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官场《祸起饭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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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耘开车汇入新华大道,他改变主意,碰到第一个交通灯右转,回到家所在的小区。妻子很感惊讶,问,怎么回来了?他抖抖手中的车钥匙,说,换车。开你的。

他开德系车。妻子开国产车,买了两个月,车款加上牌费不到八万块,工薪层的起步款。妻子说,换我的车干什么?你不是嫌马达太吵吗?

他说,出门应酬,低调些好。

妻子问,低什么调?再低就是电瓶车。老乡私人聚会,谁不清楚谁的老底?

他说,上上下下盯得紧,一顿饭吃出大问题的事你听得还少吗?

妻子提了提他的衬衣领,理了理他的肩角,说,倒是,隔墙有耳,小心没错。不过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对吧?

夫妻俩对视。她的脸缺少光彩,眼角爬满细小的皱纹,当年的秀美早不见踪影。他研究妻子的眼神,读到的只有关切。

他坐上车,打开油门,甩出一句国骂。当个芝麻官,每一步都得瞻前顾后,脖子累心更累。

他说的应酬,是为一位新任官员接风。官员姓何名美凤,刚从县委书记任上调到省纪委当一个监督检查室的主任。接风由省委组织部的白处长安排,地点设在省城远郊一家新开张饭庄,叫荷塘月色。

耿耘和白处长是同县同乡的老乡,两人关系十分密切,私底下无话不谈。白处长说,何美凤也是老乡。耿耘说,你们两个要害部门的人高峰会,我插一脚算什么?白处长说,叫你来就来,电话里少说废话。耿耘理解。组织部的官员信奉“沉默是金”。他只问一句,可靠吗?白处长说,可靠。老板也是老乡,开过江南春菜馆,我们一起吃过。

耿耘记起来。老板画油画出身,在沿海城市闯荡数年,赚到钱回省城干餐饮,前后开过几家,生意都很跑火。印象挺好,是性情中人。

耿耘放了心。身为官员,吃顿饭像搞地下工作,实在为形势所迫。这顿饭,说是私人聚会,但价值高。白处长位居组织部,何美凤调入省纪委,党国重镇,两头有人,十分必要。不用白处长多交待,此次聚会,不能谈工作不能谈国事。

耿耘自身的官道处在紧要关头。他自认芝麻官,乃谦虚之语,否则,他不配进组织部处长和纪委副厅级干部到场的小饭局。他在省市场监督管理局担任二级巡视员,排在他前面的正局、副局、党组成员和一级巡视员多达十一位,副厅级别并无实权。管理局下辖近三十个二级局和处室,他协助局长管理一个处,等于处长+。前头一溜大佬,他觉得自己再无上升的空间,情绪几度低落。

最近,白处长给他透露准确消息,局里班子将作大变动,局长和全部副局长不是退休就是调任,其他党组成员也全部撤换。从无限险峰,到一马平川,他遇到历史性机遇,此生不会有第二次。他正当年,学经历齐备,大概率升任副局长,甚至一举拿下局长宝座。组织不久就将考察,考察过后要公示。白处长告诫,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出状况。

他把自己如庖丁解牛一般审视,寻找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点点末梢。他觉得,他的红颜知己孙豆豆说不定是隐患。

孙豆豆是北方人,高大貌美,酒量过人,在某家国企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说白了,干的是公关的活儿。她的公司在认证认可规范方面频出纰漏,省市场监督管理局连下几道黄色警告牌。孙豆豆找到具体负责的耿耘,好说歹说把他请到金贸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听她详细汇报公司的难处和整改方案。他架不住她的凌厉攻势,答应回局里多做工作,给公司整改展期。

他趁着酒兴,迅速取攻势,提出跟她到楼下开房。

他是明白人,掂量得出自己几斤几两。以他农家子弟的本色,以他的长相和气度,孙豆豆不太可能看得上。她的音容笑貌,使他想起读初中时看的一部连续剧中的女二号,他少年的心为之颤栗不已,但知道他们之间隔的何止千山万水。

