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深秋的风雨 长篇连载小说

1948深秋的风雨

长篇连载小说(原小说改写)

克拉特先生与克拉特太太有莫大的光荣请××先生与太太参加一九四八年九月十六日克拉特太太的生日宴舞会,在霞飞路路一三八号本宅举行。

克拉特先生与克拉特太太

克拉特同他的太太?我开始惊奇起来,克拉特会有太太?这不是奇怪的事吗?

那么是另外一个克拉特了。

但我只认识这个N·L·克拉特。

那么克拉特怎么会不知道我是没有太太的人呢!

那么一定另外还有一个克拉特了。

而我不认识他。

但是他竟寄我这隆重的请客单。

莫非就是这个N·L·克拉特同我开玩笑吗?

 

1948年,面临国共内战,上海虽然已经有点紧张,但市区还保持着特殊着灯红酒绿的局面。

上海还有美国的驻兵,这些驻兵虽大多数是舰船上的,但在休息的假期,在酒吧与舞场中不难碰到,而因战事与政治的态度,这些美国人常与当地人有冲突与争斗的事情发生。

记得是去年初夏,夜里一点钟的时候,我从一个朋友地方出来,那时马路已经很静,行人不见一个,但当我穿过马路的时候,路角有一个人叫住了我:“对不起,先生。”是一个美国军官,好像走不动似的。

“怎么?”我停步了。

“可以为我叫一辆汽车吗?”

我猛然看到他小腿部的血痕,我吃惊了:“是受伤了吗?”

“是的。”他说着就靠在墙上。

“你就这样等着。”我说着就跑到附近的卡尔顿舞厅,本想到里面去打个电话,但因为里面美国兵与一些中国人正在冲突起哄,许多武装的巡捕拥在门内门外,叫我不能进去,于是我只得到别处去借。

那时街上的店,大都关着门,再没有别的地方可有电话,最后我终于跑到了车行,叫了一辆车子到那个美国军官等我的地方。

我扶他上车时,他非常感激地同我握手,当时我一半为同情一半为好奇,我说:“要我陪你到医院吗?”

“假如这不是太麻烦你的话。”于是我就陪他上车,我说:“到仁济医院吗?”

“不,”他对车夫说:“到福开森路。”

虽然也算中国话,但不够纯粹,于是我又为他重说了一遍,但是我心里很奇怪,难道那里有一个医院吗?

不过我没有发问,因为有更好奇的问题在我心中跳跃,我问:“可是在跳舞厅受伤的?”

“是。”他说:

“是同伴中自己人的手枪走火的。”

“没有人伴你走出来吗?”

“没有,”他说:

“我们的人手已经太少了。”

“那么也没有人知道你受伤?”

“当时我自己也以为是轻伤,谁知也不很轻。”

他的痛苦似乎加重起来,我为他放下前面的小座位,让他搁脚。

到福开森路的时候,他指挥车夫停在一个小公寓的前面,又叫我扶他下去。我付了车钱,伴他进了公寓,走进电梯,他指挥在三层楼的地方停下来。我以为这一定是他的家了,但是出了电梯,到一个门口,他拿钥匙开门时,我才看到“外科神经科专家拜登医师诊所”的铜牌。

他带我进去,开亮了电灯,是一个宽旷整洁外科医生的诊所,外间是候诊室,但里面没有一个人,我们走进去,我正想发问的时候,他说:“现在我要自己做这个手术,你可以帮我忙吗?”笑得不像是一个带伤的人。

“你以为我可以帮你吗?”

“只要你愿意。”他说着坐在椅上,拿着纸烟,并且递给我一支,接着说:“你可以今夜不回去?”

“自然可以。”我把烟放在桌上,没有吸。

“真的?那么我不去叫拜登医生了。”

“你以为我胜任吗?”我说。

“当然我只请你作助手。”他笑:“我是一个很能干的外科医生呢。”他吸起了烟又说:“你不吸吗?”

“我想先为你做点事情吧。”

“你没有太太?”

“我是独身主义者。”

“好极了,我们正是同志。”他说着站起来,又带我走进去,那是一间洁净无比的手术室。他叫我

帮他脱去了军装,换上了一件挂在壁上的白衣,接着叫我也换上一件,于是一同洗手,又转到消毒的水中浸洗,他又叫我插上了消毒的电炉,由他自己在玻璃柜中检点外科的用具,递给我去消毒。我看他有序地在银盘中布置应用的药品,放在手术的榻旁,于是指导我再到消毒水中洗手,又指导我将消毒纱布放在另一个银盘上,又指导我用钳子将外科用具从消毒锅中钳出,再放在纱布上面,最后叫我把银盘拿去。

那时他已经脱去了鞋与袜子,用火酒揩洗受弹的创口,又用碘酒烧炙创口的四周,于是开始在那里打麻药针。

血从他创口中流出来,他叫我拿桌上的台灯过去,用灯光探照着他的创口,他检查了一会以

后,说: “还好。”

“怎么?”

“子弹斜着进去,不深。”

“在里面吗?”

