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黄昏》之十六:春花秋月

本栏将发表一些纪实文章,描写澳洲华裔知名作者、画家、书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国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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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约黄昏》之十六:春花秋月

辛夷楣  盖瑞·坦普

 

 

辛夷楣:

2004年9月,一从律师丹尼尔手里拿到分家官司的第一笔钱,盖瑞和我就开始看房。我们打算把我的单元卖掉,加上盖瑞分家官司所得、伤残赔偿所得及我们的积蓄,作为首期房款,买一个房子。

我的单元不大而且老旧,再加上它是我住了一年多后,盖瑞才搬进来的。一切都带着我独自居住的痕迹,盖瑞却很难再把自己的意愿安插进去了。所以,住在这里,他总是念念不忘那所他住了20年,而且由他经年累月整旧如新的大房子。要不是他的前妻要价太高,他甚至想买回那所房子。

我可是喜欢西方名著的。英国小说《吕蓓卡》,还有好莱坞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蝴蝶梦》给我印象太深了。德温特先生在妻子吕蓓卡死后,幸福地找到了意中人。但当他们夫妻俩一同回到曼陀丽庄园的时候,他的新妻子却完全生活在旧日生活的阴影中,没有一刻安宁与快乐。直到有一天曼陀丽庄园烧毁了,她和丈夫的新生活才真正开始。

我们怎么能住进盖瑞和前妻生活了20年的房子?我们怎么能在旧日阴影的笼罩下巩固我们之间的心桥,建设全新的生活?

当然,我们也想住得宽松一点,最好有个小花园。盖瑞说,他希望新家象我们的单元一样,离他的办公室开车不超过15分钟。他已年逾60岁,每日开车上班,有时到了办公室,还要再开车去其他地方修理仪器,颇为辛苦。上班近,这当然是头等重要的。

 

买房

 

盖瑞·坦普:

有一天,我清晨走路锻炼时,看见我们家附近有幢房子挂牌出售。我让楣约个时间,我们去看一下。那幢房位置不错,离火车站和超市都很近,但是里面很小很旧,要价40万澳元。我俩都不喜欢。

带我们看房的年轻房屋代理说:“我们手上的房子都在这本彩色小册子上。你们看一看,有感兴趣的打电话给我。”

那晚回到家,我俩都看了那本小册子。我对楣说:“这个全新的二层楼排房不错,也是40万澳元,可比那个旧房子强多了。我住够了旧房,再也不想过那种没完没了搞装修的日子了。再说,我现在的年纪也干不动了。排房院子小,不必费太多时间打理,这正适合我们。”

此前,楣一直在注意各类房屋广告,阅读报纸的地产部分,也时不时在网上浏览一下。听我这么一说,楣也很感兴趣。排房占地小,比单独的房子便宜。

这是一组十四个排房,后排八个,前排六个,南北朝向,还没最后完工。房屋代理问我们:“看哪一间?”

楣说:“看后排,前排临街,后排安静。”走到后面,我们要求看西头倒数第二个。第一个西晒,当然是不能要的。东头也不能要,因为靠近大马路,车声嘈杂。

我们一进去,就觉得里面宽大敞亮。一层是客厅和餐厅,中间是开放式厨房。厨房旁边是洗衣房兼卫生间,餐厅朝北,尽头是一溜儿落地玻璃门,玻璃外面是整整齐齐的小院。二楼是三间卧室,两个卫生间。地下室是一个大车房。要价39.9万澳元,按新建筑的规矩,不能还价,有七年保修期。

房屋代理把图纸给我们,问我们愿不愿交1000澳元定金?我们说要再考虑一下。这是我们看的第一个排房,怎么可以贸然交定金,自然要多看一看才行。第二天,楣就到我们附近的房地产公司走了一圈儿,问询有没有合适的排房。

 

辛夷楣:

一名华裔女房屋代理大包大揽地说:“我有好几个排房,都是符合你的要求的,我带你去看。”我很高兴:“那我们5点以后来找你。”我立即给盖瑞打了电话。

她自我介绍叫玛丽(Mary),是香港移民。她一边开车,一边向我们介绍情况,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她带我们看的几处排房,却很不理想,不是太小,就是离火车站太远。我觉得她似乎根本不顾我提出的要求,只是自说自话地抓住我们不放。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才带我们看到一幢比较满意的排房。这幢房两层,三卧房双车房,三年新,离火车站步行约10分钟。院子里,一共有六幢这样的房子,从外面看,感觉很好,但是屋里没人,进不去。