党风已处在大变之中,规范党员干部的各项规定接踵而至。初次见面,他向孙豆豆提非分要求,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的确是欲令智昏。孙豆豆答应了。他们睡了。她离开客房之后很久,他紧绷的心才渐渐化开。

他为孙豆豆办事,孙豆豆以陪睡报答,两下扯平。他以为孙豆豆不会再找他,没想到,不久,她又约他吃饭。他们私密交往,每次会面,安排得天衣无缝,无惊无险。有时候,他好想把她带到老家带到朋友圈炫耀一番,那种被众人羡慕嫉妒恨是何等境地!他不敢。

在无限温柔乡里,他还是不理解孙豆豆为什么对自己痴迷。他等她提下一步要求。冬去春来,她未开过口。某些夜中,他瞪大眼睛凝视暗夜,像一个无聊的房东,一定要等到楼上晚归的女房客进屋,朝地板“咚“地甩掉高跟鞋才能安眠。他觉得,孙豆豆的那只高跟鞋迟早要落下,而且是不祥之音。

她喜欢一款高档车,说是某部韩国电影的明星开的,她觉得特别拉风,如果她自己能拥有,此生无悔。他多了个心眼,发现本市有一家车行卖,必须先预订再提车。他找到车行,跟老板谈工作,谈了几次谈出交情。老板说,你要买我打折,不赚你一分钱。他笑着说,首先我买不起,买得起也不敢开。老板说那倒是,现在官员不比从前,消费的质和量直线下降,苦了我们做高端产品生意的人。

孙豆豆要过生日,他带她上车行。老板一眼便看出端倪,又提打折的事,幅度再加大。两人商定,耿耘出头款,她承担车贷。新车沿着滨江大道回城区。他不无抱歉地说,我很想送给你,可是……让你当车奴,我……孙豆豆按住他的手,说,我已经非常满足。我负担得起,别担心。别再说什么,我要好好享受新车。

孙豆豆近来的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给她发短信,她要么不理,要不拖半天才回。他怀疑,她在谈男朋友,或者,她已经对自己有厌烦。他少不得失落,进而庆幸,关键时刻,她懂大局,不谈男女之情。待自己升职的事情敲定,走了孙豆豆,李豆豆、罗豆豆们还不都排着队向自己走来?他感谢孙豆豆,使他基本免除了跟城里漂亮女人打交道的不安,使他获得新时代如何交情人的宝贵经验。未来的李豆豆、罗豆豆们,你们有福啦!

想到此,他美美地敲击方向盘,前车盖下的发动机轰鸣声显得不那么烦人。车开到荷塘月色饭庄的后门,停在一辆已有年头的二手车边。老板在门前守候。老板年过四十,剪了寸头,眼睛带血丝。他双手握住耿耘的右手,上下轻摇,用家乡话问候。耿耘以家乡话回应,说,离开老家的时间长,口齿不太利索了。老板马上改开普通话,说,我也是。

耿耘的眼睛四处瞅瞅,由衷赞叹,满不错啊。

“荷塘月色”果然雅致,背靠竹林,面向一方水塘,最南两端栽种荷叶,荷花正开。耿耘说,再点缀几只白天鹅,翻动青波,整体上可以打五星。老板说,我还真有这个想法。中秋节请你再来,赏月,看白天鹅水上芭蕾。

以前见过老板,吃过他的招待,好像没有像今天这般逢迎。老板从哪里听到他要进步的风声?

领班露面,乡下妹子打扮,绿绸裤镶白边红褂。老板介绍,领班是老家某某乡的。耿耘两脚生风,和老板并肩而行,随领班走进最里头的雅座。白处长先到,自带两瓶本省产的中度白酒。他劈头便问耿耘,你带了吗?耿耘从米色塔特包里拎出两瓶本省葡萄酒,说,哪敢不带?

