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滩,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写我真情,写我本意。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留下一点痕迹供后代们借鉴,让他们了解,原来我们这一代是怎样地生活,怎样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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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了,人们从饭厅大门鱼贯而出。“大李挺积极的哈。什么事来了他都带头。”沈胖挨着萧水自言自语地嘀咕。萧水不接话茬,两人沉默着随人流来到篮球场。小蔡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捅了一下走在萧水前面的沈胖:“哎。你发现了不?张布没影了,听说被营部抓去办学习班呢。胭脂红也跟了去,不过,她是张布专案组成员。”

“怪不得这两天听不到猫头鹰叫,敢情升官了。”沈胖带有嫉妒的口气嘲弄道。

“哎,哥们儿。”小蔡肩膀贴近沈胖:“受蒙蔽了吗?”沈胖脸一沉,两眼瞪着小蔡:“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今儿个不高兴!”

小蔡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讨没趣,只好自圆:“咱就是随便问问。哥们儿嘛,不兴关心关心?”

沈胖冷着个脸,不搭理小蔡,自顾往前走。

萧水走在后面只听到小蔡说张布被抓,脑子就走了神,至于两人的争吵,压根儿就没听见。张布进学习班并不意外。满天红上调说明她不是“516”。唉,还是“逍遥派”好,早知如此干嘛拼死拼活在阶级斗争风口浪尖瞎折腾?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何苦呢?萧水暗地感叹到。正想到此,一抬头却见满天红站在土坝上向他暗示眼神。萧水会意随即向坝口走去。满天红从房子的另一面绕过来。

“胭脂红,你不是调到营部去了吗?”萧水问。

“我是回来拿点东西。”满天红匆匆回答:“你可别乱说,我告诉你,张布写了一大串名单,你小心点。我不多说了,明白哈。”说完推了萧水一把,转身向营房外走去。

萧水心事重重往回走,还没到宿舍门口,就听得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敢情你在家不煮饭,有老婆伺候是吧,连生个炉子都不会!”这是沈胖在斥训人。

“谁不会啦,这煤球不能一下子倒嘎许多,一点点来,火才烊嘛。”一位戏文系教师操着南方口音辩解道:“你这个样子搞,烟雾太多了。”

“又不是你出钱买,小气什么!我就瞧不惯你这上海德行!”

“你,你,这是什么话!上海人怎么啦?”老师气得声音直哆嗦:“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个样子!”

“啥样子?造反派样子!”

萧水急忙跑进屋,见沈胖扬着根发红的铁通条,正瞪着眼推搡那位戏文系教师。

萧水慌忙奔过去,握住沈胖那只拿通条的手。连声劝解:“别介,别介,都是好心,有什么好吵的?”

“你看……”

“好好好,大家冷静一下”萧水打断老师的话:“不就生个炉子吗?我来,我来。谁去拎壶水,等烧开了咱们沏杯茶消消火。”

老师气鼓鼓地拎着铁壶离去。萧水将沈胖按在炕上低声说:“你差点捅娄子,知道不知道?”

沈胖这才平静下来,眼睛看着别处:“我又不知怎么的,就想找个茬儿撒撒气。”

“撒气也得挑地方啊,等吃完晚饭咱俩出去兜兜。”萧水安慰他。

初冬的晚饭后,天色已黑,只有西边苇子头上还能看到一抹微光。小路白乎乎的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夜幕中,萧水和沈胖懒懒地顺着小路游荡,没有一点风,四周悄然无声。两人谁也不说话,也不想说话,就想让这沉寂洗涤一下纷乱的心灵。“516”的突然闯进,的确有点儿所料不及,中央的政策也令人摸不着头脑,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萧水吸了口新鲜空气,脑子转开来。说“516”没有,你不是在长安街看到了吗?中央红头文件也铁板钉钉子写着呢,你能否认?说它有,在哪儿?校园里压根儿就没听说过“516”这仨字儿。可没听过不等于没有。谁敢肯定有还是没有?工宣队没来前学校早已乱的像春秋战国,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发生,“516”算个啥?不就贴个标语么?咱们学校还有人烧毛主席像呢!不过干什么都得有个红线,总理可就是党中央啦,反总理就是反党中央!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沈胖说的也对,承认了,岂不成了反革命!那以后你还有好日子过?可是部队领导为什么说,你承认了就不是反革命了?这弯子是怎么绕的?费解呀。小蔡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真像他说的简单点儿,别解那弯弯绕。唉,这政策真像个刚摘下来没懒过的柿子,瞧着挺好看,吃起来涩哟!萧水望着悄无声息的苇子滩,忽然想到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也是这样的茫野,格里高利下马将步枪子弹扔到水沟里,孤身一人离去。当时觉得这结尾太草率了吧,没有一点英雄悲壮的情怀。可现在似乎琢磨出点儿味儿来,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写了。