玛丽问我们:“要价37.5万澳元,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和盖瑞都不置可否,只说:“得看里面。”

玛丽说,她再约时间,明天给我们电话。当晚,我又上网查找我们区域的排房,并且把感兴趣的下载下来。嘿,我竟发现了玛丽刚刚带我们看过的那幢,标价却是36.5万澳元!下面是玛丽所属房地产公司另一分行的地址电话。

我马上把这张纸拿给盖瑞看。盖瑞笑起来:“玛丽这家伙不老实,竟然私自加了1万澳元!她一定没想到,宝贝儿当天晚上上网,就发现了她的花招。”

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另一个分行,我说我想看那幢排房,请给我找一个诚实可靠的房屋代理。

一会儿,房屋代理艾比(Abby)打来电话,说与房客约好,当天傍晚6点看房。又过一会儿,玛丽打来电话,也说约好当天傍晚6点看房。

我不想引起混乱,直言以告:“玛丽,你知道不知道,你们公司把那幢排房放在网上,价钱比你给的少了1万澳元?我不知道,你那1万澳元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我们肯定不想从你手里买了。我已经给另一分行打了电话,让他们找人带我们看房。”她无言以对,只得放下电话。

大约半小时后,艾比打来电话:“这是怎么回事?玛丽打来电话,说我抢了她的顾客!”

我答道:“那好,我告诉你全部故事,本来我都懒得提了。”

那天傍晚,艾比陪我们看了房子。房子还是不错的,只是厅较小,院子的形状不整齐。我们谢了艾比,说以后再联系。根据网上的线索,我们抓紧去美国前的时间,又看了一些房子。

飞到美国之后,看过的房子不由自主在我脑海里一一闪现。我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还是我们最先看的那幢全新的39.9万澳元的排房好。

我和盖瑞商量:“咱俩一回去,就再去看看那幢房。”

回到悉尼,我打电话给那位年轻的房屋代理,要求再看房。

他说,我们上次看的8号已经卖出去了。我们就要求看9号,9号与8号格局一样,全部完工了,给我印象更好。盖瑞对设计和用料非常满意。

他说:“它不仅外面是双砖,内墙也是砖与水泥的,楼层之间是水泥板。这样的房子不仅结实,而且冬暖夏凉。”

我对他说:“我想交定金,省得又被人抢走。东头的那几幢靠近大马路,太吵,不能要。”

他痛快地说:“那,我们就交定金吧!”

定金交了,我们又担心还有什么便宜货让我们遗漏了,决定继续大规模看房。

玛丽居然打来电话,说又给我们找到几处合适的。我一听她的声音就很反感,真没想到她还好意思再打电话过来。

我说:“你把房子的地址告诉我,如果我们感兴趣,我会打电话给你。”我一查,她说的几处没有一处靠近公共交通,根本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看来看去,还是付了定金的这幢好。

盖瑞的好友马克听说我们交了定金,就跟盖瑞去看房子。马克很热心地说:“悉尼的房价仍然在降,我陪你们俩去讲价,让他们降到37.5万澳元。”盖瑞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

我说:“你先别慌,让我找懂行的朋友咨询一下。”

“你难道不想把房价降下来?”

“当然想!可我们得出师有名,找到讲价的理由才行。”

我的一位友人既卖生意又卖房子。听了我的问题,他很耐心地说:“做生意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可以讲价的,但是不能以房价仍在下降为理由。你们可以去丈量房子,如果室内面积小了一两平方米不能算,那是墙占去了;如果小了8平方米、10平方米,那你们就有了讲价的理由。”

然后,他又一一解答我的其他疑问。盖瑞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我俩就拿着图纸去量房,结果发现,面积一点没少。看来,讲价是不可能得胜的。

 

盖瑞·坦普:

楣跟我商量说:“我也想省点钱。我愿意考虑36.5万澳元那幢排房,厅小一点,我们可以将就。”

我说:“你打电话给艾比,我们再去仔细看看。”

那天是周六,我们到得早,院里有人,我很自然地和一位房主聊起来。

“我们是来看房的。这房子夏天热吗?”