老板吩咐领班妥当放置酒瓶和餐前小菜,一边说,来我这里吃饭,你们客气什么,自己带酒,怕我请不起?白处长说,酒喝我们的,饭吃你的。农家菜,自己种自己养,我们敢吃。

老板做感慨状,抬手看一眼手表,说,你们先聊着。我到外头等客人。领班紧跟,悄无声息地掩上门。

耿耘问白处长,门口那辆破车是你的?

白处长说,不是我的会是谁的?

耿耘说,不像话,比我的还差。廉政不是不能搞,别把干部们搞成叫花子呀。

白说,叫花子怎么啦?明朝的开国皇帝。我们农村人怕过什么?哪天规定不让干部开车,我们照样行走如飞。

耿耘用手指头捏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说,非常正确。再有二万五千里长征,只有我们--不是他们--能最后走到终点。

白处长颔首同意,用两颗手指夹一粒花生米,小心地送进嘴里,扯一片餐巾纸细致入微地擦手。他说,说正经的,你的事八九不离十但不是十,千万千万不能给幺蛾子搅乱。

耿耘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对了,这个何美凤到底算哪回事儿?

白处长说,美凤美凤,不美不凤。

白处长说出原委。何美凤的年龄接近五十,不及时解决副厅,一世功名将定格在县处级。不知哪天她梦到神明点化,或是得到高人指路,脑子一片通明。她在一场县级领导干部大会上,列举不作为=懒政的十大弊端,宣布向懒政猛烈开炮。十大弊端拆开看,并无新意,被她拢齐,引出“猛烈开炮”的宣示,构思精巧,迅速在官媒和网络传开,使她一举网红。这着妙棋,立竿见影,两个月后,她被任命为省纪委一个监察室的主任,副厅级。她的升迁,白处长出了力,请她吃饭,她说该她做东,他说她来省城,由他接风合情合理。

耿耘说,何书记—不,何主任--不简单。

白处长说,女汉子,英雄本色。

耿耘说,我说,你今天的话多,不带官气。

白处长说,心情不佳。

耿耘问,怎么还有心思吃饭?

他说,日子先订好的,接风必须接。更想跟你聊几句。

什么情况?

耿耘等他继续。他嘴里嚼着拍黄瓜,蹦出一句;还不是你嫂子。

他的爱人在省武警总队做财务,省里老干部的女儿,样貌一流,右脚患小儿麻痹,走路一高一低,经人介绍嫁给他,不久生下美丽的女儿。他从婚姻中得益非浅,初期势头不错,升到处长后停滞不前。他向耿耘倒过苦水,说婚前婚后,他被当成入赘女婿,什么事都推给他。跟爱人吵架,她几次说他是农村人,小农思想一大堆。她当年不是被左右人一再催促昏了头,她宁愿一辈子单身。过后她很不情愿地道歉。此话既出,想忘忘不掉。说起,白处长的眼睛发潮。

耿耘跟白处长一样,来自农村,靠个人奋斗,得以在城里发展,走到今天,对城里人的脸色和话语保持敏感度。耿耘很为老乡抱屈,想帮他吼几句“去他娘”。出于现实考虑,他不能骂人,不能劝白处长离婚。白处长内心纵有万般苦楚,身在体制内的中枢,离婚对他这种出身的人几乎是不可考虑的选项。

耿耘问,这次怎么啦?

白处长说,昨晚,又为一件屁大的事给我脸色看,又绕到我是农村人上面。我忍无可忍,说,我是农村人,犯了原罪,我扼杀了你的幸福,你说怎么办吧?我改不了,你不想改,往后怎么过,你说了算。

耿耘说,你当真那么说?

