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毛榉的冷暖色

安内特·冯·德罗斯特-徽尔斯霍夫(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1797-1848)是德国最著名的女诗人,但她的充满宗教情怀的诗歌很少被介绍到中国来,国人最熟悉的是她根据真实事件创作的生平的唯一一部中篇小说《犹太人的山毛榉》(the Jew’s Beech)。

你可以试着将其当成侦探小说来读,里面包含了各种哥特风格的元素,例如,以山毛榉为核心的森林深处恐怖的发现、不详的雷暴、离奇的死亡、谋杀、神秘的失踪、诡异的分身(doppelgängers)、扑朔迷离的真相……

小说以德国威斯特法伦州(Westphalia)贫困的 B村为背景,男主人公弗里德里希·默格尔 (Friedrich Mergel)出生在一个复杂的原生家庭里。他的父亲赫尔曼·默格尔(Hermann Mergel)以暴力和酗酒而闻名。默格尔第一次结婚时,新娘在新婚之夜尖叫着逃走了,满身是血,不久就死了。默格尔的第二任妻子是玛格丽特·塞姆勒(Margreth Semmler),玛格丽特并非出于真爱而嫁给了这个男人。她熬成四十多岁的老姑娘,为了不被世俗排斥,只得草草嫁了,并生下儿子弗里德里希。起初,玛格丽特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遭受和赫尔曼的前妻相同的命运,然而,丈夫还是不断喝醉,经常殴打她…… 弗里德里希还是个小男孩时,父亲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死于林间空地的一棵树旁,死因不明。迷信的村民们认为赫尔曼的幽灵不时飘荡在树林里。

父亲去世后,舅舅西蒙开始照顾弗里德里希。他在舅舅家遇到了一个与他相貌极其相似的男孩约翰内斯·尼曼德(Johannes Niemand),即“无名的约翰”(John Nobody)。作者没有点名约翰的身世,某些读者猜测他可能是西蒙的私生子。约翰与男主人公外表上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可以解读成他是男主人公的替身或如影随形的魂灵。

紧接着,故事情节跳跃到弗里德里希的少年时期。当时村子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群号称“蓝色外套”的小偷在林子里砍伐树木,威胁到了村民的生计。但这群小偷来去自如,不留痕迹,谁也没见过他们。从作者晦暗不明兼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我们猜测西蒙可能是盗窃团伙中的一员,在他的影响下,弗里德里希也充当了这群人的小帮凶。一天,在林缘放牧(兼放哨)的弗里德里希遇到了正在追踪盗窃团伙的护林员布兰迪斯(Brandis)。弗里德里希为他指错了方向,第二天,人们在一棵树旁发现了死于非命的布兰迪斯。他很可能是被偷盗者砍死的,弗里德里希认出那柄作为凶器的斧子正是西蒙舅舅的。

时光荏苒,弗里德里希成长为一名虚荣浪荡的青年。在一次婚礼上,一个叫亚伦(Aaron)的犹太放债人公开宣称弗里德里希欠他的钱,弗里德里希欠羞愧地离开了派对。村民们却借机发泄对犹太人的不满,用言语嘲笑和攻击亚伦。同时,“无名的约翰”因饥饿偷了一块黄油被抓了现形,成为大家羞辱的对象。这些细节反映了村民的偏见和双重标准。不久,在山毛榉附近发现了亚伦的尸体,弗里德里希被视为最具作案动机的嫌疑犯,他突然不知所终,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约翰。亚伦死后,犹太社区把那棵山毛榉买了下来,用斧头在树身刻了一行希伯来文咒语:“当你靠近此处,你曾施予我的,也必将降临在你的头上。” (If you ever approach this place, what has been done to me will also be done to you.)

几年后,有一个凶犯承认曾经谋杀了一个叫亚伦的犹太人,但亚伦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人们无法确认死者是否为同一人。

二十八年后(1788年)的平安夜,一个憔悴不堪的老人回到了村子。他自称是约翰内斯·尼曼德,被土耳其人抓回去当了二十多年的奴隶。历尽艰辛,他终于逃脱了,踏上了漫漫回乡路。不久,人们发现这位老人吊死在那棵曾经发生过谋杀案的山毛榉树枝上,是自杀还是他杀呢?作者没有明说。守林员布兰迪斯的儿子从那具腐烂的尸身的一道明显的疤痕清楚地辨认出,死者是弗里德里希。现场四周的树木早被樵夫砍光了,唯独这棵山毛榉孤零零地矗立于荒凉的自然景观中……

故事中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都发生在一棵山毛榉附近,一系列罪行展开的同时,森林也逐渐遭破坏。山毛榉见证了正义与复仇,并以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阐释了“天道轮回”。