“楼上热,楼上是单砖。”

“这房子建了三年,还有几年保修?”

“发展商倒闭了,因此没有保修了!”

“啊呀,那你们很麻烦,要是有了毛病就得自己花钱修!”
“是呀,我们每家花2000澳元修了浴室。浴室在安装时,淋浴下面没有装接水盘,水就渗漏到下层的厨房。你们要买的2号,房主一直出租,房客让他修,他一直没管。”

“那么,楼板都可能被水泡坏了!”我可是懂行的。

这时,房屋代理艾比来了,我们把邻居的话告诉她。她很惊讶,房主并没把这些情况告诉她。楣和她在楼下讲话,我在楼上走,脚步声咚咚作响。

等艾比离去,我对楣说:“这个房子用的材料不行,楼板薄,楼上单砖;再加上淋浴渗漏问题,如果要好好修一修,也许花了上万元,也解决不了楼上单砖问题。我们不如还要那个全新的排房吧!贵是比这幢贵一点,可质量好得多了。”

楣完全赞同。她夸奖我:“你今天找邻居聊天,做得太好了!我想,房屋代理是真不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差点上当!”

 

辛夷楣:

我俩本想在几个月内卖掉我的单元,但房价在继续下降,我们决定先把旧单元收拾一下出租,等几年再卖。盖瑞最怕办理烦琐的手续,申请贷款、付款、付税、办理房屋过户及出租单元等手续,就都由我来办。那一段时间,他又正好要去海外出差。我对他说:“你放心去吧,我会认真办理,不会出差错的!”

十几年前,我刚一到澳洲就意识到,澳洲的全面市场化经济与当时的中国很不相同,有许多新东西必须得学,否则很难在这个社会中生存。我一面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一面向其他朋友请教。我的单元就是这样买下来的,人人都说买得值。盖瑞庆幸地说:“你在这方面真能干!如果,你一到澳洲我俩就认识结婚,那就好了,那我早成百万富翁了!”

我发现,凡是他在行的,我都不懂;凡是我擅长的,他又不行。我说:“你要是和我吹了,我就登广告再找一个工程师兼电脑专家!”他觉得很好笑。妈妈说我俩是天造地设,真是对极了!我俩都深深意识到,因为有了对方,我们相互取长补短,婚姻生活才如此幸福美满。

 

新家

搬了新家,少不了宴请亲朋好友和盖瑞的同事们。但盖瑞爱吃的炸鱼炸肉炸丸子等油烟太多,会弄脏新房子,不宜常做。我想,最好充分利用烤炉,发明一些新的菜式。朋友送我两个意大利陶瓷锅,盖瑞说,可以把它们放在烤炉里做菜。我发现,烤炉不仅卫生,还省事。每次请客,我把菜热乎乎地从烤炉里端将出来,总是很受欢迎。

盖瑞不但喜欢与我的朋友们聚会,他还真心地关心他们,总想帮助他们。有一位朋友住得很近却没有车,她的丈夫又在中国。盖瑞就很好心地说:“以后,我们周末买东西前,你就打电话给她。她如果想买东西,我们就去接她和孩子们,然后一起去买东西。”

我的一位朋友因之评论说:“我原来以为西人比较自顾自,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盖瑞就很热心。你都快把盖瑞培养成雷锋了!”

我讲给盖瑞听,朋友把他比作毛主席表扬过的雷锋。他就上网去查找雷锋的事迹,不但发现许多英文文字材料,还有好多连环画。这使他觉得很有趣。

有一次,我们请盖瑞的一大帮同事来吃饭。盖瑞带同事们上上下下参观了新房子,同事们一致说好。待大家坐到饭桌前,盖瑞轻松地讲起来:“你们知道,等我们把所有的钱都放在银行的储蓄账户里,准备付款买房时,公司突然让我去马来西亚出差两周。我在马来西亚就想,如果楣像我的前妻一样,她完全可以把那十几万澳元取走,自己躲起来。我回来已经是人财两空了。我安慰自己说,即使这事真的发生了,我就算再花钱买一个教训吧!没想到我回来以后,楣已把所有付款手续办好了,房屋代理人很快就通知我们取钥匙了!马克说,楣是我一生中最有价值的宝贝。”