他点头,说,还有假?我豁出去,这次她认怂,不敢接招。

耿耘说,我的理解,问题的根源是你进步不快。

他说,说到点子上。我升处长那年,她春风那个得意呀,恨不得在街上拉住路人甲路人乙报喜。在她眼里,我的出身全是优点,朴实踏实,埋头苦干。最近这些年,她埋怨我不求上进。我说,组织干部是螺丝钉,不容易出政绩,不容易提拔,她应该了解呀。她说,你多跑跑,争取调职能部门,出政绩快,进步快。我说,党和国家不是我们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耿耘心酸地说,党和国家是别家开的,我们永远是店小二。同样一粒灰,从天落下,他们可以视而不见,我们可能被砸死。

白处长没敢接话。

耿耘问,她还是不理解?

他说,她不愿理解,找茬子呗。我预感,只要我出什么事情,无论大小,她最先想到的,是让我在离婚书上签字。

耿耘安慰他,说,不会出事。你能出啥事?

他苦着脸,说,天有不测风云,你不是说,一粒灰能砸死人。

耿耘还想说什么,雅座的门被敲击,然后被轻轻推开。老板把今天的主角儿,何美凤礼让进来。

她一头短发,圆圆脸,左上唇一点痣,黑色长裙套白格子罩衫,长相普通且自信的女性。他和白处长站起来,快步过去,跟她热情握手寒暄。她也带了一瓶果酒,酒名夜来香。她解释道,名字俗了点,正说明我们农村人实在。味道不错,已经销到外省市。

老板指示领班,来来来,跟我们拍一张合影。四个人坐好,老板打出“停”的手势,跟领班一起把桌上的酒和餐前小菜移到门边台子上,换上一套乡土味的大茶具。拍好后,他又张罗着将酒菜复位。摆置妥当,老板问何美凤,可以上菜吗?她说,可以。再说一遍,我们是私人聚会午餐,越简单越好。

老板说,明白明白。上的都是自己种自己养的,招待家人吃的东西。你们先坐着,我到厨房监督一下,不能出纰漏。

屋里剩下的三个人轻松地聊着。耿耘得知,何美凤妈妈二舅的爱人是本县人,她本人在隔壁的山区县出生长大,初中的时候,在二舅婆的老家住过十来天,印象很好。耿耘和白处长验证她为老乡。

顺着话题,他们三人共同挖掘了几个新老乡,都属成功人士,分布省内外。白处长说,我县的子弟遍天下。耿耘接着说,是玫瑰总能开花。何美凤由一脸严肃转入放松,说最近推掉了若干饭局,白处长人实在热情,一再邀约推辞不合适。耿耘说,白处长实在,我们那儿来的人都实在。

气氛融洽,何美凤几次发出爽朗的笑声。她透露,她的处室分管南边大市,覆盖老家那个县。恰在此时,老板推门进来,指挥服务人员把菜一一搬上桌。

每样菜式量足,放在青花大瓷盘中。老板说,用的辣椒来自二百里外的Y县,古代当过贡品,市场上难得见真货,卖的绝大多数是冒充辣。耿耘看着红艳艳的小辣椒,口水控制不住流淌,浑身舒坦。他吃过不少好酒好菜,吃什么喝什么对他早已不值得炫耀。今天,面对当过贡品的小辣椒,身体居然有生理反应。他自我分析,贡品本是不可企及的高峰,以前吃过,真真假假先不追究,吃到嘴里,不会过多联想。如今,他处在上升轨道,贡品和他之间的鸿沟在缩小,跟他真有点关系了。

权力是男人的春药,性欲也。他要补充一点:权力也可以增强食欲。

他侧身看何美凤一眼,只见她春风扑面,饶有兴致地望着台上的各色菜。她的幸福或许来自同一联想?再加细看,她的长相虽留存乡土气息,但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她占据的位置,为她的形象加分。

领班带两个颇有水色的女服务员奉上土老鸭汤,雅座一时安静。超薄全面屏电视开着,设了静音。何美凤指着电视说,能不能把电视的声音放出来。声音放出来。省卫视频道播放一场警示教育新闻,让落马官员现身说法,以前车之覆,作后车之鉴。一位报告人是某市前副市长,他声情并茂地说,回顾一生,我愧对生我养我的红土地,愧对一生勤劳务农的父母,无颜被称作农民的儿子。

何美凤指着屏幕,说,我认识他,十多年前在党校学习的同学。我们班一半人被查办。

白处长说,他判多少年?