一阵低沉而憨厚的笑声从远处的夜幕中传来,不用等近看,就知道那是区贤德。一会儿矮胖的黑影走近来,身旁还有位同学。

“哦,原来是你们俩个。”区贤德首先打招呼。萧水只得凑前:“区老师,也遛弯儿呢?”

“哎,见着同学苦恼,瞎聊聊。你们也出来散心?”

“没啥,就是消消食。”

“有烦心事吧?”区贤德不避讳,单刀直入:“我也正和范同学说呢。”

“说啥?”沈胖没好气地抢他:“敢情您在运动中忙着生小孩,没粘一屁股屎。”

“嘿嘿,我不怪罪你,小将们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谁都会不知怎么办好。咱们到底都是一个系的师生嘛。碰到难处,我也替你们着急。”区贤德向黑幽幽的路边醒了醒鼻子:“我们广东人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圈子,不会说客套话。我呢就是年纪大了些,有些经验可以和同学们交流交流。咱也不是摆谱,运动嘛比你们多经历过几次,知道该怎么走。最重要的就是紧跟着党,党要你干啥你就干啥……”

“我们什么时候没跟党走?”沈胖又打断区贤德的话。

“不是这个意思。”区贤德急忙解释:“我这大半辈子就一个经验,听党的话。咱们的一切都是党给的,哪有孩子不听母亲的话呢?别想那么多,听话,准没错。你看,唐一鸣为什么成了右派呢?他就是不听话,一根筋不转弯。党说向西,他非说向东也不错,和党对着干,结果烧锅炉烧到现在。”

区贤德呵呵笑了笑,换个口气:“其实解放军还是向着咱同学的,给那么好的政策,上哪儿去找啊?而且你们明白解放军的意思吗?你承认了就不是反革命了,也就是说,承认了你就是自己人了,就什么都没了嘛。跟我们一样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政策哟,别错过了机会。咱们都是聪明人,跟着党走没错呢?” 

沈胖和萧水不出声了,四只眼睛死盯着模模糊糊的芦苇,越往远处越看不清。

回营房,许是芦苇荡里受了凉,沈胖一杯热茶才落肚,肛门就一个劲儿的紧催。他急忙起身奔向营房后面的厕所。待他还没蹲稳“噗噗噗”的一串屎冲着茅坑灌下,犹如肚囊猛然撤了底盖,撒欢的放纵,五脏六腑顿时舒服许多。沈胖掏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男厕所比较大,一溜的茅坑倒是用水泥砌成,每个茅坑直通外面的粪坑。室内没有灯,全靠入口外一盏孤灯的余光透过房檐下长条小窗口射进来,昏昏暗暗勉强能分清厕所的布局。小便池在对面,黑呼呼的看不清,但尿骚味熏的你不禁泪流满面。有一人急急跑来,跨进厕所的粗粗喘气声非常熟悉,用不着看就知道这又是区贤德。区贤德没留意厕所里还有人,等他蹲下来歪头细看才辨认出旁边一样解大便者是沈胖。

“哎哟,又在这里见面了。”区贤德主动搭话。

沈胖抽口烟,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真的啊。”区贤德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帮子慢慢说:“咱们都是普通群众,什么事只能随大流,别和领导较劲儿。”话说到这儿,一个同学跑进来撒尿。两人默不作声当作专心上恭。学生一离开,区贤德重心移到左脚,压低声:“我劝你做个明白人。那时候乱得乌七八糟,什么事都会发生,万一张布他们为了显摆,开了一大名单,里面就有你,而你却蒙在鼓里,还嘴硬不承认,那你不就倒大霉啦?要是承认了呢,你就解放了,脱帽子了,和大家一样了,你还担心什么张布的大名单里有没有你?你说呢?这叫保险加保险。”

    沈胖把烟头扔进茅坑里沉思着,外面的芦苇哗哗响起,一股冷风从粪坑里倒灌上来,吹得沈胖屁股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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