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次我想:我的内心深处其实知道真相,只不过真相总是令人痛苦的,所以我从不敢深想。
真的,我一早就意识到:只要你足够诚实地面对自己,并足够安静地深入探寻你的内心,你一定会发现,对于自己至关重要的事情的真相,你早就了然于心。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当我突然醒来时---有时是被噩梦吓醒,有时只是没来由地在夜半三点左右自动醒来---那种时候,经常会有一个念头突然涌出来:我错过了一个可能让书华得到救赎的机会,可惜那个机会早就错过了!从一开始的时候就错过了。假如我能更早地发现音乐可以成为书华的救赎,并能给他多一点耐心,也许他的人生会截然不同。那个念头总是令我的心一沉,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要把它捏碎。那种时候,我就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胸中仿若脓血积郁般的闷痛。
是啊!音乐。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带着书华去见他的钢琴教师的情景。那时书华还不到7岁,是一个激动不安的孩子,总是急切地想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老师是一个名叫敏妮的20多岁的女孩,18岁之后才从香港移民过来,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有一张圆圆的和善的脸,性格爽朗。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只是一面之缘就随意选择了她作为孩子的老师,真是太不慎重了。她太年轻、也太没有经验了!尤其没有应对像书华一样的孩子的经验。一开始的时候,书华对钢琴的琴键表示出少有的热情和迷恋,总是很快地就能把乐曲记住并很好地演奏出来。敏妮也对他的进步神速不断地表示惊叹,常常称赞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但是,书华过分情绪化的带有完美主义倾向的性格很快就对越来越枯燥的练习造成了干扰。他总是在一次又一次重复某一段乐曲几遍也总是弹不出应有的节奏之后突然失去耐心,啪地一声猛力拍打琴键并气恼地哭喊出声来。敏妮在开始时还会温柔相劝,尽量耐心地指引他,可是当他生气地坐着,10分钟、20分钟地一动也不动,无论我们怎么哀求也无动于衷之后,无可奈何的敏妮也跟着哭了。但是敏妮从来都不敢高声责备他,更无法对他有什么严格要求,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说书华是个有杰出音乐天赋的孩子了。我恐怕在她的心中,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最难教的孩子、一个沉重的负担了。
我是在多年之后与敏妮偶然重逢时,才知道我之前的感觉可能错了。那时,敏妮已经不做书华的老师很久了,但她说她还记得书华。
“我一直想告诉你,书华真的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我希望他现在也没有放弃钢琴。”她说。她的声音很诚挚。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书华是我最早的学生,我那时太没有经验了,没能教好他,抱歉啊!”
“谢谢!只是书华的性格太不好了!他太难教,那个时候真是辛苦老师您了!”我说。
我认为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在书华跟敏妮学琴的那几年中,书华在家里自己练琴的情况同样令我心神俱疲、濒临崩溃。虽然他总是很快就能把整首乐曲都背诵下来,而且对其中的大部分都能弹得行云流水,但是每一首乐曲中总会有某几个难点,或者某些32分之一的音符之类令他很难弹好,反反复复地重复同样的错误之后,他便失去了耐心,练琴变成无可忍受的折磨,他便开始大发脾气,大力拍击琴键,使得即使远离琴房的我也胆战心惊。有时候我听得太生气了,就忍不住跑过去责备他,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他变得郁郁不乐,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都情绪恶劣。那样的情形不断重复出现,并且随着弹琴难度的增加愈演愈烈。
我还记得那些年我和书华的爸爸开车带着书华去敏妮家学钢琴的那条路。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荒郊碎石路,连接着从我们家所在的新区到敏妮家的所在的另一个新区,车程约40分钟。钢琴课一般都是在星期六的傍晚6点钟,在前往老师家的路上,除了非常偶然的时候有一部农夫的卡车开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渺无人迹。那个时候---从现在倒数回去,已经将近20年---那时的书华还很小,而这个城市也还没有大大地朝外扩张,车子大约有半个小时都走在无比寂寥的荒郊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偶尔出现的一丛丛桦树。夏秋的季节还好些,公路两旁绿色的或金色的田野景色宜人,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冬春季节就惨了!弯弯曲曲的碎石路凝冰积雪,有些地段惊险万分,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也很单调。一路上我就只是全神贯注在令人胆战心惊的车路上,不时惊叫,任由独自坐在后座的书华沉默不语。
我们当然也可以选择穿越繁忙的街道去敏妮的家,但是书华的爸爸说:他讨厌老是要过红绿灯,更喜欢走安静的小路。曾经有那么多的傍晚,我们一起坐在安静地行驶在田间小路的车上,却很少跟书华说话。实际上,我还记得,那时只要是与书华一起坐着同一部车,车子里便总是飘浮着一股压抑着的沉默的气息。
为什么在车上时,我们从不交谈呢?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内心都积郁了太多的失望,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爆发,就像被引爆的火药那样。而我们都不愿面对那种暴烈的场面,我们都太软弱,又不够坦诚,宁可任由压抑和沉默侵蚀我们的心。到了后来,书华变得只要一进入车内就变得无比阴郁。到了他小学3年级左右,我们曾尝试跟几个邻居Carpool轮流接送孩子上学,但是只是几次之后,就有一个妈妈跟我说她不愿再拼车了,因为书华太阴郁了,好像总是气呼呼的样子,让她受不了。
“我本来很不想说的,但他真的太让人压抑了!真令人发疯!”她说,用的是depressive, unbearable 和crazy 这些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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