他的同事们都笑了,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女同事激动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真好,你真好!”我当时听了盖瑞的这番话,还以为他在说笑话。可是后来,盖瑞不仅跟他的同事们讲,还跟我的亲戚朋友们反复讲。我这才意识到,他当时真的这样担心过。

我的可怜的盖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女人简直不敢信任了。他担心我趁他在海外时卷款逃跑,我却一点没因为他这样怀疑我而心存不快。我的一位老友早就说过:“盖瑞在不幸的婚姻里挣扎这么多年,心理上很可能会留下阴影。”这是我们婚姻建立的客观基础,不容回避。夫妻之间的信任,是要在共同生活中经历许多事才会逐渐生长起来的,心桥的搭建岂是一日之功?

 

预算

搬家之后,我们又陆续买了冰箱、电视、取暖器、洗衣机和电风扇等等。每一次挑选商品时,我俩都忍不住看看东西是哪儿出的,当一看到“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时,我俩就忍不住笑了。

盖瑞就会很得意地对我说:“又是中国制造,几乎每一件东西都是中国制造。咱们家就更彻底了,连妻子都是中国制造。离开中国这个大工厂简直没法活了!13亿人的大市场与高速发展的生产能力相结合,多么了不起啊!美国人无论使出什么绝招儿都阻挡不了中国的发展。我跟同事们说了,唯一的办法是快点赶上这趟快车,娶个中国老婆!”

盖瑞的一些同事没有去过中国。他们以为中国很落后,不能想象今日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盖瑞就把在北京、上海、西安和青岛拍的录像刻成盘送给他们。这些录像富有生活气息,真实可信,同事们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他们难以想象中国的大城市近年来发展如此神速。

    搬家之后,每次客人来参观新居,盖瑞总是让客人们在我们的书房里逗留很长时间,向他们详细地介绍他的新电脑及一系列附属设备。盖瑞早就吵着要更新电脑了,所以,我们一搬了家,他就迫不及待地买来新电脑、新荧光屏、新打印机和新CD存储库。这种新CD存储库每个可存放150盘CD,与电脑连接。他陆续买了6个。懂行的朋友赞叹:“公司的不算,私人电脑数你的最先进!”

看到盖瑞得意扬扬的样子,我的一位朋友好奇地问我:“我真想知道,你怎么控制预算?怎么管住盖瑞不大把花钱?”

我和盖瑞都忍不住大笑。其实我的方法很简单,每月银行来了账单或结算单,我就拿给盖瑞看,好让他知道我们支出多少收入多少节余多少。盖瑞起先懒得看,总说:“你管账你看就行了!”

我却坚持要他看。久而久之,盖瑞心里有数了,知道我们的收支情况了,花钱就比较懂得计算了。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上床睡觉了,盖瑞忽然叫我:“宝贝儿,宝贝儿,你半夜去上厕所,如果看见镜子上挂了个牙刷,可别害怕。那是我新买的牙刷,可以挂在镜子上!”

看他满脸得意的表情,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盖瑞喜欢新技术新发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些新鲜玩意儿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我为什么要剥夺他的乐趣呢?只要我们的经济能力可以承受,他想买的就让他买好了。

可是我也担心入不敷出,琢磨着怎样才能控制我们的预算。我对盖瑞说:“这样好不好?以后,你要买200澳元以上的东西,就跟我商量一下;要是200澳元以下的东西,不用商量,你想买就买。”那个新式的CD存储库150澳元一个,所以,他一会儿笑嘻嘻地抱家来一个,一会儿又笑嘻嘻地抱家来一个,一共买了6个。他下班回来,如果脸上笑咪咪的,手上捧着东西,我就知道他又买回什么200澳元以下的东西了。

 

遗嘱

盖瑞·坦普:

新家安顿好之后,我就想到立遗嘱的事情。英国人有句老话:“通往地狱之路是用良好愿望铺就的”。这句话有点像为我量身定做的。在我的一生中,我一次次地重复这个相同的错误,把自己往地狱里送。到我59岁认识楣之前,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的奉献与好心全被别人剥夺了。现在,我与楣认识结婚几年,我们买了房子,有了财产。我万一不在了,我要保证楣得到全部财产,我要保证她的利益受到保护。所以,我觉得应该尽快立下遗嘱。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楣。她愣了一下,对我说:“如果我先走了,我们俩的全部财产归你。我觉得我们是该立一份遗嘱。”

我又解释给她听:“我不在了,我希望有人照顾你,你的利益得到保护。我们都不在了,我们的财产分给双方的家人,我们可以制定分割细则。我想让你的小弟和大弟当我们的遗产执行人,遗产执行人是可以享受遗产的。他们俩是我最信赖的人,我先去世,他们会尽心尽意照顾你;你不在了,他们也会公平地分割遗产。”

楣一向反应很快,听了我的解释,却半天没有讲话。她没有想到我为她想得如此周到,更没有想到我竟如此信任她的弟弟们。后来,楣把我的意思讲给弟弟们听,他们深为感动。他们没有想到我这么信任他们,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们。

楣与家人关系十分亲密。她在悉尼每周要给家里打长途电话,家里事无巨细她一概关心。我们一回北京,她的弟弟弟妹们就抽出很多时间陪我们玩请我们吃饭给我们买衣服。有好几次,我被他们的盛情感动得流下泪来。楣当初买单元时,她妈妈、小弟与亲戚朋友都借钱给她。我不信任她们家的人,我还该信任谁?我不把遗嘱交给她的弟弟们,还能交给谁?

 

辛夷楣:

我没想到盖瑞一买好房子就想到立遗嘱,想到要保护我们两人的权益,我更没有想到他竟如此信任我的弟弟们。我发现盖瑞近年来看人很准,这是他从坎坷人生得到的馈赠。这一次我觉得他不但知人善任,简直就是唯才是举了。我的小弟大弟不但是我俩最亲近之人,也是善良公正善于处事之人。我们万一留下点钱,还真得麻烦他们。

2006年,我们接我的堂姑鸿姑夫妇来澳小住。堂姑父听说我们立了遗嘱,就问是什么内容。我们嘻嘻哈哈说了。堂姑父说:“你们愉愉快快地生活,你们的家中充满笑声。你们死了,却把麻烦交给了两个弟弟。这个钱可不好分。”经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我们制定的细则严密合理却有执行难度。看来,我们应该把遗嘱修改得简单一些。

 

金子一般的心

2005年7月,我突然感到胃部持续疼痛,吃什么东西都疼。折腾了好几周,照了胃镜,才查出病因。药吃了十几天,我明显见好。我本打算回京探家,但是因为病,行期一推再推。这下好了,我决定十天后动身。

在我走前,盖瑞又到新西兰出差三天。第三天,他打电话给我,说工作没干完,他要推迟一天回来。我信以为真,并没多想。盖瑞回来时,我正兴奋地收拾行装。已经两年没有回家,我的心早已飞回去了。小弟夫妇给爸爸妈妈买了一个有电梯的新单元,爸妈正等我回去搬家呢!

盖瑞说,他的肩膀又疼了,他周一去看家庭医生,然后要去看专家门诊。我并没在意。我以为,他最近太累,所以肩膀又疼起来。周三早上,他将我送到机场。

我到北京三四周后,家总算搬好了。一天,盖瑞突然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我的右臂刚刚动了手术。在新西兰搬仪器时,手臂大韧带损伤,只好在医院做了紧急治疗。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着急,只说工作没干完,要晚回来一天。你记得吧?回到悉尼,我一直没说,怕你要推迟回京,留下来照顾我。昨天,医生给我做了手术,放进了一节软金属。朋友接我出院,在他们家住了一晚,今天我已经回家。我一切都好,你放心吧!就是手臂要带着托架一段时间,不太方便。”

他的话使我相当震惊。我竟如此粗心,一心想着回家,竟连他的手臂受伤都没注意到!我立即把他的话告诉爸爸妈妈,他俩也很吃惊。

沉吟半天,爸爸才说:“盖瑞真是个大好人!他为了不耽误你回家,独自承受痛苦,真了不起!”

