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耄的生命已經進了尾聲。雖然還出來接見外賓,實在是丟人得緊。林彪死,耄中風,周患癌,鄧復出。中國走馬燈。且隨機。中國普通人只能凑合著吃喝拉撒。我爸依舊不開心。
我已經是快高中畢業的小夥子了。在學校,我希望母親爲我微笑。學習上我各門功課都好,還得過區數學突擊考試的第一。以爲可以直接攷大學,不久就知道是做夢。
那年,我們家遭了大災,我哥和張鐵生一起考大學,人家考上了,當上了白卷英雄;我哥栽了,瞎覺得能把艾思奇的《大衆哲學》倒背入流,考個大學就沒問題,盼星盼月盼不來錄取通知書,直接就瘋了。瘋就瘋,卻還記得回家的路。我的猛男哥,穿了一件白襯衫,拿了本紅寶書。嘴裏嘟囔著李瑞山。年底下的十二月,他從陝西南鄭回到了西安(估計沒人敢問他要錢,我哥的雙眼特別威猛)。全家都嚇傻了。
我爸啥都不管,我媽只知道哭,我姐在鄉下,一切靠我做主。怎麽辦?我對我媽說,我得到我哥下鄉的地方跑一趟,看看咋囘事。我媽淚眼看著我:那你多小心。我立刻就出發了。我媽在家裏伺候兩個大男人的吃喝拉撒。多難呀。
從那以後,寫申訴就是我媽的工作。哪個孩子不是媽媽身上掉下的肉?我忙中學的最後幾個月。當年的風,不知道是中風還是真瘋,執政到死對國家來説,真就是天大的災難。人生難得碰上兩回。沒有法制,沒有選舉,全國人民等一人死。那人說:我死後管它洪水滔天。
一九七三年的某一天,我爸和我有了一次正面衝突。好像是他說了啥,我頂了一嘴。然後他就想動手。我說慢,咱們先背誦耄的《反對自由主義》,我爸不應。他只能背“老三篇”。我就大聲背《反對自由主義》的第四條。好像是“對人馬列主義,對自己自由主義?我爸聽罷,直接就打。沒好好瞄準,打在我的硬頭上,直接就骨折了。每天在床上念叨:”傷筋動骨一百天“。從那以後,我爸就和我就”井水不犯河水“。
一九七四年四月,我中學畢業就失業。小哥哥我百無聊賴,我大哥住了精神病院。我學會了偷我爸的煙抽。他眼不好,算數也不好。他兩天抽一包,我一天偷兩支。那時候我愛上了下中國象棋,理論指導下棋加真下。三五本棋譜背下來,幾百盤下下來,就是我們學院所在的小寨地區的高手了。在我們家屬院,被人們視作神人。閉著眼睛”炮二平五“,把我們學院的睜眼下棋厲害老頭連宰兩刀。那夜,全家屬院的人好像都在看。
那時候我爸黃昏時侯還出來散步。逢人見到就誇他教子有方。我爸也不便給人解釋,偷樂。也是,誰不喜歡別人說自己的兒厲害至於是不是自己教子有方,那只有自己知道。從那以後我從我爸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溫柔。
有天早上,我爸叫我:老子今天跟你討教兩盤。從我爸的嘴裏聽到”討教“,我相當受用。吃過早飯就開幹。以我的水平,讓我爸一匹馬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所以我也就是一邊想心事(萬一晚上來個女同學來泡我怎麽辦?)一邊和他下。不一會他點上一根煙,我開始犯睏。呃呵,我爸偷吃我一匹馬。高興,我爸真呀真高興,還發動起了政治攻勢。一邊走,一邊吟詩(我最怕):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後邊我忘了,只記得是水調歌頭)。
下象棋有逆風棋,關鍵是神閑氣定,多想幾步。沒多久我就贏了。我還讓我爸悔了兩步棋。”再來,摑老子“。一盤又一盤,他越抽烟,我就下刀越狠。就差沒説:閻王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四更。終於,老頭子急了,把棋一推,”不下了,咯老子“。我怯生生地問一聲:中午是不是還是西紅柿炒鷄蛋?
我也是,讓爸一盤又如何?我就是我。想起挨過的打,想起挨過的罵。大概人在二十嵗以前,不會懂”打是親,罵是愛“的深刻道理。中國道理都是彎彎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