何美凤说不清楚。

白处长说,听口音,离我们老家不远。警示教育报告人,竞争激烈,不是想当就当得上的。

耿耘问,什么原因?

何美凤替白处长回答,争取减刑,加分最高。

电视新闻跳到下一段,三位客人沉思不语。老板按捺不住,说,怎么总拿农民说事?反贪搞了多少年,贪官抓了多少人,什么出身的人都有吧,为什么没人说对不起当官的父母?没人说对不起当老师的父母?农民到底是光荣还是耻辱,哈?耻辱吧,在鄙视链底部吧。农民的儿子,能出人头地可以啦,胆敢竟敢收钱睡女人?我不相信是他们自愿说的,是别人塞进他们嘴巴说的。每次听到这些鬼话我就觉得受侮辱。

三位没有搭腔。老板尴尬地干咳几声,自问自答,酒呢?开酒吧。

老板开了饭庄的一瓶贵重酒,亲自给三位斟上,然后高举自己的酒杯,说,三位肩负重任的老乡,百忙之中来店里吃清茶淡饭,我感到无上荣光。我,农民的儿子,让我说一句心里话。我们的成长和艰辛,是那些官二代红二代富二代是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第二句心里话,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是我们的。你们三位前途无量,是我们老家的光荣,是我们乡亲的希望。来,我先干为敬。

老板一仰脖,一口闷下一大杯,博得领班和服务员拍手称快。老板陪坐了一会儿,说,我还有事要做,你们慢慢吃慢慢聊,把这儿当自己的家。

等老板走开,何美凤评价道,老板有个性。白处长说,不吃体制的饭,敢想敢说。

下面的话题转入轻松。何美凤谈起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逆转,说2016年放开二胎以前,她下到边远村落考察,一个村民给她塞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字条,告状说,因为老婆怀二胎,家里唯一吃饭的桌子被村委主任领着人搬走,一家人蹲着吃饭,弄得他全身关节发炎,要求村里归还饭桌。

白处长说,现在开放三胎,村领导该转变思维,多给适婚适育的家庭送桌子,楼上楼下,一人一张。

迄今洗耳恭听的领班插话说,开放三胎,主要是希望城里那些教育程度高素质高的人多生吧。乡下人生那么多,人家不喜欢。

无人接话。

耿耘说,农村就是故事多。我刚调进省政府单位,各方面的素质不够强。一次陪局长下乡,我跟局长并排走,走到村头,村支书和村主任琢磨了一下,居然先跟我握手,我甩都甩不掉,吓得半死。

白处长说,你个头大,身高盖主,该当死罪。后来呢,局长还带你吗?

耿耘说,没有,就那次。万幸的是,来了新局长,我也成熟了不少。

何美凤说,说来说去,基层难,农民苦。

白处长喝得猛开始松懈,率先打破不谈工作的默契。他对何美凤说,你向懒政开炮,一个字,绝!你那个县,说老实话,基础差,出政绩很不容易。要进步,就得走常人不走的路,想常人想不出的招。

何美凤不急着说话,招呼服务员开她带的夜来香果酒。大家品过,都说口感不错,推广到位的话,销路还能扩大。

何美凤这才说,我想的不是奇招,也不是做秀抢上位。你们了解目前基层的精神状态,种种懒政让人气得吐血。

白处长说,你进纪检,正好施展抱负。

何美凤苦笑着说,不是我的初心。我们花很大气力弄出“干在实处 强县有我”的思路,出台了一套完整的措施,几乎没引起任何反响。这次工作变动,让我选的话,我想去市里,干实际工作。干纪委,得罪别人自己折寿。不过呢,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党叫干啥就干啥。

他们碰了酒杯。

何美凤感慨起来,说,前几年,我们县一中同学聚会,每一次我都出席,同学们之间热情得很。当了县委书记,他们不太请我,我也不方便去,见到我,大家过分客套。我才多大的官哪?这次,我有心等一等,看一看,结果,没有一个同学说请我。

白处长说,不敢请,请了说什么呢?