“我想是的。”

于是我看他用刀用钳,用纱布,大概一刻钟的工夫,他钳出了子弹。他叫我把台灯放好,我看他用药敷在布上,最后就开始包扎。

事情总算完毕了,他休息在手术榻上,叫我把外科用具消毒收拾,又叫我把药物纱布等一同放回原处,他说:“万分感激你,明天拜登医师来时,可以不让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已经收拾了一切,拿刚才他给我的纸烟,坐在沙发上抽起来。我说:“原来你是一个军官还兼外科医生。”

“这叫做军医。”他说着坐了起来,开始吸烟,露出满足的笑容说:“好朋友,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

这是我与克拉特交友的开始。

自从那次以后,没有多久,我与克拉特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了。他是美国军舰的医官,今年三十岁,非常活泼会玩。只要是玩,他永远有很好的兴致。我那时候同所有上海人一样,在惊慌不安的生活中,有时候总不能沉心工作,而我的工作,是需要非常平静的心境,这是关于古典哲学的一种研究,想写一部书。但是始终不得安宁,于是去求暂时的刺激与麻醉,这就与克拉特做了密切的游玩的伴侣。据他说,自从同我一起游玩以后,他方才踏进了中国的土地,接触中国的社会,开始吃到各类的中国菜,走进了中国的舞场,交际到中国的女性。

过去,他走的总是几家霞飞路上酒吧与静安寺路上几家为外国人而设的舞场,他偶尔吃中国菜,也永远是专营洋人的广东馆子。但是现在,他已常同我到马路上的小饭馆去,也常爱找不会说洋泾浜的中国舞女跳舞,而且也学会了把友谊给他所喜欢的舞女。

过去,他出门终是穿着军服,现在他爱穿便服出来,他由好奇于中国式的生活,慢慢到习惯于中国式的生活,后来则已到爱上了中国式的生活。

过去,他爱同我说英文,现在,他同我说中文,他有很幽默的态度,接受我们身边的舞女对他勉强的中文发笑。

他是一个好奇的健康的直爽的好动的孩子,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很容易发生兴趣,对他所讨厌的事物常常爱去寻开心。他谈话豪放,但并不俗气,花钱糊涂,一有就花,从不想到将来。这样一个性格的人做了我的朋友,对于我的心境自然也有很大的影响。我过去也常常爱放荡游玩,但更爱的是在比较深沉的有艺术性的大自然里陶醉。对于千篇一律所谓都市的声色之乐,只当作逢场作戏,偶尔与几个朋友热闹热闹,从未发生过过浓的兴趣。如今第一因为战争,再不能做游山玩水的旅行,第二因为心境的苦闷使我无法工作,所以我也很愿同他在一起。但每当我游玩过度,发生厌倦,开始想静下来安心读书或写作的时候,只要有几天不会见克拉特,他一定来找我,常常是深更半夜,哼着歌,敲我亮着的玻璃窗,除了我的灯灭了的时候,他不会去用电铃,等我亲自出去为他开门,他总是一进来就拍我的肩膀,活泼而愉快地说:“乱世的时候读书吗?”

他于是用各种方法打动我,使我的思考完全消失,使我的思想完全离题,于是我终于听从了他。

有时候我要结束一封信,他就在旁边等我,开着无线电,一个人哼哼,一直等我写完了,起来换衣服,他在旁边为我挑领带,于是拿起电话叫汽车,我们一玩就是到天亮。

自然我也有找他的时候,但总是打电话,他住的地方也没有一定,我所知道的电话,一个是他常常去的俱乐部,一个是拜登医师的诊所,这是他常到的地方,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有很好的兴趣,从来没有不来赴约的日子。

一直过着这样的友谊、热诚、浪漫而有趣的日子,彼此好像都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冷静的痛苦与现实的生活,也好像彼此对于那方面了解得太清楚了,所以反而不提起,从来不问彼此的事业与工作,也从来没有想到彼此间的利用与互助。我不了解他的经济情形,我则时时陷于窘境,但从未问他借钱,只是在一起游玩的场合中,所有的账单都让他去付,他也从来不计较这些,遇到我在付钱的时候,他也从不客气。他偶尔也宿在我的地方,但从不吃饭,目的只是预备醒来时,再同我一道出去继续过那纸醉金迷的生活。如果我的游兴还浓,他一住常常四五天。

这样的孩子说是有太太,到底有谁肯相信他呢?所以尽管明明写着克拉特,我还是疑心是别人。

那么会不会是他的哥哥?

虽然我并不认识他的哥哥。

但是他可以叫他哥哥来请我。

那么他哥哥也会是N·L·克拉特呢?

也许他因为是军官的关系,所以平常就用他哥哥的名字来同社会做普通的交际。

我当时就打电话找他,但没有找着。这一直使我惊疑不安,到傍晚才有一封信告诉我秘密的一半。这封信是这样写着:“亲爱的朋友:使你惊奇了吧?我竟有一位太太,美而贤,可爱而可敬,我怕你因奇怪疑虑而不来,所以写这封信给你,并且希望你也有一位我从来不知道的太太,在那个宴舞会上使我吃惊,否则,我希望你带乔琳同来。克拉特”

我所谓秘密的一半,是说这帖子确实是克拉特发的,但很可能是他的玩笑———随便找一个有生日的舞女,这舞女也许是我所认识的,借一个地方,作一宵的娱乐,而发这样荒谬的帖子。

我自然赴约,自然也没有太太可带。说到舞女,我当然有许多人可带。我也很想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去,使他惊奇,但又恐怕被他误会是我太太,并且既然是他太太的生日,理应带一个会说英文而比较会交际的人,他所以指定乔琳,也一定是为这个关系,所以我就决定了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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