱。所谓修旧如旧,不过是商业驱动的一句口号。

在故乡每到一处,我都不得不学暗访的私家侦探,痴迷地仔细寻找往日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株老藤、一片旧瓦,甚至墙上一道多年未曾修补的划痕,都会引发一阵惊喜。曾去几十年前儿时居住的老屋寻旧,外观早已无法辨认,更不用说室内的装饰。虽“不敢问来人”,但可以想象新主人内装修的大刀阔斧。依稀能够唤起一丝回忆的只有大门外一块破旧的门牌号码。没有主管部门的统一号令,谁都不会关心更换门牌。时过境迁,旧物难寻、风景不再是常有的事,更多的是未曾谋面的新人新事或无法辨认的改头换面,怎能没有陌生感?难怪对回乡的贺知章来说,“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但凡有回故乡经历的人恐怕都有类似的感受。

离乡久远,对故乡的记忆却停留在几十年前,头脑中原来对故乡的印象不免与现实脱节。但故乡外表的变化只是造成陌生感的浅层原因,更深刻的来源是距离和时间导致观念的变化。不同的地方生活习惯各异,待人接物也千差万别。在他乡住久了,往往会潜移默化地融入异地的生活,做事做人都会适变从宜,甚至颠覆旧念。距离越远,时间越久,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强烈。

鲁迅回乡后发现乡亲们仍然封闭落后、愚昧守旧,不禁五味杂陈,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但最让他震惊的是,儿时的玩伴闰土在见面时竟卑微地喊了他一声 “老爷!……” 。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人杰地灵,风景独好,但他在1934年回乡探母后感叹道, “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乃至今天,那里的古城景点早已成为摇钱树,拉客、宰客之风盛行,近年来口碑惨跌。沈从文如天上有知,看到故乡铜臭熏天的景象恐怕更为失望。

成名后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在回到故乡小镇马孔多后也惊讶地发现:“我的故乡仍是个尘土飞扬的村庄,到处弥漫着死人的寂寞。……唯有最后一棵香蕉树为之作证。”

景物和观念的变化纵然使归乡者怅然若失,但从根本上颠覆乡情的是人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回乡的保留节目不外省亲会友,围炉叙话,承欢长辈膝下,四方宾客盈门。随着时间的流逝,亲人故友相继离去,“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住稀”。试想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不论是大城市热闹的街头,还是农村流水潺潺的小河边,熟识的人越来越少,睹物思情,悲从中来,难免生出“独在‘故乡’为异客”之感。

故乡仍然是故乡,但你在故乡的人生已经被连根拔起,往事成烟,盛宴不再。有人说,回不去的是故乡。回到故乡,只宜旁观,不敢近窥。王鼎钧先生说得好,故乡离得越远才越真实,闭目不见才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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