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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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不负如来不负卿

    公元1700年藏历新年过后,雪域高原出奇的寒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布达拉宫愈发庄严圣洁。

    “你是达赖活佛?”她问。

    “我是你的仓央嘉措。”他答。

    天快亮了。他恋恋不舍地起身,亲吻着她,对她说:“等我,会再来。”

    白天,他是坐在布达拉宫里的达赖活佛仓央嘉措,为他的信徒和子民讲经布道;夜里,他是她的情人,是尽情享受着爱情的仓央嘉措。为着她,他的爱,写下的诗句流芳百世: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坐在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17岁的六世达赖活佛仓央嘉措,目光投向远方。穿越平原山川,穿越河谷草坝,飞向藏南门隅达旺纳拉山下的宇松。那里,是他的家,有他的阿爸阿妈,有他心爱的姑娘仁增旺姆。

    仓央嘉措差遣信使,将自己的亲笔书信带到宇松。这些天,他的心儿扑扑直跳。宝座下,成千上万的信徒,把转经筒转了一圈又一圈,呼唤着世间轮回,殿堂里弥漫着诵经的虔诚和酥油的芳香。

    蓦然,眼前的酥油灯跳起一朵绚烂灯花,迷茫的视线里,一个身着传统服饰的少女,点燃了一盏酥油灯。仓央嘉措无精打采的眼睛,顿时透露出光芒。

    是的,这个少女就是他心爱的仁增旺姆。见到她,他心花怒放,度时如年。

    两个月前,仓央嘉措派出的信使找到宇松土司,取出印在达赖活佛印鉴的信札,要见一见这里的姑娘仁增旺姆。仁增旺姆祖祖辈辈是虔诚的信徒,土司领来了活佛信使,使他们一下子感受到佛法普照。仁增旺姆穿戴着祖辈传下的珠宝,一刻不停前往拉萨。

    匍匐在了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下,仁增旺姆敬献上洁白哈达。她是佛的信徒。却不知,宝座上面,是她的初恋,她的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端详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仁增旺姆。

    身上的羔皮袍,还有袄上的雪吉和隆果,仓央嘉措记得曾经见过,那个藏历新年,仁增的阿妈曾经穿过,如今穿在了仁增的身上,没有了成熟女性的丰满,却有了少女特有的娇羞。脚上,是一双簇新的嘎咯,比之三年前他离开家乡时,明显地大了一圈。氆氇的鞋帮上,还点缀着瑟瑟和贝饰。他记得,自己曾经双唇亲吻过这双脚,用胸膛温暖过这双脚,他说:“我喜爱你这双美丽的脚,就像喜爱天上美丽的白云。”头顶上的町玛,围着一圈洁白的绒毛,町玛的下沿,两根辫子上点缀着红色的珊瑚!她没嫁人,她的身子纯洁如初。

     只需一个手势,信使便引着少女出了布达拉宫。离去时刻,仁增旺姆抬起红红的小脸,只想要看上一眼,这位把她千里迢迢召唤来的达赖活佛。四目相对的一瞬,她的心儿如小鹿般砰砰乱撞。真是他吗?她不敢相信,这位高高在上的达赖活佛,就是那个曾经亲吻着自己面颊,曾经轻咬着自己的耳垂,曾经温暖过自己双脚,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仓央嘉措。

    是他。如果不是他,为何要派来信使,跑到遥远的宇松,单单要见她一面?此时,此地,她信。她信眼前这位万人敬仰的达赖活佛,就是她的仓央嘉措,就是她深爱着的仓央嘉措,深爱着她的仓央嘉措。

    在信使的安排下,她住进温暖碉房,沐浴在玫瑰的花瓣里——这是康熙皇帝的十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禵,代表至高无上的大清皇帝,送给仓央嘉措的坐床贺礼。

    拉萨的上空,飘起了漫天雪花。碉房里的炭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带着幸福的笑容,仁增旺姆沉沉睡去,睡梦中,她的仓央嘉措紧紧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身子。于是,她又幸福地哭泣,喃喃梦语:“不要离开我,仓央嘉措!我的仓央嘉措!”

