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中國回到灣區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思緒久久未能平復。雖然這個季節在加州多數時候風清日麗,本應帶來開朗心情,無奈這次到中國是處理一件令人陰鬱的麻煩事,即自己最親密的朋友身上發生了因強姦而報復的事件,這類事情無論如何也會在心裡留下濃重的陰影。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和包謙從國內一所名牌大學畢業,便到美國繼續攻讀。當時我們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選擇同樣的路,所以後來在美國的同學聚會是十分熱閙的。在和我相熟的一大群海外學子之中,包謙和我的關係最密切,先是同學,後來又成為生意拍檔,作為朋友,可謂親密無間。
就在我們創業的第二年,公司來了一個新員工,她就是蘇樂儀。在和她共事一段時間之後,她對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磁力,有她在身邊,我總覺得很舒服。她年輕貌美,身材勻稱用不著太多筆墨來描述,聲線優美也令人有魂飄魄蕩的感覺。然而,這反而導致我的恐懼,因為在創業之初,我和包謙共同約定:絕不沾染公司內部女色,以免影響公司經營。偏偏在我擔心的時候,發現包謙和我一樣,也被蘇樂儀深深吸引。
終於還是我首先破壞戒律,約她去鋸牛扒,因為西餐館安靜幽暗,更適合男女互相傾訴悄悄話。第一次約會之後再分開,便有了從未有過的空虛和寂寞。
此後,包謙當仁不讓,也邀請蘇樂儀單獨出外,而且比我更殷勤。她似乎來者不拒,令我焦慮,我迫不及待更積極開展我的愛情攻勢,藉一次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先下手為強。一個週末,我到她住處接她去伊丽莎白湖散步、晒太陽、聊天,然後中午到餐館吃龍蝦,在送她回去的路上,我開車,她坐副駕駛座,前方的路平坦筆直,我左手扶方向盤,右手搭著變速操縱桿。突然,我的右手從操縱桿滑脫,伸向更遠的地方,就是她短裙以下裸露的大腿。我撫摸那豐腴滑膩的大腿,她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衹是和我相視微微一笑。到達她住處門口,我雙手握住她雙手,向她求婚,她平靜地說已經答應包謙求偶在先。我不禁大感失落,情緒壞到極點,持續了好些日子。
不過,我還是極力保持了不奪人所愛的君子風度,做出高興的樣子,為包、蘇二人張羅結婚儀式,訂酒席發請柬,參加婚宴,做包謙的伴郎,第三天開車送他倆到機場飛往東部海岸度蜜月。
借用從前說書藝人口頭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過了兩年,我們公司的業務有了很大發展,這時候,中國大陸正進入“世界工厰”的輝煌時期,我們也決定回中國投資,利用其人口紅利優勢。這正合蘇樂儀所願,她一直在想像中國生活的種種好處,於是包謙陪伴她回去,他們倆人負責打理那邊的事務,我在美國這邊跟進市場。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我床頭電話的鈴聲突然響起,將我從夢中驚醒。我拿起話筒,那頭是包謙急促、斷續的說話,他告訴我,蘇樂儀出事了,希望我暫時擱置美國這邊的事情,儘快飛往中國,商量如何了結那邊的麻煩。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舊金山國際機場,說來也幸運,忙了半天,終於在“聯合航空”一班飛往東京然後轉機飛廣州航班上得到座位。到達目的地,來接機的是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因為包謙要陪伴情緒不穩的蘇樂儀,我就通知了這位同學,一出機場,他就開車將我直接送到包謙他們住的賓館,免了我在公共交通上七轉八轉的麻煩。
一見面,包謙就給我說了事情的始末,過程是這樣的:
他和蘇樂儀到中國之後,開始物色合作夥伴,經熟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國營企業的總經理劉大川。劉總經理在江灣大酒店的鳳翔閣餐廳預定一席佳餚,盛情款待包、蘇二人。交談之間,劉總經理表示對我們公司的項目大感興趣,並說了雙方合作的設想。他落落大方、抑揚頓挫的侃侃而談,深深打動了蘇樂儀。