妈妈担心地问:“那怎么办呢?你要不赶紧回去照顾他吧?”

我说:“手术都做完了,他说他可以照顾自己。”我回来一趟不容易,家虽然搬完了,我还想给爸妈换一个保姆。对于90岁的老人来说,有个好保姆太重要了。

弟弟们听说了盖瑞的事,非常感动。大弟感叹说:“看来,澳洲有一批这样的好人!”他的看法太有见地了。盖瑞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澳洲社会确有一批像他这样善良的好人。

保姆终于换好了,我赶紧准备回澳。电话里,盖瑞情绪越来越低落。他虽一口咬定可以照顾自己,吃饭买现成,衣服送洗衣店,请清洁工来打扫卫生。但是我知道,他需要我,他已不习惯一个人生活,何况又刚刚动了手术!

 

小院花事

2005年10月底,我回到澳洲,正是春暖花开之时。小院篱笆后面是邻居的大院子,深红、浅红和紫红的三棵三叶梅争奇斗艳,我们羡慕不已,决定也要在我们的小院种三叶梅。小院虽然只有50平方米大,却有餐厅的两扇大落地窗直通,种上花木一定非常好看。第二个周末,我俩就跑到苗圃去买了几棵三叶梅种下。

盖瑞对我说:“三叶梅是多年生的,你且要让它们习惯新环境呢!你要想马上见花,只有种一年生的草花。它们几天就能开花,花期有几个月呢!”我一听就来了劲儿:“我们先种些一年生的,慢慢再向多年生转化。”

我们买来大盘的花苗。盖瑞还在三面篱笆上钉了花篮和花箱,我天天浇水。一、两周之后,花篮、花箱与花坛里,到处鲜花怒放,光突突的篱笆被遮盖了,小院姹紫嫣红了。

盖瑞还给前后院都安装了自动浇水系统。这下好了,我不用天天浇水,而且如果我们俩一起出国,花也不会干死了。盖瑞还懂得该如何施肥。

我们的小院里本有一棵树,我们来看房时,它满是枯枝败叶奄奄一息,非常难看。盖瑞安慰我说:“你别担心,它要是死了,我们锯了它,再种一棵树。”我们搬进来之后,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它越长越好,嫩绿的叶子铺铺展展,大大的果实随风摇弋。广东籍的朋友们说:“这可是木瓜,果中之王,最名贵的树!”

盖瑞早就在篱笆上钉了两个大木盘喂鸟。每天早上,他把鸟食撒在大木盘里,树上的鸟就叽叽喳喳互相通知,然后就忽闪着翅膀飞来吃食。绿色的小鹦鹉与灰色的野鸽子一边吃食一边打架,吵成一片。

有一天晚饭后,我走上楼来,一进主卧室,就被明亮的月光惊住了。咦,落地窗外挂着一轮明月,又大又圆又亮,卧室里到处洒满月光。我赶紧叫盖瑞上来赏月。

2007年9月,澳洲的春天又到了,我们种下两年的四棵三叶梅,突然全开花了,而且一天比一天繁盛。一棵是白色,两棵是深玫瑰红色,最大的一棵最精彩,竟是深红色的。前一阵,邻居搬家,我们从他那里买来一大盆白喇叭花。邻居帮我们种在西面篱笆下,此时竞在篱笆上扑扑啦啦开了上百朵白喇叭花。我赶紧请了要好的女友们来吃中饭赏花。

    李后主词云:“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我倒觉得,月亮之美并不仅在秋天,一年四季的月亮都美,当然十五的月亮最光彩照人。然而,春花确实最美,春花也最繁最盛,春花显示的旺盛生命力最令人心动。与李后主不同,春花秋月使我与盖瑞忘却了往事,只顾欣赏眼前的良辰美景。

盖瑞与我有一点很相像,我们都独自一人离家在外太久,对故乡的风俗习惯渐渐淡忘了。我久已对过春节不感兴趣,更不用说中秋、端午了。对我来说,只要与家人亲朋好友相聚就是过年过节。