小说中的山毛榉即欧洲山毛榉(学名:Fagus sylvatica),是一种高大的树木,卵形叶,浅灰色的树干很长,树冠如一把撑开的大伞,随着四季变换着色彩,春天明绿,夏季深绿,秋季红褐色或青铜色,无比耀眼。不过在女作家的笔下,山毛榉绝不会让你渴望赴一场秋天的色彩之约,而是散发出一股灰暗、诡异、魔幻的味道。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山毛榉的情形是这样的:父亲过世后,弗里德里希跟着舅舅西蒙回家,两人一路说着话,“最后几句话是在一棵悬垂在峡谷入口处的山毛榉的树荫下说的。这时天已经很黑了,上弦月高挂,但穿过稀疏的树木的微弱的月光所及之处,呈现一种奇怪的外观。 弗里德里希紧跟在舅舅的身后,舅舅走得很快,如果有人在那里看着他,就会注意到一种极端的,奇怪的却非惊恐的表情。于是两人大步向前行进,西蒙迈着经验丰富的行者的坚定步伐,弗里德里希摇摇晃晃,仿佛在做梦。在他看来,一切都在分开的月光中移动,树木摇摆着,先是汇聚一堂,然后又分开。树根和湿滑的地面让他的脚步踉踉跄跄的,有一两次差点摔倒。终于,天空似乎不那么黑了,两人走进了一个相当大的空地。月亮清晰地照耀着,显示这里不久前被斧头无情肆虐过。到处都立着树桩,许多树桩几英尺高,就像它们最方便被切割的样子。这项非法的工作显然被打断了,因为一棵长满叶子的山毛榉就横在路上,树枝高高地伸展在上面,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These last few words were said under the shade of a wide-spreading beech-tree which overhung the entrance to the ravine. By this time it was quite dark; the moon was in its first quarter, but its feeble light only served to give a strange appearance to those things which it reached through an occasional thinning of the trees. Frederick kept close behind his uncle; his uncle walked quickly, and if anybody had been there to look at him, they would have noticed an expression of extreme, but strange rather than fearful, attention. So the two marched vigorously forwards, Simon with the firm tread of an experienced walker, Frederick unsteadily and as though in a dream. It seemed to him that everything moved in the separate moon-beams, and the trees swayed, first together and then apart. His steps were made unsteady by the roots of trees and slippery places where the ground was damp; once or twice he nearly fell. At last the darkness seemed less, and the two entered a fairly large clearing. Here the moon shone clear and showed that but a short while earlier the axe had been used unmercifully. Everywhere stood stumps, many several feet high, just as they had been most convenient to cut. The proscribed work must have been interrupted, for a beech-tree in full leaf lay right across the path, its branches stretching high above it and its leaves moving gently in the night wind.)

亚伦遇害后,为什么犹太人要在凶杀现场的那棵山毛榉上刻希伯来文咒语呢?这是犹太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一种风俗,以期正义得到伸张。而且山毛榉的树皮薄而细腻,一旦在表面刻上文字或图纹,就会在树身留下永久的疤痕。在历史上,山毛榉树皮是一种重要的书写材料。“book”一词起源于古挪威语 bók,其主要含义为“山毛榉” (beech)。 “book”的德语单词是 Buch,Buche 的意思是“山毛榉” (beech)。

美加西海岸不产山毛榉,温哥华市政府在市区和公园内栽了约1900棵欧洲山毛榉,作为一种重要的彩叶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紫叶品种(Fagus sylvatica 'Purpurea')、金叶品种(golden beech, Fagus sylvatica 'Dawyck Gold')和垂枝品种(weeping beech, 学名Fagus sylvatica 'Pendula'。欧洲山毛榉的春花(小型的柔荑花)与秋实(小三角形坚果)均不突出,只有到了秋天,它们与城里其他的彩叶树一起,诠释了“最好的风景就在路上”这个真理。无论你乘坐天车(sky train),还是漫步海堤大道,或驾车畅游于城里的各条马路,扑入眼帘的各色彩叶相映成趣,彰显别样风情。

(四月底欧洲山毛榉的柔荑花)

(欧洲山毛榉五月中旬花)

(欧洲山毛榉六月底果实)

 

(欧洲山毛榉八月底果实)

(十月中果实)

 

(浅灰色树干)

我或极目远眺,或近距离欣赏不断变化的色彩,偶尔撞见一棵欧洲山毛榉时,就会想起脍炙人口的名著《犹太人的山毛榉》。作者用简洁跳跃的文字勾勒出一个罪犯灰暗的心思,弗里德里希与无名的约翰,象征着一个人性格中的两面。善念与恶念在一个罪犯的大脑里不断争斗,恶念看似占了上风,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宇宙中的所有罪行最终都会受到惩罚。

掩卷沉思,只有精神明亮之人,才会在静谧的世界里感受暖色的山毛榉,将自己与周遭美丽的风景融为一体吧。

(紫山毛榉)

(金山毛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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