過了幾天,劉總經理派人送來一份厚厚的計畫書,有文字,有照片,有圖表,十分可觀。蘇樂儀很感興趣,也看得很仔細。不過,包謙看了前面幾頁,又隨手翻了翻後面的,便鄒了眉頭。包謙說計畫書看似很完美,但是浮誇多於可操作性,不如接觸多幾個有合作意向的單位,選擇一個較為務實的。蘇樂儀覺得有道理,他們又接二連三和幾個國營企業洽談過,遇到的情形和劉總經理的差不多,沒有一個滿意的。
包謙說他們的計畫書多是紙上談兵,有些實際問題可能預料不到的,不如暫時放棄不著邊際的計畫,先從實際行動開始,見機行事,按照中國大陸的話語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等積累一定的經驗之後自然形成胸中一盤棋。他建議蘇樂儀多跑一些相關的企業,不衹是找國營的,也要找私營的,委託他們做一些局部的事務,這樣做比較勞碌奔波,但是更能獲得深層的信息。
然而,蘇樂儀認為包謙的辦法失時費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起有規模的項目。
兩人因為這件事發生激烈爭吵。那天晚上,蘇樂儀負氣出走,她離開房間,出了賓館大門,走到大街上,無目的向西去。包謙當然是步步緊跟,一邊好言勸說,但是她不予理睬。他們經過一座牌坊時,蘇樂儀突然轉身跑向牌坊,牌坊後面是遠近聞名的城中村。包謙追著她,在黑暗、狹窄、曲折的街巷內左拐右拐了好幾次,然後突然失去她的蹤影,這時候他暈頭轉向,搞不清東南西北。起初他還打算追尋蘇樂儀,但是在城中村兜兜轉轉,好幾次回到原地。他不得不考慮先讓自己離開“迷宮”,尋找出路也花了一個多小時。包謙回到先前那個牌坊下守候,焦躁如焚盼望蘇樂儀的出現。黎明時分,他終於見到了她。她衣衫不整,淚流滿面,哭泣著說自己被人強姦了。
我在賓館的房間裡見到蘇樂儀,她臉色蒼白,毫無表情,我問候她,安慰她,她卻默不作聲,包謙說她幾天來時而狂躁,時而呆滯。我問他有沒有向當地公安報案,他說在城中村附近的派出所報了案,由於蘇樂儀說不清楚案發現場的特徵,對犯罪嫌疑人的形象也模糊,辦案人員也無從偵緝,估計靠公安破案的機會是不大的。如果事情發生在今天,情況就有點不同,在高科技視像監控下,任何人的出入無所遁形,歹徒活動也不至於如此倡狂。十多年前,視像監控還未遍及城鄉每個角落,影像品質也不高,城中村裡很多幽暗的地方發生甚麼,還需要當事人提供更多線索,蘇樂儀無法做到,公安人員也很無奈。
我勸包謙和蘇樂儀,回美國去吧,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我建議他們倆人和我角色互換,我留下繼續中國這邊的項目,他們回去跟進美國那邊的市場。蘇樂儀沒有任何反應,包謙的反應倒是很激烈,他說治安當局無所作為,他必須親自手刃淫棍。我覺得他這樣做不可取,擅自實行私刑,觸犯法律,他就別想離開中國了。
我反復勸說,包謙卻十分固執,我是無能為力了。這時候忽然想起到機場接我飛機的老同學是心理醫生,讓他來做做包謙和蘇樂儀的思想工作,或許會有效果。
老同學和包、蘇二人長時間交談後,我送他離開,到了賓館的走廊上,他對我說,無論如何也要設法讓他們回美國去,他們需要有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
包謙說他抓到淫棍才罷休,於是每日和蘇樂儀到城中村進行地氊式的探索,期望找到出事地點和認出歹徒。我無法阻止他們的行為,唯有寸步不離陪伴他們。城中村範圍很大,村內橫街窄巷,左曲右灣,像迷宮一般。第三天,我們到了一處頗為熱閙的地方,附近幾條小巷裡有不少衣裙時髦、臉凃厚厚脂粉的女子,沿街站立,我們經過時,她們都流露出疑問、戒備的眼神,而對其他單身的男人卻不停地拋媚眼。我意識到這一帶是娼妓活躍的地方。蘇樂儀像受到巨大刺激,突然全身顫抖,臉色蒼白,喃喃自語說:就是這地方,就是這地方……
我想,這裡很可能就是那天晚上蘇樂儀出事的地點,但是,找到地方又能怎樣?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反而勾起蘇樂儀傷痛的記憶,激發包謙的憤怒。這時我必須設法讓他們冷靜下來,我對包謙說,找到案發現場,努力沒有白費,現在天色開始暗下來,先回賓館,商量下一步該怎樣做。
城中村黑得特別快,因為那些三、四層高的樓房之間的距離很近,仰望上空,有一線天的感覺,加上佈滿雜亂糾纏的電線、電纜,漏進街巷的光很有限。這時昏暗發黃的街燈亮起,在附近流連的男人逐漸多起來,各式各樣,高矮肥瘦,他們和那些站街女搭訕,似乎談妥價錢的就雙雙離去,或走入身後的出租屋。
我們在一個黑暗、僻靜的角落裡守候多時,蘇樂儀留意每一個在這條巷出現的男人的臉孔,終於指認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她驚懼、憤怒,不停地說:“就是他,就是他……我記得很清楚!”