    这不是梦。她的仓央嘉措,正用健硕的身体,紧紧拥裹着她那娇小的身躯,激烈而又贪婪地亲吻着,吮吸着,她浑身颤抖,颤栗,紧紧地闭起了双眼,任由着他在自己的身体上肆意所为。压抑已久的欲海中,一对相爱已久的少年,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两片小舟,缠绕着,起伏着,彼此融合在了一起,他们的灵魂和肉体仿佛已经不再由自己支配,幻成为茫茫雪域的一部分。

    许久,波平浪静。他却不舍,依然紧紧拥她在怀。她哭泣,像是委屈的孩子,他见到,用唇去吻干那泪花,咸咸的,甜甜的。还没吻干,她又笑,十个指甲在他的脊背上,印下深深痕迹。

    “你是达赖活佛?”她问。

    “我是你的仓央嘉措。”他答。

    端坐在宝座上的仓央嘉措,已无心修佛,他不愿意辜负佛祖,更不愿意辜负他的仁增旺姆,在痛苦的纠结中,他用自己的诗经来向佛祖忏悔: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却不料,即便是这般忏悔,被后世所传颂的,却是少年痴情。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2月,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圆寂,他的亲信弟子桑杰嘉措秘不发丧,向外界宣布,达赖喇嘛已“入定”,无限期修行。同时,派人到民间寻找转世灵童,寻找转世灵童的地点,就在藏南门隅纳拉山下。1683年,仓央嘉措出生在门隅纳拉山下一个信奉藏传佛教的门巴族农奴家庭,刚一出生,就被选中成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但桑杰嘉措的使者并没有把意图告诉孩子父母。直到1697年10月,桑杰嘉措派人把14岁的仓央嘉措接到拉萨,举行坐床典礼,成为六世达赖喇嘛。

    彼时,西藏政局波诡云谲,摄政王桑杰嘉措多么期望,这个由自己选定的转世灵童能够承袭衣钵,共御政敌。这天清晨,负责值守的铁棒喇嘛发现雪地上有一行脚印,便顺着脚印寻觅,最后找到了央嘉措的寝宫。随后,便用严刑处置了仓央嘉措的贴身喇嘛,还派人把他的仁增旺姆处死。

    傍晚,当仓央嘉措再次推开碉房的小门,屋里的炉火已经熄灭,他的情人仁增旺姆再也不见。守候了整整一夜,悲凉中,仓央嘉措写下著名诗句:

    “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年轻姑娘面容,渐渐浮现心上。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守门的狗儿,你比人还机灵,别说我黄昏出去,别说我拂晓才归,人家说我的闲话,自以说得不差。少年我轻盈步履,曾走过女店主家。常想活佛面孔,从不展现眼前,没想情人容颜,时时映在心中。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从此,仓央嘉措在民间便化名宕桑旺波。

    仓央嘉措病倒在床上,昏迷了三天天夜。醒来,双眼痴痴盯着穹顶,不知过了多久,他索来纸笔,写下了《那一世》: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失去仁增旺姆,仓央嘉措便失去了快乐。1702年6月,仓央嘉措在浩浩荡荡的僧团护送下离开拉萨,前往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按照计划,他将在那里为全寺的僧众讲经,然后由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为他授比丘戒。这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仪式,没有人想过会出什么岔子,然而,就在所有人最最期待的目光之下,仓央嘉措先是拒绝讲经,随后甚至连受戒都拒绝了。

    返程的撵车上,他想着自己的仁增旺姆,回忆起那欢愉的情景。她说:“我愿与您永做伴侣。”他说:“除非死别,决不生离!”誓言犹在,佳人却已不再,于是,便写下了《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每一个字,都是仓央嘉措的心血。他对着拉萨河高喊,对着远处的绵绵群山高喊,喊着情人的名字,但群山回应他的,只是一串串名字:

     仁增旺姆,仁增旺姆,仁增旺姆……她那双美丽灵犀的眼睛,那头浓密细黑的长发,那轻盈薄润的双唇,就像挂在树梢上的经幡一样,随风远去,远去,成为爱的绝唱。

     那个曾经健壮,曾经阳光的仓央嘉措,变得弱不禁风。终于在1705年,摄政王桑结嘉措被杀,仓央嘉措亦被康熙皇帝下旨“诏送京师”。1706年,仓央嘉措在押解途中,行至青海湖滨,夕阳的余辉洒落在清澈如镜的湖面上,泛起点点金光。仓央嘉措盘膝而坐,写下绝笔诗:

     “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

     随即圆寂,享年24岁。

  (2017年11月15日原稿,2020年5月13日修订 )

人参花 发表评论于
写的棒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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