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张布的审讯室就没那么安静了。“呼啦”一下子涌进七八个大小伙子横排站着。张布用眼扫了一遍,都是表演系的,还都是“井冈山”的。所有人一色儿的没有红领章点缀的绿军装,个个绷着脸,叉着腿,有的还抱着胳膊。满眼的“绿墙”令张布心里堵得慌。而“绿墙”后面土炉上的水壶依然嘶嘶地做响,可是没有了静谧的映衬感,有的是快要崩断了弦的紧张。
室内唯一的椅子空着,隔着桌子摆在张布的对面。扶着椅子背站着个人,他认识,但不熟悉,只知道姓迟,既不是“井冈山”的头头,也不是“井冈山”的干将,好像运动初期斗黑帮时红过一阵。后来就在学院里销声匿迹。此人粗眉,瘦长脸,嘴里叼着根香烟。张布一眼就认出那是最便宜的阿尔巴尼亚卷烟,一毛多钱一盒,味儿又凶又臭。那盏从房顶的梁子斜拉下带搪瓷灯罩的电灯泡,昏黄无力。一团团青烟在灯光下缓慢地漂浮。
“教导员看过你写的材料了。”瘦脸迟扯下嘴里的香烟,然后提高嗓音:“很不满意!”
张布抬眼看着瘦脸迟,心想:还用你说,老子场面见得多了。想下套?哼哼!
瘦脸迟举起夹着香烟的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你在回避!” 张布垂下眼睛不回答,一副随你便的表情。
瘦脸迟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锋头毕露直奔主题:“说!刘顺贵是不是516?!”
“他不够格,他是历史反革命,怎能加入群众组织呢?”
“516是群众组织吗?”瘦脸迟扔下烟头。
“我说错了,不过他这身份什么组织都不能参加。”
“反革命组织呢?”
“您别绕圈子,没人明知是反革命组织还硬往里面钻的。”
“啪!”一个巴掌扇过来,张布白净的脸颊顿时红成一片。“嘴还硬!忘了这是哪儿了吧?再问一遍,刘顺贵是不是516?”
张布捂着脸,紧闭嘴。心里更加明白白教导员的意图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进了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啦!等着你的绝不是什么好果子!
“不想回答,是不是?” 瘦脸迟又掏出一支老阿烟,划根火柴点上,吸一口,将黏在嘴里的烟丝啐向张布:“给你最后的机会,你自己选择!”
“我不是说了吗?像他这种人只能当白丁,没人要的。”张布转脸抹掉带烟丝的口水。
“嘿!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对抗革命运动!”瘦脸迟挥挥手,几个“绿军装”立刻围上来。
“不给他尝点儿滋味,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话音一落,众人扑上去,抡拳的,踹脚的,膝盖顶的一顿乱揍。张布缩着个身,抱着头,竭力申辩:“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他参加了别的516?哎哟!要文斗,不要武斗??????”话还没说完,身上挨的拳脚更加密集,中间还夹杂着训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你这种人就得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教训教训!”
过一会儿,瘦脸迟伸直胳膊揪住张布的衣领子从人堆里拽出来,咬着牙说:“想顽固到底是吧?死路一条!你以为你死鸭子嘴硬,反革命罪行就没啦?妄想!”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在张布的眼前晃了晃:“人家都已经交代了,刘顺贵就是516!我们审问你就是给你一个机会,看你想不想悔过自新!”
“人家是人家,我总不能依着您的意思瞎编吧。”
“你小子苦头没吃够吧!跪下!”
……
瘦脸迟提醒“绿军装”们,活干的要漂亮,面子上不要看到伤迹,找软肋下手,让他痛在心里。
审讯延续到深夜仍然没有结果。瘦脸迟只好采取了轮番上阵战术,一部分人出去休息,一部分人坚持战斗。屋子里悬吊的孤灯也累的昏昏欲睡,老阿烟的呛鼻臭味儿像酱缸一样浓,墙角的土炉奄奄一息,顶上的水壶也没了生气。瘦脸迟披着军大衣坐在桌子的角上,嘴唇粘着一只老阿烟。张布也蔫儿了,烟熏拳打折腾的他头昏脑胀,疼痛难熬。
“跟你明说了吧。”张布抹了一下嘴唇:“你这是要往死里整啊。刘顺贵是516没什么,反正大家都是516。可一旦他背了个火烧练功房罪名,这问题就大了。按你们说法放火是有预谋的,刘顺贵和我都是516,刘顺贵又是我的跟屁虫,什么事都言听计从。所以说我与他合伙策划,那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能逃的了干系?傻子都会相信。再说了,中央516号通知:杀人放火是刑事罪犯,没有什么受蒙蔽无罪之说。我如果认了这条,那就不是站错队的事,而是直接进班房!”
瘦脸迟咧嘴冷笑一声:“你小子还挺聪明啊!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你们516作恶多端,反动透顶!告诉你,你们不仅放火,还杀人呢!”
张布一下惊起:“姑奶奶哟!您别再往上加罪名了!单放火的事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杀人还不枪毙了我!”
“哼!你以为呢?516能放火,就不能杀人?刘顺贵是怎么死的?”
“他是自己跳楼自绝于人民!”张布急忙说明。
“没那么简单吧?放火的人死了,你再不承认。这案子可真成了无头案。你说这是不是杀人灭口?”瘦脸迟伸直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
“你们这是栽赃!”张布气急败坏地瞪着眼睛嚎叫。
“你以为摔死刘顺贵就一了百了?解放军、革命群众的眼睛雪亮!阶级敌人想逃避人民的法网,休想!”瘦脸迟得意地回答。
“这不是事实!我不承认!”张布一心防着放火这招,却没想到半路突然袭来杀人这一棒。瞬时令他措手不及。
“你不承认也得承认,这是铁的事实!否则你永远解释不清516的刘顺贵为什么死!”
张布慌乱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啦,承认吧。”瘦脸迟摆摆手,背后的“绿军装”递上一张口供记录。瘦脸迟将记录摊在桌面上,接着说:“签个字吧,坦白还可以从宽呢。”
张布抬起头,没缓过神来。
“签字!”瘦脸迟强调。
张布依然不动,眼睛盯着瘦脸迟嘴唇上的老阿烟。
“不签字,那就按个手印吧。”
张布还是没反应。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听到瘦脸迟的命令,“绿军装”们一拥而上将张布按在床上,攥紧他的手。张布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缩紧身子拼命抵抗。可是他哪里抵得住那几个壮汉?挣扎了一番,一只手终被牢牢按住,瘦脸迟迅速打开印泥盒,几秒钟,口供记录上就留下了张布清晰的手印。
瘦脸迟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口供,揣进口袋,摆手示意帮手们松手。这时的张布仰天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毛主席啊!您瞧瞧啊!我没按手印啊!是他们干的啊!他们是黄世仁!他们这是逼供!”
第二天上午,白教导员从瘦脸迟手里接过带有张布指印的审讯口供,仔细地看了一遍,点点头:“这就对了嘛,顽抗到底是没有好处嘀。坦白才有出路。”说毕又抬起头:“你们审讯他时有没有遇到麻烦?你们动手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靠的是党的政策,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要不怎么拖了那么长的一晚上。要他开口,确实很不容易。”
白教导员松了一口气,突破口终于被攻克,下一步就是要扩大战果了。他嘱咐瘦脸迟先休息休息,准备迎接更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