禿頭男人經過我們所在的黑暗角落時,我和包謙同時躥出,一前一後將那人夾在中間。那人嚇了一跳,問怎麼回事。包謙沒有搭理,衹用尖刀將他逼到墻邊。我問蘇樂儀,是否肯定就是這個人。她說即使他化成灰也認得。禿頭男人說,不要冤枉,自己沒有做過甚麼對不起人的事情,也沒有見過面前這位美女。我對他說你見過的女人多了,害過的也不少,怎麼會承認呢?包謙說少跟他囉嗦,給他一個深刻教訓就是了,接著左手揪著那人的褲腰帶,右手執尖刀割斷皮帶。禿頭男人的褲子脫落,暴露三角內褲,看樣子他要大聲呼叫,包謙的刀柄在他腦殼上猛力一擊,他便頹然倒地,昏了過去。包謙用那把鋒利的尖刀對那人三角內褲隆起的部位切下去,斷了他的子孫根。包謙不緊不慢,在禿頭男人的衣服上揩了揩刀刃,收起。然後看了看最近那棟房子的門牌號碼,掏出手機,以住戶身份撥打110報警,撥打120叫救護車。我看看躺在地上的禿頭男人,聽見他微弱的呻吟,昏黃的街燈光照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部。他因強暴蘇樂儀得到應得的報應,但是覺得包謙做得過分,心中有些不忍。
無論如何總算完了一件事,我們立即離開現場,回到賓館,蘇樂儀的情緒平穩了許多,包謙也十分鎮定。但是我開始感到不安,擔心包謙用手機報警,公安會根據電話號碼追蹤,追究他傷人的責任。包謙讓我放心,他說自己的手機號碼不是實名註冊,電話卡在很多手機配件商店隨便可以買到。他一邊說一邊將電話卡從手機卸下,然後扔進抽水馬桶裡,並說明天就可以買一個新的。
那天晚上我們通宵未睡,我和包謙商量,過幾天就飛回美國,過一些日子再說,反正未真正開展中國這邊的業務,沒甚麽拋不開的,包謙和蘇樂儀都沒有意見。第三天,我們收拾好行裝,在賓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機場。
一路上蘇樂儀神情萎靡,楚楚可憐,我和包謙都不免有些擔心。到了機場,在排隊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蘇樂儀突然驚恐地抓住包謙的手臂,說看見那天晚上強暴她的男人,就站在離2號門不遠的地方,她指的是一個滿頭白髮、戴眼鏡的老年男人。
我簡直要崩潰了,在蘇樂儀記憶中,強姦她的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啊?我和包謙目光相交,似乎都明白了對方的想法:她的腦子出問題了。她被強姦之後第一次對包謙形容的凶徒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短髮男人,被她在現場指認而遭包謙閹割的卻是一個猥瑣的禿頭男人,眼下在機場大樓裡她又肯定一個白頭髮老伯是強姦犯。
這時候在旅途上,還有十多小時才到美國,一路上必須讓她維持情緒平穩,此後包謙細心安撫,所幸的是她沒有太過異常的表現。回到的第二天,包謙給她聯繫了精神科醫生。
後來據包謙說,蘇樂儀相隔一段時間就會指不同容貌的人是強姦犯,這個精神病似乎要伴隨她一生了。而在於我,城中村那一幕,禿頭男人被閹割後痛苦的模樣,不時會浮現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不知道包謙是怎樣想的,因為彼此誰都不願提及那件事情。