耿耘附和道,就是。

白处长说,再过几年,你当省领导,我们几个也不敢请你了。

大家哈哈一笑。何美凤说,干这行,见风就是风暴,遇雨就是暴雨,得十二分小心。

话说到这份上,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就会踩红线。三人心里透亮,经过一聚,他们之间的老乡情谊得到加深。聚会的目标完满达到。

三人仔细听领班介绍饭庄怎么组织食材,两个服务员不时斟酒换碟。耿耘几次被年轻温软的身体触碰,欲火上升,吃几大筷子菜才压住。

久未露脸的孙豆豆发来短信:你现在哪儿?

他心头一热,习惯性先左右一看,然后回复:下基层调研。

她说:我不信。发一张图过来。

他站起来,问领班,洗手间怎么走?

他一边朝洗手间走,一边回复:不用吧。你不是这种人。

她不纠缠,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事跟你商量。

说是商量,他却觉出某种通牒。他眉头一蹙,打出:十万火急?

差一千,九万九。

等我回单位再说。五点左右吧。

好,我等你,可别说忘了。

挂了手机,他双手撑住乳白色水台台面,打量椭圆形镜中的自己。脸微红,气色上乘。他挺直,摸摸下颔,问自己:幺蛾子飞出来了?他掬了几巴掌水,用心洗脸,心想:慌什么?老板说得对,世界是我们的。

他重新进包厢,发现老板正跟何美凤互加微信。聚会接近尾声,他和白处长带的四瓶酒根本没启动,喝光了何美凤带的夜来香,喝光了老板的两瓶贵重酒。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饮酒高人,几瓶下肚全不当一回事。

老板留住他们,喝小盅盛的冰糖莲花羹醒酒,并邀请他们中秋节过来赏月。分别的时候,何美凤打官腔,说希望多多支持纪检工作。耿耘好奇她开什么车。她原是打车过来的。耿耘和白处长都表示,他们送她回去,她一一回绝。出租车很快到达,一票人微笑着目送她钻进出租缓缓开走。耿耘心想,跟老婆换车,还以为自己够低调。一看,先败给白处长的破车,再败给何美凤的出租。他佩服何美凤,德才兼备,适合做党的纪检干部。

回到单位,他处理公务的同时,脑袋不停地转,孙豆豆到底要商量什么事?他该如何做预案,以防万一?

四点刚过,孙豆豆发来短信:中午你在哪儿?

他隐约觉察危机,想了想,说:不是跟你说过吗?

再说一遍。

他再想想。回复:下基层调研。

哪儿吃的饭?

基层单位食堂。

过一会儿,她发来一条链接。他点开,赫然的题目是:

纪检女官: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团团伙伙:抗八项规定 顶风寻逍遥

附上的几张截图,何美凤都是中心。有领班帮她脱罩衫的镜头,有白处长撸袖子的镜头。耿耘的镜头不太雅。女服务员贴身给他斟饭庄提供的名贵酒,他的视线不在酒杯,斜斜地盯着她的腰胯连接处。

孙豆豆丢给他一句:你们,没。。。一。。。个好货!

他两眼一黑。谁拍的,为什么拍,为什么发到社交媒体,等等,他一时无暇多想。他能想到的是,他们犯了两大忌:吃喝+团伙,图像上了社交媒体,传播力不可估量。后果不难预料:即使不坐牢双开,何美凤未坐暖的新座椅将被迅速移开,白处长的位置将不稳连带家庭不稳,他的局长梦将被迅速戳破。

大楼下,车流奔腾不息,他眼中幻化出泥泞的田埂。田埂上,他跌一跤,爬起,又跌一跤。

田埂啊长又长,极目不见边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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