澳洲人对圣诞节很重视,而且为给家人亲友准备圣诞礼物年年费足了心思。我跟盖瑞刚认识时,我们就说好不互相买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买来的礼物不过是徒费心思去选又徒具形式放在家里而已。

我曾郑重地问过盖瑞:“你是不是很怀念童年的圣诞节,是不是很想隆重地庆祝一番?”他说:“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过安静快乐的日子,至于什么圣诞节呀、情人节呀、复活节呀,值得费那个事吗?我们出去吃顿饭或者到哪儿玩玩就是最好的庆祝。”我俩就这样对东方西方的年节一概不理,只管逍逍遥遥地过日子。

我和盖瑞说好:“你只要一心一意地工作,回家以后好好休息,家务事一概不用管。只要我能做的事,就由我来做。我做不了的技术活体力活,再让你做。”每天盖瑞一下班,他就上楼换上睡衣,打开他的电脑。晚饭好了,我会叫他下来吃饭。

吃晚饭时,我们总是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聊天。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我们也总是在晚饭时商量。一吃完晚饭,盖瑞就亲吻我称赞我的晚饭,然后上楼,不是弄电脑就是看电视。我收拾好厨房,读一会儿书,然后去我的睡房看中国电视连续剧。

但是,周末的时间我们却总是一起度过。白天,我们一起出去购物游玩,晚上我们一起看我们都喜欢的电视纪录片。我们喜欢开车远行,也喜欢进城。我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悉尼大桥、悉尼歌剧院附近吃饭闲逛,那是我们定情的地方。我们也喜欢那里的景致与氛围,在那里散步我们心中总是充满欢欣。

    我们家里当然是以中餐为主,盖瑞不但习惯且喜欢中餐,用起筷子来也愈益熟练。他的两肩韧带损伤后,他说:“用刀叉,两个肩膀都要用劲儿;远不如用筷子,只要小臂用劲儿。”2005年,他的右臂开刀,有两个月时间,他的右臂带着托架,右手拿筷子很不方便,他就索性用左手拿筷子,竟也非常自如,使我这个中国人都自愧弗如。

我们在家吃西餐,他先用刀叉把牛排、薯饼等切成小块,再用筷子来吃。去中国时,他特意买了一副专门用于随身携带的筷子。从此之后,中午在公司午餐室吃午饭,不论吃什么,他就从筷子套里拿出筷子来用。同事们总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像看杂技表演。有的同事和他开玩笑:“你娶了中国老婆,怎么就真彻底中国化了?”2011年,他在去美国探望大妹凯瑟琳的4周里,他俩经常在外面吃晚餐,他也是先用刀叉把牛排等切成小块,再从筷子套里取出筷子来用餐,让大妹与周围的美国人惊诧不已。

当盖瑞和我依偎在我家餐厅的小沙发上,欣赏小院的美景,享受小院的安谧时,盖瑞几次得意地问我:“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已经结婚了那么久,我和前妻的事情好像是很早很早以前上辈子的事了?”

是呀,温馨的婚姻生活淡化了我们对不愉快往事的记忆,拂去了过去的心灵创伤了,我们因为互相拥有而满足。自从我们俩结合以后,我们紧密协调各尽所能,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总是办得很顺利安排得很好。我们的生活烦恼甚少,快乐却如此之多,我们的婚姻真像眼前的春花秋月般美丽烂漫啊!

 

 

盖瑞·坦普:

有一次,看着我家满院五彩的鲜花,想着我们几年来的幸福生活,我好奇地问楣:“你小时候在中国,有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嫁给一个老外?”

“当然没有!那时候,我们整天高呼口号要打倒帝国主义,对美国、英国印象不好,怎么可能想到要嫁给一个英国佬呢?”

我笑了:“我知道,你们那时管我们叫帝国主义走狗和纸老虎。你知道,我们那时也把你们当成‘黄祸’。自从上小学,老师就对我们说,要准备和俄国与中国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到了军事寄宿学校之后,老师更是天天这样讲。”

楣不由感叹:“人的一生真是充满了变数啊!”

我兴奋地说:“我一生最大的成功就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遇见了你!”

 

选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人约黄昏》

 

照片说明:2007年,盖瑞(左)与辛夷楣摄于北头国家公园,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悉尼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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